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洒饵垂钩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华瑶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梦到了一片空旷的战场,遍地都是腐烂的尸骸。血水渗透了土地,也沾湿了她的鞋底。
她站在寒风里,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和嚎叫声。于是,她擡起头,向前方眺望,天与地交接的那一条线已被战火烧得通红,红得过于刺眼。
她毫不畏惧,当即拔刀出鞘。
锋芒毕露的刀光之中,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此人正是她的兄长,高阳东无。他武功极高,气势极强,染血的衣袍泛着一种诡异的色泽,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他对她说:“皇妹才十九岁,这么小的年纪,阅历未丰,乳臭未干,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我会赐你一条全尸,扒下你这一身好皮,做一盏人皮灯笼,吊在太和殿的房梁上……”
华瑶粗鲁地骂道:“放你爹的狗屁,你在发什么癫?我要把你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她提刀猛砍东无的脖颈,刀锋将他的颈骨一齐削断,切口处血流如注,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狂涌的鲜血溅上她的裙摆,她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东无的武功比她强得多,她不可能一刀杀了他。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么一想,她登时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怀里还抱着小鹦鹉枕。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床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帐幔上。此时黄昏已过,明月初升,四周一片沉静,华瑶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撩起纱帐:“方才我在隔壁书房,听到你说了几句梦话。”
他坐到了床边,好似不经意般地问她:“你梦见了哪个人,又因为哪件事而动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她也坐起身来,还朝他伸手,薄绸的袖子沿着她的胳膊滑落,显露一双光洁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缠上他的脖颈。
与他肌肤相贴之时,她轻声呢喃道:“你告诉我,我讲了哪句梦话呢?”
谢云潇简略地描述道:“你梦里似乎有一个人罪恶滔天,你要把他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华瑶小声道:“什么王八不王八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脏话呢?我来好好地教教你,如何运用你的口舌……”她强行吻住了他的唇,如愿尝到了清冷的香味,渐觉他从她的指尖摸到了她的掌心,摸得她酥酥痒痒的,缠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华瑶向来擅长克制自己的意念。她停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慌不忙道:“好了,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
谢云潇站了起来。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倒真像是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多谢你为我传道授业,等你痊愈之后,请务必找我做一夜的功课。我一定竭尽所能,回报你的指教。”
华瑶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热。她悄悄地把纱帐掀开,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只瞄到了他飘过门槛的袍角。
谢云潇走入了隔壁的书房。
月亮挂上了树梢,清冽的空气从窗缝中渗进来,谢云潇仍未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点燃了一盏烛灯,坐在灯下写信。他的字迹工整而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丝不茍。他偶尔也会斟酌措词,落笔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整篇文章一挥而就,词句严谨,条理分明,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站在一旁,望向谢云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敬佩。
秋石本来是戚归禾的部下,戚归禾战死之后,秋石改认了谢云潇为主。
戚归禾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但他也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文才少、武艺多,比不得谢云潇文武双全。
凉州人都知道谢云潇是天纵奇才。谢云潇敢作敢为,正直耿介,既是端方之士,又是忠义之臣,正如他的父兄一般铁骨铮铮。倘若有朝一日,谢云潇继承了父亲的爵位,那也是凉州人喜闻乐见的一桩好事。
秋石神思恍惚之际,听见谢云潇开口道:“你调派十个人,随你一同去凉州送信,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秋石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谢云潇用火漆封好了三封密信,交到了秋石的手里。那三封信的火漆图案各不相同,收信人分别是镇国将军,以及谢云潇的二哥和三姐。
事关重大,秋石不敢怠慢。他收好了信,备好了千里马,当晚就出发了,第二天便渡过了东江,跨过了虞州,直奔凉州的将军府。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秦三传来的捷报。
秦三遇到了邺城派出的叛军队伍。秦三依照华瑶的吩咐,把骑兵引到了芝江的江畔,摆出一个名为“却月阵”的阵型,借助江畔的地形缓冲敌军的攻击,最终以四千兵力,大破七千敌军,从而扭转了战局,拿下了邺城。
邺城原本是一座繁荣富丽的城池。自从叛军攻占了邺城,城中百姓大多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秦三率兵进驻邺城之后,只见房屋破败、尸骨堆积,可谓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倘若从前的邺城是一位矫健的青年,如今的邺城就是一具徒有骨架的骷髅。
难怪叛军
守不住邺城。
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一座好端端的城池变作了死气沉沉的人间炼狱。
叛军也不愿在炼狱中消磨时间。他们更想集结为一支军队,大举袭击城镇,大肆搜刮钱财,尽情地宣泄一腔愤懑。所谓的“战争”是他们的纠众犯罪。杀戮、淫暴、抢劫、残虐……不再受到法律的约束,种种的酷刑都被他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身上,若非亲眼目睹,秦三简直无法想象那般惨况。她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了。
华瑶看完秦三的奏报,不禁长叹一口气。她当即传令,派人在虞州的城镇散播征兵的消息,又亲自检阅了一遍军队。她一直忙到了当天下午,金玉遐和沈希仪一同前来拜见她,向她秉明了库房的账目。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前朝太子并没有留下太多值钱的物件。那几个铁箱子里的东西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五千多两银子。
前朝太子性格宽厚,擅长吟诗作赋,说白了就是个翻不起风浪的文人。开国女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却也容不得他私藏稀世之宝。他那点可怜的家当,还不够华瑶半个月的军费开销。
不过,五千多两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华瑶的手头正缺钱,她不会嫌弃一笔意外之财。她略作思索,又给秦三写了一封密信,命令秦三仔细检查邺城的官府库房。
密信才刚寄出去,华瑶的暗探匆匆赶来,禀报道:“殿下,官道上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一千人,领头人是……是驸马的侍卫秋石。”
华瑶泰然自若:“秋石找来了援军,你该高兴才是。你把驸马叫来,我自有安排。”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有些疑虑。她知道秋石去凉州送信了。秋石的坐骑是凉州的千里马,日行千里。凉州的延丘与秦州的彭台相距两千多里,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四天时间,如今才刚刚过去三天,秋石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又从哪里找来了一千兵马?
华瑶正思考间,又有一个暗探来报信,说是看清了那一队兵马之中,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的眉眼与戚归禾颇为相似。
华瑶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应该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姐姐,戚饮冰。
戚饮冰比谢云潇年长两岁。她武功高强,内功深湛,刀法自成一派,比起戚归禾也毫不逊色。凉州的文人甚至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开篇第一句是“戚家有女初长成,横刀一斩山堑开”。
据说,戚饮冰十二岁的时候,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她左手杀虎,右手猎熊,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她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肩上扛着虎皮和熊皮,嘴上哼着凉州小曲,悠哉悠哉地走下山,方圆十里内的飞禽走兽都跑光了。
这是何等的勇猛!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倘若戚饮冰愿意辅佐她,岂不是一桩美事?谢云潇已是她的驸马,戚饮冰更应该归顺她,姐姐弟弟都为她所用,君臣之间的联系会更紧密。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天边涌起了乌云,华瑶凭栏眺望,谢云潇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刚回来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谢云潇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灯笼的昏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照得楼阁水光粼粼。谢云潇还没上楼,华瑶改了主意,她派人传信给谢云潇,让谢云潇亲自去迎接凉州的军队。
谢云潇正有此意。他也听说了戚饮冰远道而来的消息。他作为戚饮冰的兄弟,自当前去接应。而华瑶伤势未愈,不能受凉,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风不淋雨,谢云潇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潇提起一盏灯笼,又领了二十多个侍卫,走到了彭台县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军打开了城门,那一千多位凉州精兵整整齐齐地列成四队,步入城内。
凉州精兵的体格壮健,步伐稳重。他们身穿黑甲,手握刀枪剑戟,冷森森的寒光四处迸射,交织成汹涌的银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谣:“凉州的意志坚不可摧,凉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围观的彭台守军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军队。
沈希仪也愣了一会儿神。她举着一把油纸伞,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凉州的兵马从她的面前走过,马蹄和战靴一同行进之时,溅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声。
沈希仪擡起伞沿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一位公子的视线。
那位公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被灯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仪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沈希仪。
沈希仪双手抱拳,朝他行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应律,全名戚应律,家住凉州的延丘,姑娘你去过凉州吗?”
远处有一道人声喊住了他:“戚应律!”
戚应律和沈希仪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腰佩长刀的女将军坐于马上。那位女将军气宇轩昂,英姿飒爽,即便她一步也没跨出队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应律打了个哆嗦,唇边笑容不减:“那位女将军,正是舍妹……”
话未说完,戚应律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戚应律仿佛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猛地扭过身子,果不其然,谢云潇正站在戚应律的背后。戚应律与谢云潇已有七个多月没见过面,兄弟二人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碍于沈希仪在场,戚应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弟弟,这位弟弟往他身边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他的面子还能剩下几分呢?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别来无恙,云潇,不……”他忽地记起,谢云潇与华瑶成亲了,如今的谢云潇贵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赶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戴着一顶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带在凉风中颠来簸去。他摘下帽子,任凭雨水拍打他的头顶,浸湿他束发的翡翠玉冠。
谢云潇与戚应律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戚应律低头示弱。
谢云潇十二三岁的时候,戚应律经常在谢云潇的院外吵嚷,要把谢云潇带给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谢云潇从不理会他,他也认定谢云潇“目无尊长”,他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形如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谢云潇却道:“兄长请起,不必多礼,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厢房。你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应律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低语道:“前几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还没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来秦州找你,我也得跟着她,我们一连奔波两天,虽然受苦受累,却也毫无怨言。你不必担心,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十分硬朗。”
谢云潇的目光有些幽暗难辨。他从侍卫的手中接过一把伞,将戚应律完整地罩在了伞下,戚应律“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贤弟,你这是……”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却无一丝尘俗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人于无形之中,戚应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戚应律从袖中取出一把洒金紫檀折扇,略微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头一瞧,沈希仪不知去向。他举目四望,未能觅得她的芳踪。
他不禁问道:“贤弟,你告诉我,刚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脚步一顿。他把伞柄交给了戚应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兄长”是谢云潇对戚归禾的称呼。
如今,戚归禾已故,戚应律便是将军府的长公子,谢云潇这一声“兄长”把戚应律拉回了现实。
戚应律自嘲道:“无论人品还是性情,我样样比不上大哥。”
朦胧的雾气弥漫四野,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戚应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却没留意脚下的道路。他被谢云潇带入了一栋楼阁,周围把守着重重的侍卫。那些侍卫手持长刀,刀光异常凛冽。
戚应律跟随谢云潇
,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宽敞洁净,陈设着古玩字画,柚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碧纱窗格之间镶嵌着云母、珠贝雕镂的薄片,纹理精致剔透,使人啧啧称奇。桌上香炉散发着袅袅烟雾,如同浮云梦幻之乡、飘渺仙缘之境,倒像是谢云潇的住所。
戚应律笑说:“贤弟,你且留在我这儿,与我叙叙旧话吧。自从你和公主成亲以来,已有七个多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谢云潇的态度是一贯的疏离冷淡:“天色已晚,无事不宜叨扰。我先告辞了,兄长早点休息。”
戚应律无话可说。
大半年不见,谢云潇的轻功又精进了些。戚应律一眨眼的功夫,谢云潇就不见了。戚应律快步跑到窗边,向窗外一望,只见谢云潇的背影渐渐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应律叹了口气。
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吃了一份点心,便褪去了外袍,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躺到床上睡觉。
他睡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杯盘碰撞声。他连忙爬起来,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华瑶,还有他的亲妹妹戚饮冰——她们正坐在一张木桌的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称姐道妹。
戚饮冰见他醒来,毫不客气,直说道:“哥,你别躺着了,快过来吧,和我们痛饮一坛酒,不醉不休。”
戚应律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两位妹妹,为何会来我的房间?”
华瑶解释道:“三姐发现你不见了,找我要人。我说,你可能是正在睡觉。三姐担心你的状况,我就带着三姐来见你了。”
戚饮冰附和道:“弟妹说得都对。弟妹还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礼了。”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始终滴酒不沾。华瑶的杯中仅有一盏茶水。而戚饮冰却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瘾很大,酒量也很好,这一特点与戚归禾如出一辙。
华瑶拎起酒坛,向她介绍道:“这种酒名为‘芳樽花酎’,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美酒。”
戚饮冰咧嘴一笑:“听说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酒。”
此时的氛围有些古怪,戚应律忍不住插话道:“谢云潇呢,他在哪里?”
戚饮冰用长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着椅背,双目凝望着华瑶:“谢云潇去巡视军队了。现如今,弟妹的身边,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侍卫。弟妹重伤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齐风身中剧毒,秦三远在邺城,许敬安还在练兵,祝怀宁仍在养病,白其姝去沧州调粮了,是不是,弟妹?”
华瑶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比我的亲姐姐还了解我。”
话音未落,戚饮冰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刀鞘一转,猛然拍在窗台上,把大理石雕成的台面劈成了两段。
戚饮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报了戚归禾的怨仇,解了谢云潇的情债,全了汤沃雪的信义。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