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朔离开后,队伍一路没再做过停留。
过安西都护府后便进入中原大地,往东行进一个多月左右,终于到了长江水边,此时夏日已快到末尾了。
船很快就备好,只要顺江南下就能到达润州。即墨无白正要通知师雨上船,却见她紧盯着江水,双眼痴痴然,不禁有些好笑。
师雨以前见过最大的水域不过是一片湖泊,第一次见到浩浩汤汤的长江水,心中自然惊奇,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转头见到即墨无白盯着自己微笑,她顿感尴尬,一言不发地上了船。
江水广阔,天气晴好,一路平静。
两岸青山耸立,绿意葱茏。间或有城镇屹立,繁忙热闹。中间白水如练,一望无际。这样的情景以前从未见过,师雨感觉新奇,每日欣赏,目不暇接。到了晚上,圆月映波,更是别有意境。
转头看看即墨无白,他正在船头摇扇伫立,吟风赏月。果然一回到中原就嘚瑟了。
润州在夏日的尾巴上比之前更加炎热。好不容易就要上岸,师雨却有些水土不服,一下病倒了。
夙鸢煎了药给她吃也没有奏效,大夫瞧了也只说好好休息。但马上就要登岸,总不能就这么病怏怏地进城。
即墨无白优哉游哉地在她跟前晃悠了一圈,见她卧在帐中,面白如纸,摇头叹息道:“这可如何是好,看来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啊。”
师雨听了这话来气,当即对夙鸢道:“去润州城里请大夫,不论花费,尽早让我打起精神再说。”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立在帐前:“姑姑怎么能这样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可以治好你,你把钱给我就成了。”
师雨只道他是捣乱,翻过身去背对他:“你有本事让我明日就好,我就给你钱。”
“一言为定。”
即墨无白转身出了船舱,立即上岸入城,买了几味药材回来,亲自煎煮,给她送了过来。
师雨将信将疑地喝了,第二日一早起身,竟然真的一扫疲态。
收拾妥当出了船舱,即墨无白正立在船头,一袭月白薄衫,轻摇折扇,炎炎夏日似乎也清爽了许多。
“姑姑可算出来了,我已派人知会族老,再不走他们可要派人来催了。”
他还真有自信能治好自己。师雨走到他跟前:“贤侄当真好本事,竟然还会医人。”
即墨无白笑着摇摇头,“哪里哪里,不过是润州湿热造成的,我再熟悉不过了。”他请师雨先行,轻声提醒:“不过姑姑可别忘了答应我的钱哟。”
师雨眼波一转:“不过是湿热而已,你还真好意思要钱啊?”
即墨无白用扇子遮住嘴唇,脚下不停:“自然不好意思,所以我将这钱用来给族老买礼品了,都是润州城里最大的商铺,届时姑姑去帮我结一下账就行了。”
“……”师雨无言以对,这样也行?
即墨一族并非起源于润州,祖上来自鲁地,百年前有族人在江南发迹,受封润州,此后才在润州定居。不过比起豫国其他名门望族,即墨一族实在算不上庞大。
老宅修葺的倒是很气派,院落深深,中植高树,亭亭如盖。
镇守老宅的自然是老族长,年过九十,满头银发,脸上沟壑纵横,却仍旧精神矍铄,拄着拐杖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即墨无白和师雨过来。
族人们已经先一步到了,麻利地布置好了祠堂。待祭告先祖之后,由族长择日,便可为即墨彦立衣冠冢,这件事便也就算完结了。
即墨无白一进门,几位长辈就亲昵地迎了上来,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连老族长都提了句他黑了瘦了,担心他在墨城受苦。即墨无白乖巧地叫他“太爷爷”,言辞卖乖,好一幅同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师雨却始终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仿佛根本没人注意到她一般。
几个族中小辈过来请大家去祠堂,老族长一路扶着即墨无白的手臂前行,到了祠堂门口停住,转头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我族中素来习武学文,为国效力,老夫手上供奉了不知多少英杰同族,不想如今竟要供奉即墨彦。”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要回忆一番往事,个个洗耳恭听。
老族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擡起浑浊的双眼瞥了一眼师雨:“即墨彦贵为一城之主,自然该受万民敬仰,但老夫作为长辈要说一句,即墨彦或许是难得一见的英雄大才,但此人只图私利、六亲不认也是事实。若非陛下有旨,老夫今日是断不会在此主持他立冢一事!”
四下寂静,谁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师雨不清楚他这是不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只有不动声色。
还是即墨无白圆了场,他笑着扶住老族长:“太爷爷说这些做什么,叔公人都不在了。您若不在此主持,还有谁敢行立冢之事,您可是即墨家的主心骨啊!”
老族长虽然叹气,神情却很受用:“也罢,现在说这些已没用。”他朝众人招招手,率先进了祠堂。
师雨正要跟进去,他忽然转头道:“你就算了吧,哪家的祠堂也不会让外人进的。”
师雨不禁皱眉:“我怎会是外人?”
老族长上下打量她,指了指她脸上面纱:“看你装束,连中原人都算不上,又何谈我即墨族人?即墨彦从未向族中提及过你,你也未入族谱,老夫凭什么认定你是我族人?”
“……”师雨想不到这老爷子这么冥顽不灵,伸手摘了面纱,立在门边不动,冷冷道:“我由即墨家抚养长大,今日虽不被承认,也断不能忘本。族长不认我,我可不能不认您。”
所有人都被这话说得怔在当场,老族长忿忿地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转头就走:“随便你!”
里面已经开始祭祀,夙鸢探头看了看,回来劝师雨:“城主何必在此受辱?他们不认就不认,反正以前老城主也不认他们,我们何必看他们的脸色!”
师雨摇摇头:“他们这是要逼我回去,如此一来,即墨无白就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刁难都忍受不了。”
一场祭祀竟然拖了一上午。
杜泉忽然从里面出来,跑到师雨跟前道:“师城主就别再等候了,天气闷热,公子说你病刚好,最好还是多休息。”
师雨冷哼:“你回去问问他,为何人后叫姑姑叫的那么甜,人前就装陌生人了?”
杜泉讨了个无趣,撇撇嘴,转身回去了。
老族长对即墨彦的事有些敷衍,翻了几页黄历就定了立冢的日子,就在三日后。之所以祭祀拖那么久,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祠堂里商议着师雨的事。
有个族老问道:“这师雨是即墨彦临终推出来的人选,墨城上下也无异议,我们当真不认她么?”
老族长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即墨一族虽不繁盛,但子孙中不乏人才,即墨彦膝下无子,宁可收养也不提携族人,如今我何必给他面子。”
族人们纷纷点头,一族之首,就该为家族考虑,这话说来没错。
一同前往墨城的族人之中有人意图讨好即墨无白,抓住机会为他抱不平:“族长所言极是,何必对她客气。她在墨城也没给太常少卿好日子过,诸多刁难,为人又娇气,哪里有做城主的样子。”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附和之声,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话语间就变了意味,有人甚至道:“看她长得那般妖媚,还不知道是如何得到城主之位的呢。”
即墨无白立在老族长身后,擡眼看过去,那是个长相轻浮的年轻族人,他有些印象,此人在江南道任官,不过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人刚去墨城时对师雨垂涎三尺的眼神。
在墨城时就有人私底下如此议论师雨,他有所耳闻,一直听之任之,但如今放到明面上,就不能当做不知道了。
他手拢在唇边轻咳一声,淡笑道:“我与师雨交手最多,也有资格评价,她的确长相娇媚,但扪心自问,也确有过人之处。几位是当朝官员,又都是随我入的墨城,如此议论他们的代城主,传出去只怕要被认为是我教唆的了。”
原本议论的声音停了下来,几人忙称不敢。
即墨无白拱了拱手:“我心知诸位有意扶持我继任墨城城主,感激不尽。不过若是用妄加揣测、议论是非的法子,那就不必了。”
那年轻族人垂了头,一言不发。
老族长起身道:“无白任太常寺少卿,掌管太庙礼乐,最识规矩,也难怪厚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承认身份就是,不要再乱嚼舌根了。”
族人们恭敬地称是,纷纷离开宗祠。
即墨无白扶着老族长最后一个出来,一眼便看到门口站着的师雨。烈日当头,她出了一头的汗,脸色苍白,身上定然也出了不少汗,素白上襦紧贴在身上,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本已径自走过,忽然想起那日在玉门遇险,她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的神情,终究有些不忍。低声对老族长道:“太爷爷何必和一个姑娘计较,我与她打过交道,知道她性子执拗,你不如就放句软话先稳住她,认不认她再说。”
老族长瞪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她可是你对头,老夫这么做还不是在帮你!”
“是是是……”即墨无白一脸苦笑:“只是我一直叫她姑姑,在墨城占了她不少便宜,如今回来这般对她,只怕要为人诟病啊。”
“这……”老族长重重叹息,恨他不争气,伸手狠狠戳了一下他额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即墨无白手负在背后挥了挥,杜泉会意,返回去找师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