师雨到底还是回去了,但气还没消。
她知道即墨族人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来之前就做足了准备,不想老族长一见面就打了她的脸,让她在祠堂门口干站着,简直是奇耻大辱!
夙鸢感念即墨无白好意,回来的路上夸了他一句好,哪知师雨就此沉了脸,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晌也没出来。
她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只听见师雨口中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只是一句:“得让他们承认我才行……”
夙鸢是在师雨确定要继任城主后才被选到她身边伺候的,当时前面伺候的姐妹告诉她说,城主有个习惯,狠下决心的时候会反复小声念叨,让她不要奇怪。
没想到今日就见识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雨忽然开门走了出来,脸上恢复了往常温和的笑容,对夙鸢道:“你去街上买些米面瓜果分给城里的穷人,就说是即墨家的人送的,快去!”
夙鸢立即应下,心中却奇怪万分: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做活菩萨呐!
三日后便要立冢,很多东西都要准备。老族长虽然对即墨彦颇多微词,办事却尽心尽力,亲自带着族人去街市上置办。
从几间大铺子里出来,正遇上几个乞丐,下人们担心老族长受冲撞,赶紧要赶人,哪知那几个乞丐竟然扑通一下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齐声呼喊:“多谢老太爷,老太爷大好人啊!”
老族长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年长的乞丐拱手道:“即墨家给了我们那么多吃的用的,实在感激不尽啊。”
周围有不少百姓凑热闹,听了这话纷纷竖起拇指夸赞老族长。老族长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心道肯定是哪个心善的族人做的,点头笑道:“扶贫济弱是应该的,小辈们善良,不枉费我教导一场,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那乞丐千恩万谢地磕了几个头,转头一看,高兴地跳起来:“老太爷快瞧,您说的那个善良的小辈来了。”
老族长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神情微变,眯了眯眼再三细看,来的是师雨和夙鸢。
“怎么是你?”
师雨面纱后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如月牙,走过来扶住他胳膊道:“不然族长以为是谁?”
老族长撇开她的手,正要发话,那乞丐凑上来道:“老太爷好福气啊,有这样孝顺又善良的后辈。”
师雨笑道:“族长时常教导我们多帮助他人,你们别谢我,要谢就谢老族长吧。”
乞丐们一听,纷纷给老族长磕头致谢,老族长脸僵了半天,终究没有拆穿师雨,绷着张脸转身走了。
即墨无白当晚收到消息,笑得前仰后合,老族长最爱面子,师雨倒是精明,一眼看出他心性,竟然能把他老人家噎回去。
杜泉看他乐成这样,不以为然:“依我看,老城主认了师城主也没什么不好。等她入了族谱,就是实打实的即墨族人,也就是公子您实打实的姑姑,您以后要是再向着她,也不会惹人闲话了。”
即墨无白当即收了笑容:“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向着她了?”
杜泉缩着脖子嗫嚅:“明明就有啊……”
师雨这一出,虽然仍未得到老族长承认,至少也没再被明面否决身份。
立冢当日,全族人齐聚在祖坟,眼见师雨站在最前面以亲女儿的身份为即墨彦立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亲口下的旨意,自然也要有所表示,特地为即墨彦御笔写了碑铭,这样看来,祖坟里的衣冠冢倒比远在墨城的正墓还要气派。
祭拜结束,一大部分族人当即告辞离去,说是要回任上当差。老族长和几位族老也二话不说就归宅谢客。
师雨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是针对她,也不在意,反正事情已经做完,再不用与他们虚与委蛇,干脆带着夙鸢和侍卫搬去城中客栈住宿,离老宅远远的。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总算有了风,天气一下凉爽起来。
师雨在房中阅览墨城来信。上次在玉门遇险后,她写信交代葛贲彻查此事,但他今日寄来的信函里表示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摸着,最后干脆咬定是即墨无白做的。
即墨无白还不至于傻到在自己的队伍里对她下手,何况当时他还去救了她。
师雨将信烧掉,深感忧虑,又是和邢越那次一样,一桩找不到根源的悬案。
夙鸢忽然推门而入,脚步匆匆,说是润州刺史递来请帖,要宴请她。
润州刺史与她并无交情。师雨不明所以,但对方既然是个官员,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更衣前往。
赴宴的地方不远,就在客栈附近的酒楼里。
师雨甚少出入这种场合,自然又是蒙面示人,一进去便惹了不少目光。
雅间清幽,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桌边坐着一袭素衫,姿容卓绝的即墨无白。
润州刺史是个憨态可掬的中年人,并未着官服,穿了一件深蓝绸面的袍子,麻利的起身迎接师雨,连连拱手:“下官王慈,有失远迎,代城主万望见谅。”
师雨含笑点了点头,就座后揭掉面纱,瞥了一眼即墨无白:“贤侄也在啊。”
即墨无白笑道:“姑姑是贵客,我不过是作陪的罢了。”
王慈忙道:“哪里哪里,都是贵客,都是贵客。”说着赶紧招呼小二上酒上菜。
师雨端起酒盏闻了闻,茶香四溢,眼前菜肴皆为精致素食,不禁对这个王慈刮目相看,竟是个做事周详的人物,态度也好了许多。
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几杯酒已下肚。王慈笑着对二人道:“实不相瞒,下官这次请见二位,是因为收到了都城的消息。”他从袖中取出一截卷的紧紧的宣纸,小心翼翼展开,递到二人眼前。
即墨无白接过来,放在他与师雨座位中间,二人细细看过,对视一眼,默默坐回去。
师雨看着王慈:“原来是若羌派来了使臣,可是这件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王慈道:“若羌与墨城相邻,地位特殊,下官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二位。”
师雨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
身边的即墨无白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王大人要招待我们,为何不在府上设宴,而要选在这市井酒家?”
王慈讪讪笑了笑:“少卿大人说的是,只不过在府邸设宴太过拘束,不如这市井酒家来的惬意自在。”
即墨无白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你有其他原因。”
王慈笑容略微尴尬:“能有什么原因啊?”
“王慈我熟的很,今早还刚见过,他若是有心请我,为何见面时只字不提,却要后来特地派人来送请帖,何况字迹还大不相同。”即墨无白霍然起身,一把扣住他肩胛:“你是假扮的吧?”
王慈脸色骤变,想跑却被他牢牢制住,疼得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师雨看着这架势,忽然觉得有些熟悉,恍然道:“又是邢越?”
即墨无白拿了自己那杯茶水一下泼他脸上,抹了抹,果不其然是邢越那张小白脸。
“嘿嘿,二位……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挨着他坐下:“邢先生这次扮作朝廷命官,可是必须得坐大牢的了,我再不能放你了。”
邢越忙道:“别啊,我也没恶意,这不是给你们送信来嘛!”他眼珠转了转,一脸干笑,“我只不过是顺便过一下行骗的瘾罢了……”
师雨很好奇:“你如何会知道若羌使臣来了?”
“我从墨城回中原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他们的队伍。”
“那又为何告诉我们?”
“我恰好听到他们言谈间提及墨城,应当是别有所图。上次在墨城我得罪过你们,你们却放了我,我不能不知恩图报。”邢越这话说得挺正经。
即墨无白惊奇道:“你还会若羌语?”
邢越一脸骄傲:“那是自然,不然我如何会连封摩迦那样的西域人都敢装。”
即墨无白连连摇头:“如此人才,偏偏热衷行骗,怪哉。”
邢越哈哈笑道:“我这才伪装了几个人?若有机会让我伪装一下当世独一无二的人物,那我可就死而无憾了。”
“……”
趁他陶醉着,即墨无白凑到师雨跟前和她耳语了几句,转头道:“你总是这般伪装他人,难免会有我们认不出的时候,我得给你做个记号,方便辨认。”
邢越闻言大惊,拼命挣扎,奈何肩膀被扣,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像是条待宰的鱼:“你们这是要动私刑不成?”
师雨摸出匕首,故意在他眼前横了横,邢越被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吓白了脸,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即墨无白趁机道:“你应当见过尊夫人了,当时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假扮封摩迦行骗,该知道了吧?”
邢越叹气:“我以为是若羌,但她说不是,其余我也不知道了。”
即墨无白深深皱眉,转头看一眼师雨:“姑姑,看来我们俩都被人耍了啊。”
邢越觉得师雨是女子,又面容娇媚,应当好说话,忙也跟着即墨无白的称呼喊:“姑姑饶命,姑姑别下重手啊!”
师雨按住他手腕:“嘴还挺甜,那我就给你在手臂上刻个笔画少的字好了。”
即墨无白按住邢越另一只手腕,摇头道:“刻个字不好看,不如刻个其他的,比如一朵花什么的。”
“咦,也是,那刻什么花好?”
“腊梅?不好,还是玉兰吧。”
“要不牡丹吧,大气。”
邢越就快哭了:“姑姑、姑父,你们就饶了我吧,我真是好心一片啊。”
师雨柳眉倒竖:“乱叫什么!”
邢越被那刀尖晃得眼花,哪管什么称谓,嘴里胡乱一通喊:“姑姑饶命,姑父饶命……”
师雨脸颊微红,转头看即墨无白,见他竟脸色悠然,怒道:“你怎么不喝止他!”
即墨无白微笑:“为何要喝止?反正都是我占便宜。”
“……”师雨心中有气,擡了擡刀尖对准邢越手腕,决定给他刻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