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常叹聚合离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静默片刻,低声道:“你出征京城,只为援救杜兰泽?”
华瑶听出了他的疑虑。
他并不知道杜兰泽的处境如何,华瑶也没把实情全部告诉他,只因她也不确定,她的推断是否正确。
方才燕雨也提到了,杜兰泽已受了内伤,太后又召见了杜兰泽。对太后而言,杜兰泽尚有用处,那太后应该会传太医为杜兰泽诊治。太后身边的医师都是疗伤圣手,杜兰泽被太后扣留,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大约一个月之后,杜兰泽的性命就难保了。太后利用完了杜兰泽,或许会拟订罪名,判她秋后处斩。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心绪纷乱,无从倾诉。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毅然决然道:“我最看重的,只是‘基业’二字,我要守住朝廷的基业,自当考虑全局。沧州战况不利,四十万敌军围攻虎牢关,如果京城内乱,沧州必然军心涣散,凉州和虞州也有旦夕之危。”
谢云潇道:“你若去了京城,你也会历尽艰险。”
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会在一个月之内解决司度。在此期间,东无和方谨必定血战数次,届时,他们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民心,我正好去京城收拾残局。”
华瑶是仁义之主,启明军是仁义之师,京城又遭受了兵祸之灾,华瑶不可能坐视不管。
谢云潇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心乱如麻。他只怕华瑶自投陷阱,而他来不及救她。
她的思虑比他更深远,常设连环计,以敌攻敌,以战止战,她在秦州所向披靡,在京城又会如何?
京城遍布武功高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华瑶受制于仁义道德,东无和方谨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思及此,谢云潇为华瑶倒了一杯水。水从杯口溢出来了,谢云潇仍未停止。
华瑶连忙扶住他的手腕。她与他十指相扣,又轻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我兵力强盛,东无和方谨也不敢小看我。”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正因为你兵力强盛,他们恨不能把你除之而后快。”
华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当他低头时,她又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极短暂的一个吻,只是一转瞬间,她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认真道:“自古以来,中兴大计,都是很不容易的,当初我征战秦州,也是九死一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又记起华瑶身负重伤时,他坐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昏迷一日,他消沉一日,她不省人事,他心如死灰。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她笑着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
谢云潇不假思索:“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故作惊讶:“真的吗,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他不再看她,却执意道:“不是陪葬,应是殉情。”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这几句甜言蜜语,还真是十分动听。她只把他的答复当作一种调笑,情侣之间的嬉戏,无非解闷消遣而已。
华瑶听完谢云潇的赌咒,虽是全然不信,却也动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她的唇边还含着微笑:“你我是结发夫妻,自然情深义重,你的一片心意,我总是十分珍惜的。”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话锋一转:“千千万万的民众,也有自己的亲属,待我平定乱世之后,他们也能安稳度日。”
“天下安定”这四个字,也是谢云潇的平生心愿,但他的顾虑仍未消减。
谢云潇直言不讳:“京城向来卧虎藏龙,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的武功高手,至少应在五万人以上。启明军拥兵二十万,武功高手约有一万七千,十分之四仍需驻防岱州、秦州各地。你率兵前往京城,兵力不足以震服人心……”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京城确实卧虎藏龙,先帝已故,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万不可错失。更何况,御林军名存实亡,拱卫司听命于太后,镇抚司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华瑶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又把她的手腕捉住了:“率兵亲征,岂不危险?”
华瑶头头是道:“我率兵亲征,虞州必将归顺。两个月前,朝廷命令虞州攻打秦州,虞州按兵不动,自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启明歌》在虞州早已传唱开了,启明军士气高涨,官兵士气低落,真可谓天赐良机。”
华瑶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点饿了。她喝了一口水,低头吃了两勺饭。
谢云潇不再与她争执,还用筷子剥开了蛤蜊壳,剔出了蛤蜊肉,再次送入她的碗里。
华瑶在无意中一瞥,看到了餐盘中的素炒白菜,谢云潇又夹起一片白菜叶子,悄无声息地递给她。
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倒是让她心中十分诧异。
华瑶小声招呼道:“你也吃饭,别给我夹菜了,你不饿吗?”
谢云潇这才打开他的食盒。他的举止虽然从容,却略显迟缓,吃饭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华瑶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结,他似有所感,他执着筷子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华瑶飞快地转过头,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她埋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声道:“慢点吃,别急。”
华瑶含糊地回应道:“嗯嗯。”
谢云潇端来杯子:“喝水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边沉思,一边细嚼慢咽。
又过了半晌,华瑶用完了午膳。
华瑶正要和谢云潇告别,谢云潇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势凶险异常,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华瑶已经站起身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你现在担心,未免太早了。你先处理你手头的事务,我自会统筹全局。等到燕雨清醒过来,我会问他京城的情况,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她直直地盯着他,他一时无言,极轻声地回答:“也好。”
华瑶又落座了。她悄悄对他说:“你传给谢家的信,也要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顺风行船,还是逆风破船,由我这个掌舵人来决断。”
直到这时,谢云潇才领会了华瑶的深意。
不久之前,华瑶对谢云潇说,谢云潇可以传信给谢家,问问谢家的近况如何。
华瑶不仅是关心谢家,也是在探究谢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时,华瑶从未指使谢家投诚,只是与谢家暗中联系。而今先帝已故,谢家应当竭力扶持华瑶,顺应天下大势所趋。
谢云潇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也是谢家的期望。”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弦外
之音。
谢云潇并不确定,谢家是否会竭尽全力,辅佐华瑶上位。
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谢党”又被称为“清流党”。天下读书人推崇谢家,盛赞谢家“坚守道德之心,舍弃功利之欲”。
无论谢家人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他们既已站上高台,便不能再摔下来。
华瑶很理解谢云潇的难处。她还未回话,距离她数丈之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华瑶擡头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卫赶到了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秦将军传来急信。”
侍卫提及的“秦将军”,正是秦三,她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华瑶最器重的武官。
华瑶吩咐道:“何事?详细说来。”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将军说,约莫半个时辰前,秦将军率兵在城外巡逻,听见远处有一人以内功传音,大声呼救。秦将军疑心有诈,便没有亲身前去,只派出了几个探子。探子没瞧见贼兵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身受重伤,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铁禅杖……”
听到此处,华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侍卫又说:“铁禅杖破败不堪,杖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秦将军说,那禅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将军自作主张,把和尚送到了医馆,还请殿下宽恕。”
华瑶只问了一句:“秦将军也在医馆吗?”
侍卫如实回答:“刚到不久。”
华瑶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医馆,谢云潇也被她拽走了。他们的轻功都是当世第一流,飘然若御风而行。少顷,他们已步入医馆,正好撞见了秦三。
时值午后,阳光明灿,秋风也晒成了暖风,树影仍在晃动,窗纱上光影交错,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与华瑶打了个照面。
秦三连忙弯腰行礼,华瑶道:“免礼,我有事要问你。”
秦三还想向华瑶请罪。
秦三擅作主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送入了医馆。秦三只觉得和尚眼熟,却又不能断定他的身份,倘若华瑶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然而,华瑶却说:“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启禀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逻,总能听见一阵怪声,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声。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贼兵受伤了,我就问我的亲信,他们竟然一无所知,那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华瑶一语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无力发声,只能用内功传音,但他的内息也很微弱,似你这般武功绝世,才能察觉出来。”
华瑶亲口承认,秦三实乃“武功绝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觉地展露一丝笑意:“承蒙殿下擡举,末将愧不敢当。”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快言快语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丛里,他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烂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泥土一样,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当时他卧倒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铁禅杖,我认识的,禅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宏悟’,江湖人称‘宏悟禅师’,中原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数十年。”
提及“宏悟禅师”四个字,华瑶当然记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华瑶和谢云潇暂住虞州山海县的一座寺庙里,那寺庙的方丈,正是“宏悟禅师”,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武功盖世,功法比谢云潇厉害得多,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秦三还说:“宏悟禅师的铁禅杖,向来不离身,我也不晓得,那个年轻和尚为什么抱着铁禅杖,该不会是宏悟禅师的关门弟子吧?师父把自己的兵器传给关门弟子,倒也说得过去。”
华瑶笑而不语。她只觉得,铁禅杖的来历,或许有些蹊跷。
华瑶听完秦三的话,嘱咐她不许外传,她自当遵命。华瑶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逻,她连声答应,行步如飞地告退了。
医馆的厅堂之中,仅有华瑶与谢云潇二人。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幼时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成年之后,偶尔也会在午间睡上一刻钟,奈何今日事务繁多,抽不出空,她还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审问明白。
其实华瑶也觉得奇怪,今日才过去半天,她先捡到了燕雨,又捡到了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这一刹那,她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驾崩了,当天夜里,燕雨从京城动身,驱车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个和尚也是同时出发,或是稍迟一天,那他确实会在近日抵达宛城。秦三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或许他早已现身了,只不过,今天一早,因为燕雨突然回来了,所以华瑶加强了城门戒严与城外巡逻,这才恰巧捡到了和尚。
华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时此刻,汤沃雪也在这间病房里。她的学生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缓缓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时,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华瑶毫不意外:“原来是观逸禅师。”
这一位“观逸禅师”,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汤沃雪惊讶道:“您认识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真有一颗善心,只不过,他为人太固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到观逸禅师,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当初,岳扶疏为晋明效力,也为晋明做尽了恶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躲在寺庙里休养。
华瑶真想杀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禅师出面了。宏悟禅师不准她杀生,她思前想后,另寻了一个好办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与武僧同吃同住,华瑶的侍卫也无法暗杀他。
华瑶便派出暗探,专门在岳扶疏的药膳里投毒,那毒药名为“白铃铛”,少量服用,不仅无毒,还能减轻患者的病痛,长期吞食,却会让患者逐渐上瘾,浑身肌肉僵硬,病痛发作时,更有万般痛苦。
华瑶估计,如果岳扶疏还活着,他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还想重返京城,可他的伤势太严重了,倘若他贸然动身,受不了旅途劳累,他必定会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华瑶的探子回报,今年开春之时,宏悟与观逸护送岳扶疏出了一趟远门。岳扶疏生死未知,观逸沦落到今天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华瑶对观逸略有几分怜悯。
汤沃雪弯腰垂首,又为观逸针灸,两针下去,观逸喃喃自语道:“天元果一钱……天元果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