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亭做了个梦,梦里他坐在椅子上,被黑暗包围,面前摆放着一个C型操作台。操作台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只得眯起改造眼,好让自己看清楚屏幕。
“干吗不做完?”老苏翘着二郎腿,正躺在另一张椅子上偷懒,“做完爸爸带你出去玩。”
“我不想出去玩,”已经长大的苏鹤亭表情冷冷,他看向老苏,“你这个大骗子,总是把难题留给我来解。”
“没办法嘛,你比我聪明。”老苏掀起盖在脸上的报纸,语气讨好,“你不高兴啦?”
苏鹤亭说:“我该高兴吗?”
他看见了老苏的脸,真奇怪,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老爸长什么样子了,可当老苏掀起报纸时,苏鹤亭发现自己并不感觉意外。
老苏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你的表情好凶哦,小苏长大原来这么凶。”
苏鹤亭看着老苏,像是在审视他,半晌后,道:“你比我想象中老了很多。”
老苏为这句话感到忧愁,他“诶”一声,坐了起来,用手反复摸着自己的下巴:“是吗?我一直以为我保养得挺好……你可不要嘲笑我,再过几十年,你也会长成我这样。”
苏鹤亭说:“我没有嘲笑你,你跑进我梦里来干什么?”
老苏道:“真伤心,我刚离家那几年,还总是梦见你爷爷在揍我呢。”
他们长得是有几分像,可老苏似乎更天真一些,仿佛没有什么能使他挂心,包括用儿子抵债这件事。他的无赖都摆在脸上,从不加以遮挡。
苏鹤亭看向老苏的右手,那里缺了一根手指。这一刻的感觉很奇妙,是掉落的果子碰到树枝,两个彻底分开的生命偶然重逢。
老苏察觉到苏鹤亭的目光,他把右手举起来,说:“四根手指也能生存,你不要担心我。”
苏鹤亭道:“我不担心,独眼的债还完了,你再也没有烦恼,一定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吧。”
老苏没有反驳,他只说:“是,无债一身轻嘛,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们就陷入沉默,溜走的时光开始作祟,无法忽略的陌生感让两个人相对无言。恍惚中,苏鹤亭闻到了潮湿的霉味,好像他们还生活在破败狭窄的出租屋里,从房顶漏下的水能把墙皮泡烂。
像是耐不住沉默,老苏再次开口:“你记不记得,以前夏天太闷热,有一次你起了痱子,也是这样不高兴……”
苏鹤亭记得。
在那看不到头的灰暗日子里,老苏的屏幕亮了一夜又一夜,每当苏鹤亭被痱子痒醒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老苏在解锁。爸爸无法分心照顾他,于是他就躺在那里等待天亮。可是天总是亮得很慢,苏鹤亭为此感到痛苦——即便他那时还不懂这种感觉叫痛苦。
小孩的爱真盲目,像小狗一样,纵使没有被好好照顾过,却总会轻易地选择原谅,仿佛所有难过都可以在一颗糖里被化解。只有长大以后才知道,糖可以是过期的,父母的爱也并非毫无代价。
可惜的是,苏鹤亭想不起更多他们相处的细节,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他的记忆储存还没有厉害到那种程度,更何况他还经历过几次记忆删改。也许是秦对秦鸣的冷漠使他想起了自己被丢弃在雨天的经历,但这样的梦并没有什么用,他对老苏的感情只剩这么一点了。
那一边老苏还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安静下去,黑暗里只剩操作台“嘀、嘀、嘀”的声音。须臾后,老苏捏着报纸,对苏鹤亭露出一个笑容:“我以为再见面,你会更生气一些。”
苏鹤亭对这个问题倒是很坦然:“不会,你没有那么重要。”
老苏投降般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啦……你说得也太直白了。”
苏鹤亭觉得这个梦很奇怪,他看向屏幕,忽然指着屏幕:“这个,我解过吧。”
老苏有些高兴,说:“是啊,你还记得!你解过,这是阿尔忒弥斯的题。”
苏鹤亭道:“既然我解过,你干吗又要我解一遍?”
老苏说:“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总之这道题只能由你来解。”
苏鹤亭不想解,他其实有些忘记该如何解锁了。
老苏凑近一些,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说:“我们解锁的,就是在为雇主破解相似的题。喏,很简单吧?你稍微动一动脑筋就能解决。”
苏鹤亭索性撑起脸,再次看向老苏,道:“你很怪,非要我解题,这里面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老苏说:“我哪里怪?我很正常的,爸爸以前也总喊你解题好不好!”
苏鹤亭道:“好什么,我现在赶时间,不能做太久的梦。”
老苏双手合十,做出个祈求的动作,像以前一样,说:“求你啦,不要这么冷酷,帮我解完。”
苏鹤亭已经察觉到问题,他做梦从没这么清醒过,况且老苏执意要他解题这件事太不寻常,让他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人在捣鬼。他用手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道:“我有个想法,这不是梦吧?是有人在我脑袋里设置好的剧情。”
他和老苏分开许多年,从没联系过,就算是真的做梦,他也只会梦见以前。主神系统把他的记忆拆得七零八落,他怀疑它们看过其中有关老苏的那部分,并且在自己脑袋设置出这一段剧情,目的就是用老苏骗自己解锁。
“对不起,假老爸,我就是这么冷酷,这道题你留着自己做吧。”苏鹤亭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他站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你跟我爸确实挺像的,只不过我已经玩腻了过家家的游戏,到此为止吧,拜拜。”
他不知道怎么醒过来,打算随便碰碰运气。在他转身的同时,老苏也站了起来。
“小苏,”老苏不似从前光鲜,因为胡茬,他整个人显得有些落魄,好像在匣子里放久的苹果,“你等等。”
苏鹤亭已经走入黑暗中,并发现了门。他摸到门把手,“哦”了一声,停在那里,等着老苏说下一句话。
老苏转过身体,跟苏鹤亭隔着椅子。他背不如以前直,影子也薄得像纸。他停顿半晌,说:“你的心太软了,还愿意给我辩白的机会。”
苏鹤亭道:“我只是想听听主神系统能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老苏说:“可是对不起,爸爸没有要辩白的话。”
四根手指也能生存,这就是老苏对那场分别的回答——他默认了抛弃,也不想为此狡辩。有人说爱胜过本能①,但他做不到。
老苏说:“小苏,你比我勇敢多了,如果有一天你成为父亲,一定比我好一万倍。”
苏鹤亭偏了偏头,觉得这句话一点都不好玩。他道:“不哦,我才不想成为谁的爸爸。”
说完,他拉开门,就在这一刻,他听见老苏在身后急切地说:“小苏,我其实想提醒你——”
叮!
脑袋里的画面陡转,宛如拆开的礼盒,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嘈杂声。苏鹤亭想回头,却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灰色。几秒后,他才确信自己醒了。
“可恶,”苏鹤亭深吸一口气,想把盖在脸上的布吹走,“我还没死!”
布被掀开,率先露出的是谢枕书的脸。苏鹤亭说:“干吗盖住我?”
谢枕书道:“窗外的光太闪了。”
苏鹤亭“哦”一声,目光飘出去,看到昏暗中的窗户,外面果然有灯在闪。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天还是暗的,屋内最亮的是十字星。
谢枕书摸到苏鹤亭的额头,问:“头还痛吗?”
苏鹤亭说:“痛,超痛,痛死了……”
谢枕书给他贴了一张酷似创口贴的降温贴,苏鹤亭这才发觉自己体温惊人。他抓住谢枕书的手,侧翻过身体,把脑门磕在谢枕书的掌心里。
长官很敏锐,他俯身过来,用另一只手拨乱苏鹤亭的头发,道:“一会儿就不痛了。”
苏鹤亭说:“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
“嗯,”谢枕书迟疑一下,道,“骗人是小狗。”
苏鹤亭闭上双眼,过了片晌,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说:“我梦见我老爸,他应该是假的,但又很像真的。”
谢枕书道:“他说了什么?”
苏鹤亭说:“他喊我解一道题,我们又把它叫做锁。奇怪,那道题我记不清了……”
他本以为这个老苏是被主神系统设置出来诱导他解题的,可老苏最后那句话让他有些怀疑,比起诱导,老苏更像是在暗示他什么。
暗示什么呢?
苏鹤亭没有头绪,他想起爆炸,便睁开眼,准备问问情况。怎料他一睁眼,就跟挤在角落里的秦鸣目光对了个正着。
苏鹤亭:“……”
秦鸣凶起一张脸,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杀伤力,便率先开口:“看什么看,我没偷听,娇气包!”
苏鹤亭说:“行,我是娇气包,你羡慕啊?”
秦鸣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把毯子快拧成了麻花,道:“谁羡慕了!”
苏鹤亭说:“不羡慕你干吗一直盯着看?不许看。”
秦鸣闭上眼:“不看就不看。”
苏鹤亭尾巴在身下敲了敲,把梦暂时丢到一边。他蹭到谢枕书的掌心里,正想说些什么,猫耳便被压向后方,紧接着脑门上微微一沉。
谢枕书吻了他的额头。
这一吻很轻,落在降温贴下方,很靠近苏鹤亭的右眼。猫为此眯起了眼,好像一只刚刚被抱回家的小流浪,很享受这种待遇。
“温度降了就可以下楼,不要激动。”谢枕书抬起压住猫耳的手,转头道,“秦鸣。”
秦鸣睁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谢枕书说:“一起下去。”
因为秦鸣的存在,长官没有追问梦的详细,他盯着苏鹤亭躺了十几分钟,猫比秦鸣还要好动,就算身体躺好了,尾巴还会乱蹭。终于等温度降了,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我晕了好久,”苏鹤亭捞起尾巴照明,“这是哪儿?”
他们所在的是一间阁楼,向下去的楼梯很窄,谢枕书到底下,朝他伸来了手:“居民区的一座空宅。”
苏鹤亭被长官扶稳,探头到楼梯侧旁的小窗,透过玻璃看外面。远处有飞行器的残影,那轰轰轰的飞行声连续不断,仿佛已经把这里包围住了。
苏鹤亭一边下楼,一边说:“我依稀记得秦炸了教堂,他人跑了吗?”
谢枕书道:“他没跑,但你说错了,不止是教堂,他炸了半个生存地。”
他把苏鹤亭转向另一边,在那里,坐着被感应锁拷住的秦。
秦说:“晚上好,猫崽。”
苏鹤亭靠在扶梯上,道:“我真是小瞧你了,秦老板,你才是不按套路出牌的那个人。”
秦坐了一晚上,精神不好,一双眼熬出了血丝。他的镇定不减,仿佛这里还是他的地盘,面对苏鹤亭的嘲讽,他微微一笑:“你也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衣冠楚楚,却是个真正的疯子。
沙发上还坐着打盹儿的大姐头,她架着双腿,被谈话声吵醒,看到苏鹤亭,说:“罐头在桌子上,你们自己吃。”
苏鹤亭不怎么饿,他喝了杯水,和谢枕书并肩坐在一起,问:“你们怎么脱身的?”
秦制造出那样的爆炸,刑天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时武装组就在附近,还有卫达的精锐在虎视眈眈,苏鹤亭一时半刻也想不到大家该怎么跑。
谢枕书道:“我打了一个电话。”
苏鹤亭说:“给谁?”
谢枕书挑出一只罐头,转过来,把上面的标记露给苏鹤亭看。苏鹤亭看到标记,立刻说:“妈妈!”
谢枕书道:“教堂底下有脏话组织的备用电话,我处理资料的时候借用了一下。”
说是打电话,其实只是用脏话组织的古董机给福妈响了三声提醒。事实证明,谢枕书的决定非常正确,他在还没有碰到秦的时候就预料到事情不会轻易结束。福妈不必接通电话,她只要看到号码就该明白,毕竟留在她身边的隐士可是个万事通,早就把教堂的号码熟记于心。不论打过去的是谁,他们都会赶来相助。
苏鹤亭松了口气:“既然妈妈都来了,想必无人伤亡。”
福妈随身携带军火库,又熟知教堂路线,被爆炸炸懵了的武装组肯定架不住她的火力,再加上还有谢枕书坐镇,这一次想留下都难。
谢枕书道:“阿秀被送去了福妈的工作室,他们再过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他清俊的脸上永远只有冷静,似乎面对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只是崩开的袖口暴露了他隐藏的担心,在等待苏鹤亭醒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仅寸步不离,更是连目光都没有挪开过。
苏鹤亭怕他肚子饿,就打开罐头,说:“是水果的!我已经八百年没有吃过水果了,我们把它分了。”
他拿过勺子,分出一半水果罐头给谢枕书,谁知长官擒住他的手腕,把这分出来的一半又倒了回去。
苏鹤亭说:“干吗?”
谢枕书道:“不要分。”
苏鹤亭本该讲几句笑话,可他看到谢枕书的袖口,想起长官上一次这样不修边幅,还是得知他死了的时候。
谢枕书神色淡淡,借着苏鹤亭的手,吃了第一口。也许是有苏鹤亭的加持,让他不讨厌罐头的甜味。
苏鹤亭说:“好吃吗?”
谢枕书握着他的手,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两个人就这样吃完了一个罐头。那边的大姐头又闭上了眼,只有秦一直盯着这边。
苏鹤亭勺子放回去,它发出“叮当”的轻响。秦忽然说:“猫崽,他们说你脑袋里有一种病毒。”
谢枕书的眼锋扫过去,秦却没有知难而退。
苏鹤亭此刻心情好,不在乎跟秦多说几句,便道:“这可不好说,搞不好是一二三四五六种。”
秦没有理会他的胡言胡语,而是说:“我问你,这种病毒容易使人陷入亢奋,还能够干扰行动,对吗?”
苏鹤亭不答反问:“你也想研究?”
秦说:“你先回答我,对不对?”
苏鹤亭道:“对吧。”
秦突然没了声响,苏鹤亭觉得奇怪,瞟了一眼过去,发现秦的表情怔忡,竟然在发呆。
苏鹤亭说:“怎么,你也中病毒了?”
他本是调侃,哪知秦的神色渐渐变了,猫立刻心道:不对劲。
“竟然是病毒,”秦喃喃自语,“搞错了……怎么会是这样?”
谢枕书觉察不对,问:“什么?”
秦陡地站起来,腕间的感应锁顿时闪叫起来。他无惧几人的目光,说:“你中病毒多久了?一年?两年?”
苏鹤亭“嗯”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他撑起脸,看着秦的眼神很不真诚,似乎预感到什么,却还是没个正经:“一年两年都有可能,我还没记住确切的时间。”
秦说:“别绕弯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中了病毒?”
苏鹤亭道:“是。”
秦得到回答,身体晃了几晃,竟跌回沙发上,这下连秦鸣都看出不对劲,他叫了声“老板”,秦却置若罔闻。
大姐头递过毛巾,说:“秦老板,擦一擦汗。”
秦鬓边汗津津的,这情形实在奇怪,他本是个极能忍耐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只听他说:“我搞错了。”
谢枕书道:“话说清楚。”
秦说:“银虎斑没病,是你有病。”
苏鹤亭猫耳一折,道:“你用词讲究一点,我是有病毒,不是有病。”
秦捏紧手指,说:“他们都是因为你的病毒才染上的药瘾!”
苏鹤亭心下一沉,面上却微微一哂:“这也能怪我?”
秦指向秦鸣:“秦鸣也有,所以我给他增加了自爆程序,防止他在亢奋中失去控制。不止是他和银虎斑,所有根据你数据复刻出来的拼接人,都有这个病毒!”
“什么病毒?我有病毒?”秦鸣呆若木鸡,可他还记得苏鹤亭晕倒前说的话,反应很快,“原来不是我传染的,是你传染的,猫崽!”
苏鹤亭说:“嘘,什么传染,我的数据可是你们偷的。”
他这样回答,算是变相默认了。其实他一点都不吃惊,因为在晕倒前他就想到了:这病毒很可能不是斗兽场的。
长官和隐士曾怀疑过斗兽场,苏鹤亭一开始也认为是斗兽场,因为为了比赛效果,斗兽场经常会使用一些不太光彩的煽动手段,可是时间一久,病毒出现得越发频繁,已经超出了比赛需要。苏鹤亭曾搜索过相关信息,只有少部分选手提到现场连接会产生一些轻微的刺激感,但那远远没有到可以干预行动的地步。况且参与选手赌赛的大老板不止一个,斗兽场没必要自砸招牌。
除了斗兽场,苏鹤亭基本不会连接外部接口,他一直都很谨慎,而最有机会下手的福妈无需使用这种病毒,她如果想要控制苏鹤亭,早在苏鹤亭重伤昏迷的时候就该下手。
苏鹤亭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他还没有进入生存地以前,病毒就蛰伏在他的脑袋里。他连过光轨区的接口,还被剪掉了记忆,这就是他所说的“出大事了”。
“这件事该我惊讶,”苏鹤亭拿起勺子,敲了敲空罐头,“你这么惊讶干什么?”
秦蜷身咳嗽,他似是被这件事扰乱了心神,在撑住身体时显得十分狼狈。秦鸣本性难改,慌忙为他端来热水。
“我猜错了,”秦没有喝水,他抬起苍白的脸,眼神幽暗,“我以为父亲是想制造一支黑豹部队,才一直使用你的数据,可你的数据有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
老秦专攻改造,比秦还要精明,他既然知道苏鹤亭的数据有问题,却还是一直坚持复刻,说明这其中还有更古怪的理由。
谢枕书道:“有一件事情,秦老板未必知道。”
秦说:“我不知道?”
谢枕书坐在凳子上,把猫崽敲来敲去的勺子没收了。他抽出手帕,擦拭起勺子,那动作很普通,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从容。
“令尊一开始并不想复刻猫的数据,他想要复刻的是从限时狩猎实验中逃跑的98342号实验体,只是7-001把98342号藏得太好,他找寻无果,只能另谋出路。”
这件事被玄女和大姐头证实过,表面上看,这不过是老秦为了和卫达争宠的一次尝试,可是谢枕书还有其他猜测。
他说:“凭刑天和光轨区的联系,这么重要的实验资料,它们不会白给你父亲和卫达看。”
秦敏锐地问:“你说的‘他们’是指谁?刑天吗?”
苏鹤亭说:“哦,忘记告诉你了,我们发现总督早就和光轨区里的主神系统暗通款曲,他现在不仅是个没头鬼,还是个死不掉的真刑天,所以你说这个‘它们’是指谁呢?”
秦略显愕然,接着道:“主神系统?刑天跟主神系统有关系?”
他猛地看向大姐头,大姐头刚拿起一张废纸,淡定地说:“看我也没用,我也是才知道。”
秦说:“不可能,我父亲没有和主神系统合作过。”
他这句话是可信的,作为老秦的独子,他的一切都是老秦手把手教的,如果老秦真和主神系统接触过,一定不会瞒着他。
谢枕书道:“他和刑天合作,刑天则和主神系统合作,两者关系密不可分。”
秦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他飞快地说:“这跟我父亲坚持复刻苏鹤亭有什么关系?”
谢枕书翻过擦干净的勺子,道:“我认为令尊得到的实验资料都是主神系统给的,只不过中间有刑天这个人形载体做伪装,让令尊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刑天工作。”
他这几日很少开口,但过耳的信息都一条都没有漏掉。
“一些猜测,让我从头说吧。根据我对主神系统的了解,寻找98342号实验体这件事根本不必交给令尊和卫达去做,因为它们控制战争武器,在荒野中的生存能力比人类更强,如果连它们都找不到98342,令尊和卫达更找不到。”
老秦和卫达都找不到98342,为了继续和刑天合作,他们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于是,主神系统借刑天之手,把含有苏鹤亭那部分的实验资料交给了他们,让他们知道苏鹤亭的存在。老秦因此开始广招伤患,试图从中找到苏鹤亭。
大姐头说:“这就说得通了,我能找到猫崽,也是从刑天得到的消息。”
秦鸣问:“它们要找就找,复刻他干什么?生存地就这么大,找猫崽可比复刻他容易多了!”
他的无心发言却很关键,没错,既然主神系统知道苏鹤亭在生存地,它们为什么不直接利用刑天把苏鹤亭抓起来?就算是为了钓出谢枕书,也不必绕这么一大圈。
对此,苏鹤亭也有些奇怪:“是啊,何必呢?”
谢枕书把勺子放回苏鹤亭手中,道:“你记得祝融来的那一天吗?”
苏鹤亭说:“我记得……记得你记忆里的那部分。”
谢枕书道:“祝融要杀你,但是你没有死。”
苏鹤亭捏着勺子,说:“因为发生了大爆炸,我从盒子里掉出来,阴差阳错断开了连接。好吧,这段是我猜的,我不记得具体了,但应该大差不差,反正祝融来找我那天是动了真格。”
大爆炸发生的原因是个谜,刑天声称是他们干的,只有谢枕书知道不是,那场大爆炸是从光轨区内部开始的。但这个爆炸非常关键,它让苏鹤亭死里逃生。起码谢枕书可以确定,主神系统绝不会想放走苏鹤亭,它们也是被那场爆炸弄得措手不及,因此错过了囚禁苏鹤亭的机会,导致苏鹤亭进入生存地。
苏鹤亭向后靠,他摸起下巴,也陷入思考:“越来越矛盾了,既然祝融当初铁了心要杀我,现在为什么又不杀了?还让人复刻我,我本人不就在这里……”
谢枕书道:“有一种可能。”
苏鹤亭偏过头,跟长官对视。两秒后,他们像是心有灵犀,一起说:“它们为了某件事,既需要我(你),又不能被我(你)察觉。”
此言一出,房间里都安静了。
大姐头道:“这下明了了,它们希望能复刻一个你来解决某件事,于是一边催促老秦和卫达做实验,一边利用刑天把你关在生存地。”
——没错。
03号生存地是大爆炸以后才成为收纳拼接人的地方,从那以后大家不允许再相互通信,只能使用各自的安全网。因此当苏鹤亭醒来时,他已经待在牢笼里了。
【我们活在人群中,无时无刻。】
这是阿尔忒弥斯的名言,主神系统显然也非常认可,它们——它们究竟怎么了?这样拐弯抹角的,可不符合它们在光轨区里的霸道行径。
“病毒可能是绿色的,”苏鹤亭说,“我在惩罚区里就染上了,它们靠这个发现我的踪迹。”
主神系统的计划施行得很顺利,可惜复刻的效果并不理想,不然秦氏不会做到现在,这也说明主神系统想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它们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大姐头道:“不如问问秦老板,令尊复刻的重点是什么?是和猫崽相似的外貌,还是和猫崽相似的能力?”
秦沉默下去,他昨天炸翻了生存地,却没能炸死卫达和总督,如今又得知他们和主神系统有关,此事牵扯到所有生存地,光靠他一个决计摆不平,不如趁此机会和苏鹤亭等人握手言和,正巧手里还有实验数据这张牌。
“你的兄弟在交易场,”秦答非所问,他双手交握,“让福妈去接人吧,实验数据也在楼上。”
他很识相,是条合格的变色龙。
苏鹤亭上楼给福妈打了个电话,福妈表示知道了。待挂了电话以后,他却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坐在阁楼的小窗边,透过那污渍斑斑的玻璃,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谢枕书上来时,看到猫在昏暗光影下的表情。当那些花哨的形容词消失,苏鹤亭会变成一只真正的黑猫。他待在黑暗里时,既不害怕也不慌张,一种接近冷酷的东西透过他的眼睛,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像个黑豹。
“怎么不叫我?”苏鹤亭发现长官,他侧过头,微圆的眼眸里没了锋芒,只有一些促狭,“偷看可不行哦。”
谢枕书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煞有其事:“有人在吗?”
苏鹤亭说:“有,但是现在敲门已经来不及了,偷看的事不能抵赖。”
谢枕书只好束手就擒,他弯腰入内,坐到苏鹤亭身边。苏鹤亭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乱画一通,他问:“写的是判决书吗?”
苏鹤亭说:“是家属认领公告,看你是初犯,放你一马。”
谢枕书被画痒了,干脆反客为主,把家属抓在了手心里。他偏过头,顺着苏鹤亭刚才的位置看出去,道:“在看什么?”
苏鹤亭如实说:“在看飞行器,也在看玻璃。”
飞行器还好,这玻璃却又脏又糊,昨天下过的雨痕还贴在上面,像是晾晒的面条。
苏鹤亭说:“以前在限时狩猎,总说要向玻璃外跑。现在跑是跑了,却没想到跑了一圈还在玻璃里。”
刑天变成了祝融,真是好大的惊喜。前些日子他还在奇怪生存地怎么不再向光轨区发动袭击,现在好啦,真相大白,人家早就埋伏在身边了。
谢枕书道:“算它们小胜一次,现在再跑也来得及。”
苏鹤亭把尾巴搭到了谢枕书的膝头,那尖梢“嗒、嗒”地轻轻敲打着,掉了几根毛,像极了他郁闷的心情。他再次看向窗户,说:“祝融借尸还魂,又跟卫达待在一起,我担心它会操控连接,控制所有的监控。”
生存地铁定待不了了,如果祝融控制了监控,大家的行踪就难再隐藏,可即使秦能通过交易场弄到外出的通行证,他们这么多人,也无法全部离开。
谢枕书却道:“祝融可能做不到。”
苏鹤亭奇怪地问:“怎么说?”
长官的十字星闪了一下,是他思索时晃动了一下。他眼眸漆黑,对着苏鹤亭道:“它一直很暴躁,曾说过自己的程序不稳定。我砍掉它的头以后,它变得更加狂乱,甚至不能自控。”
“不能自控……”苏鹤亭停下敲打尾巴的动作,“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它几次出现都在暴走。好啊,一个不能自控的家伙来扮演总督,难怪它平时都不肯见人,原来是知道自己会露馅。”
仔细想想,祝融被炸后只能等人来救,恰恰说明它没有苏鹤亭想象的神通广大。如果它扮人都这么困难,那让它控制生存地的监控更不可能。
苏鹤亭心道:奇怪,越来越奇怪了。祝融这么不稳定,主神系统为什么还要让它到处跑?惩罚区里有它就算了,竟然连生存地也交给它,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虽然它不能控制监控……”苏鹤亭说,“但是卫达那么紧张它,它一定另有大用。唉,如果珏在就好了。”
猫靠着墙壁,缓缓下滑。他两只猫耳贴在后面,蜷起了腿,整个人像是窝在角落里的毛团儿。
谢枕书道:“你想请它做什么?”
苏鹤亭说:“请它偷看一下祝融的行踪和记录,如果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它肯定能发觉到。”
谢枕书还握着猫的手,闻言“嗯”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属。远处的飞行器徘徊不去,还有嘈杂的警笛声断断续续,他似乎在想什么,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苏鹤亭忽然用尾巴戳了长官的腰,问:“你在想什么秘密?好严肃。”
谢枕书道:“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
苏鹤亭笑说:“哦?说来听听。”
谢枕书道:“关于东方他们。”
“这件事啊,”苏鹤亭想起来了,那天在露台上,长官也提过一次,“这件事也蛮古怪的。”
祝融杀苏鹤亭的时候,将惩罚区也摧毁了,征服者因此全军覆没。谢枕书能活下来,是因为十字星可以无限重组,可其他人呢?
苏鹤亭说:“你跟他们是在哪里碰见的?”
谢枕书侧过脸,道:“在废墟里。”
祝融利用干达婆的幻象困住了他,直到他砍掉祝融的脑袋才得以脱身。那段时间他为了寻找苏鹤亭,一直待在现实里,直到得到苏鹤亭的死讯后才回到惩罚区。
谢枕书道:“主神系统对惩罚区做了修改,我再上线的时候它变得很不一样。我想回家,于是朝着根据地的方向走,在经过的废墟里发现了人的踪迹,接着就遇见了小队。”
苏鹤亭奇怪地问:“只剩一个小队?”
谢枕书道:“确切地说,是一个小队带着一群幸存者。”
惩罚区既然没有关闭,就表明主神系统还需要它,所以有新的幸存者不奇怪,奇怪的是小队。幸存者死了一批,主神系统可以再补,可是征服者不同,他们由谢枕书和苏鹤亭组建,在珏那里录过信息,在当时的情形下,不可能出现新成员。
苏鹤亭竖起尾巴尖,盯着它沉吟片刻。他了解谢枕书,长官觉得奇怪,必然是已经调查过了。换言之,东方,花栀等人都是凭空冒出来的。
“我跟小顾聊天的时候,他还提到过老婆孩子,”苏鹤亭仰起头,看向谢枕书,“东方也有关于出生地的记忆,他们都不像假的。”
如果他们有问题,谢枕书不可能没察觉。况且按照征服者的发现,只有真人会在惩罚区内流血,大家并肩作战时的样子也不像是假的。
苏鹤亭说:“有两种可能,一是珏在录入信息时漏掉了他们的,导致我们无法查明他们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征服者。二是他们从前不存在,是祝融杀掉我以后出现在惩罚区里的。如果是后者,那他们的记忆都被篡改过。”
这熟悉的篡改方式,让苏鹤亭不得不想到阿尔忒弥斯,它在狩猎实验里就是凭靠这一手把大家耍得团团转。但惩罚区出现在阿尔忒弥斯消失以后,并且回头看,小队成员从没有伤害过谢枕书。
既然不是主神系统,就只有珏可以做到,可是珏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鹤亭晃动了两下尾巴尖,想得头疼。正在这时,楼下的门开了,该是福妈几个人回来了。他收一收腿,说:“算啦,下次上线我再好好观察一下……”
大姐头开的门,进来的是和尚。和尚说了句什么,大姐头听完,喊了声猫崽。她侧过身体,朝阁楼的方向说:“福妈派了几个服务机器人去交易场,结果门还没有挨到,就被埋伏在附近的武装组摁倒了。”
和尚拍拍身上的灰,说:“幸好去的不是人,不然这一趟……”
苏鹤亭猜到交易场周围有埋伏,所以才特意给福妈打了个电话,当下也不吃惊。他收起尾巴,心道人没事就行。
和尚在问秦交易场的详细情况,说到:“……都是炸弹,没有一个真人……只有武装组不知道,还在往里冲……”
苏鹤亭突然停下动作,他拽住谢枕书,脑子里闪电般地想起一件事。
“我被大姐押进惩罚区的时候,她告诉过我一件事,”他手指逐渐收紧,“除了你,惩罚区里没有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还是选自PKD的《流吧!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