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两分钟前。
绿地中心的上空,化出黑影真身的徐徒然,正与靠近香樟林的育者投影,遥遥对峙。
这场沉默的对抗被徐徒然的域所遮蔽,并未展示于绿地中心之外。即使如此,方圆十几公里仍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停电、暴雨、宠物骚动,甚至是轻微的地面晃动——这些还只是比较小的影响。
比较微妙的是,正因这些负面影响而焦急恐慌的人类,大多只处在波及带的边缘。越靠近绿地中心的地段,爆发出的骚动反而越小。尤其是中心附近的居民区和商场,安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但这并非是因为这里的土地没有出现异象,而是因为居于这些土地上的人类,已经没有查知这些异象的能力了。
或思维空白、或意识混乱、或陷入呆滞,或干脆沉睡。即使有人仍在活动,其动作也像是卡了帧的纸片人,每一次行动,都要伴随着长久的停顿,有些人的身体,甚至还会出现短暂的频闪与透明。
这对他们来说,实际是种好事。如果他们的感知恢复正常,他们将会发现,频闪与透明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所处的空间,目之所及的世界——墙面也好、地板也好、天空也好,都像是被划出一道道格子的虚拟屏障,飞快的闪烁间,会露出藏在后面的浩瀚星空。
假如他们再清醒一些,观察力和想象力再强一些,眼前这桩桩件件,则足以向他们揭示一个颠覆所有认知的事实:他们所以为的“世界”,实际只是一个“盒子”。一个飘荡在无垠星空里的盒子。
且他们所身处的这一部分,正因某种力量的震荡,而陷入了轻微的失控当中。
……而对于这些变化,徐徒然并非毫不知情。但她现在,确实是无暇去管了。
毕竟和育者投影的对峙,就足以耗去她大半的精力。
迷茫、疲倦、无助、莫名升起的渴切,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想要进入那扇门的后面……当她靠近那个巨大的育者投影时,这些强烈的情绪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某一个瞬间,她甚至很奇怪自己在干嘛——她所有的行为,似乎都变得费解且不可理喻了起来。明明回归育者,回归她最初的出生地,这才是她的正途。
好在徐徒然很快就将这些念头压了下去。非常用力地压了下去。
所幸血月的混乱效果,以及震慑咆哮,也都能对育者投影起到一些作用——虽然影响程度不深,但也足够断断续续地将其控住一会儿了。
自然,作为妄图对“神”施加控制的反噬,徐徒然再次遭到了神罚。她纯由黑影组成的身体不断崩解,又再崩解后,以最快的速度再度自我拼接。
而就在她的自我重组越来越慢时,她的另一手准备,终于完成了。
混合着白骨与亡灵哀嚎的血肉浊河,自顾自地在绿地中心内奔腾尖啸,直至在这两万多平方米的大地上,构建出一组完整的符文。
分裂符文。
一个由异想天开的人类自己,改造构思而出的符文。
这组符文的基底力量出自长夜,本就属于育者不擅长的领域。而它的改造设计又是由人类自己完成,从未公开,这下更是完全撞在了育者投影的盲点上——
伴随着徐徒然的一声咆哮,蜿蜒的浊河倏然发出灼目的红光。被符文力量击中的育者发出一声高频率的怒吼,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符文作用下,被强行分裂出大量分体——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团团形象不明的肉团被接二连三地从它身上强行撕扯出来,在扯出的一瞬间,又仿佛死去一般,纷纷扬扬地向下落去。
当一个域中同时有本体与分体存在时,只能有一个个体保持清醒。其余个体,只能被迫陷入沉睡。
这是设计者姜老头到现在都没能完善的巨大缺陷,对徐徒然而言,却成了莫大的优势。因为就在那些被切割出的个体如雨般落下的同时,广袤的大地上,早已铺开浩瀚的噩梦。噩梦翻涌如浪,将那些沉睡的分体一个接一个吞没,裹挟着它们向下沉去,直沉入那人类梦境的交汇之境,随着洋流不知飘向何处。
同一时间,徐徒然则朝着那仅剩一半的投影本体,悍然涌了过去,身体因为神罚而不住崩解,又在转瞬之间完成重组。
她将自己的躯体重组成兔头般的形状,本该只有一张的三瓣嘴,却像复制黏贴般布满了整张脸,甚至连兔耳上都挂着些许。她微微仰头,位于面部中央的一排嘴巴齐齐张开,发出人类难以听闻的声响——
“我——”
才刚出声,神罚立刻再次降临。舌头也好,牙齿也好,口腔内的组织都在瞬间间尽数脱落。徐徒然却不管不顾,这边没了一个,那边又立即张开另一张嘴,不同的声音彼此接力,不同的话语相互汇集,终究构成了最后的王者条令——
“我。
“宣布。
“在我之境。
“唯得我认可者。
“方可为神。
“非神者——
“无权神罚!”
位于兔耳位置的两列嘴巴齐齐喊出最后的话语,这一回,徐徒然却没再感到任何的痛楚。
规则起效。神罚中止。
育者投影转动了一下门扉顶上的“脑袋”,似是陷入了短暂的茫然。徐徒然则是趁着这个机会,继续涌上——
浓厚的秽雾在她四周飘荡,身先士卒,如同触手般试探地向育者投影本体伸去,却没等靠近却便率先腐烂,黯淡的同时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那种腐烂甚至反向上延伸,朝着徐徒然的方向快速蔓延,徐徒然无奈之下,只得弃用秽雾,直接以本体的触手探了过去,眼看就要触及,却见那半开半掩的门扉,伴随着冥冥中一声曳响,霍然朝两边打开。原本扒着门缝的无数白色光手,立刻争先恐后地探了出来——
但看形状,那些手其实十分漂亮。形体匀称,手指纤长。然而当它们贴近时便会发现,构成这些手的,并非是纯粹的白光。
每一层光芒后面,每一根指头内部,都藏着全然不同的景象。有的是山峦河川、有的是城市废墟、有的是一整颗被冰封的星球,有的则是无数聚成一团,正在哀嚎的魂灵。
徐徒然只淡淡扫了一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她知道不能在这些东西上耗费时间——当你被这些藏在光手中的世界吸引了注意,下一秒,你的意识或许就会被拖入其中。
她也没再试图去窥探门里的东西,只将注意力放在位于门扉顶上的“脑袋”上。然而想要接近它仍是十分困难,那些光手如同障壁,防备地拦在她与门扉之间,手指与手掌上不断裂出巨大的嘴,口腔内部,是一层层旋转着的锯齿。
徐徒然尝试伸出的触手皆被一一咬断,被迫停在原地。甚至在那些光手的进攻下,渐渐有了后退的趋势。窥破这点,那些光手更是嚣张,大快朵颐地撕扯起黑影边缘的部分——
全没注意到,在二者的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地靠近。
是牙齿。
是之前神罚时从徐徒然身上脱落下来的一枚牙齿。正被风托着,无声地靠近,直至贴到育者投影的身上。
神之吻,发动。
神之吻,即被徐徒然身体接触到的所有存在都会陷入短暂的混乱状态之中。相比起血月,神之吻的效果更加稳定且强势,虽然面对着育者投影,多少也要打个折扣,但这一瞬的控制,以足够徐徒然完成反扑——
趁着所有光手都僵在空中的工夫,徐徒然毫不犹豫地冲上。黑影中张开一张张昆虫般的口器,接二连三对着光手咬下,旋即将躯体完全舒展,宛如一面抖开的黑色斗篷,将余下的育者投影本体,整个包裹其中!
同一时间,某种令人胆寒的尖啸划破夜空,徐徒然覆盖在香樟林上方的秽雾被瞬间割开一道口子。杨不弃眼疾手快,两手一张,香樟树的树干上又伸出大量枝叶,密密麻麻交织成一片,勉强堵上了秽雾被强行撕开的缺口。
饶是如此,在场唯一清醒的纯人类,苏麦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双手紧紧捂着眼睛,一面发出痛苦的闷哼,一面不住后退,一下倒在身后的大黑熊身上,身体犹自不住痉挛。
杨不弃匆匆转头,一手摁在他的额头,散发出安抚的气息,见苏麦冷静得差不多了,又转向旁边的木头人,正想商量要不要先安排苏麦离开,忽听后者紧咬着牙关,艰难开口:“……那个、那个东西。”
杨不弃:“?”
“我们头上,徐徒然正在对抗的那个东西……”苏麦喘着粗气,猛地睁开了眼睛,“它有同伙吗?”
“……!”杨不弃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我刚刚,闭眼的时候,无意中打开了全局地图。”苏麦干涩道,“我看到公园的外面,多了很多光点。象征敌人的光点……”
话音刚落,又听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怪物的嚎叫。木头人一下擡起脸来,喃喃开口:“行刑场……被冲破了。”
行刑场,是香樟林内专门用来关押可憎物的。会被送到那儿去的可憎物等阶普遍较高,较为难以应付,也因此,行刑场内一般都会留有相当数量的大黑熊驻守。
然而不久之前,为了协助搬运血琥珀与被寄生的人类,一部分黑熊被从行刑场中抽调了出来。但按理说,即使如此,那些可憎物也没那个能力逃出行刑场……
“不,有办法。”杨不弃心中一动,蓦地擡起眼来,“只要先自相残杀,杀掉大量的可憎物,就可以触发行刑场的出口机关。”
之后剩下的可憎物借机逃出就行。又或者是像当初的徐徒然一样,直接设法利用大熊本身来打开出口。
但无论是哪种,都不像是这些可憎物能想出来的手段。
“……意念控制。”趴在木头人身上的肉糜团子喃喃地开口,眼神忽然透出几分惶恐,“育者的投影,是可以影响一定范围内的非人存在的。前提是它们并没有明确的效忠对象……”
“祂该不会早就在控制周遭的可憎物,试图用它们来进行攻击吧?”
这句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警觉。然而控制香樟林内的可憎物,很显然只是为了获得香樟林中的能量。那么召唤公园周边的可憎物,又是为了什么?
杨不弃眸光微转,旋即抿紧了唇:“域。”
徐徒然的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育者投影的发挥。它需要其他帮手,来协助将其打破。
意识到这点,杨不弃心脏立刻沉了下去。他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出去看看情况,然而香樟林内的可憎物又已经逃窜,他不能不管。
正在纠结时,耳边忽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响起。他不由自主地擡起头,聆听了一会儿,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你确定吗……?好的,那我知道了。”
苏麦眼睁睁地看着他对着空气点了点头,语气认真。跟着就见他探出一根树枝,挑起徐徒然留下的背包,从里面抖出了几个银盒子,又一一打开。
银盒中的东西都被用树枝卷起,挨个儿放在地上。从左至右,分别是永昼辰级的唱歌笔,永昼灯级的狐貍摆件,混乱爟级的小夜灯……?
杨不弃点数着地上的东西,愣了一下,又用树枝往徐徒然的包里掏了掏。
“笔仙之笔不在?”他诧异道,“它逃跑了?”
“你说全知辉级的那个?”肉糜大声回应,“它来之前折了,被星星放家里了——”
……行吧。
杨不弃神情微妙地退开些许,跟着便见位于众人上方的秽雾起伏,飘下几片,覆盖在地上的可憎物道具上。
旋即便见黑色的雾气蠕动,将道具上的封印痕迹飞快腐蚀溶解。再下一瞬,只见三个可憎物道具身上,纷纷散发出刺目的白光——
巨大的蠕虫在唱歌笔的上方逐渐成型,成型的瞬间又将整个背部撕裂,从中探出一双巨大的、雪白却带着病态黑色斑点的蝴蝶翅膀。
狐貍摆件的身躯则是寸寸膨胀、软化,直变为一只真正的、足有一人高的多尾狐貍,青色的眼睛幽冷如鬼火,尾巴的缝隙间隐隐露出细密的眼珠,而覆盖着柔软鬃毛的脖颈上,则戴着一根纯黑的、不停蠕动的项圈。
小夜灯,则是在解封的刹那,就化为一团光球破体而出,那光球在空中不断膨胀,最终定格在直径两米左右,远远看去,就像一颗充满活力的迪斯科球,只是这颗迪斯科球的周围,还交叉围着两圈不断转动的黑色锁链。
三个可憎物一得到自由,就像响应着某种召唤一般,头也不回地朝着林子外面冲了过去。杨不弃呼出口气,正想说自己留下来应付香樟林中的越狱可憎物,却听木头人瓮声道:“你也出去。”
杨不弃蹙眉:“那林子里面的……?”
“我去对付。”木头人淡淡说着,忽然扬起头颅,将自己深埋进地底的半截身体霍然拔起,“我亲自去。”
地面因它的动作而起了轻微的震荡,周围的香樟树无风自动,发出齐刷刷的猎猎声响。杨不弃深深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苏麦,后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如果只是观察香樟林内部的话,我的能力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杨不弃抿唇点头,又将一片可以联系自己的叶子留给苏麦。下一秒,便就地化为一阵绿色的风暴,急急掠出了香樟林。
而直到离开了秽雾的保护范围,他才真正看清外面的情况——
只见公园内,几乎已经没有可供落脚的地方。目之所及,不是翻涌着的噩梦沼泽,就是奔涌着的血肉浊河。而此刻,浊河内,大量的骷髅小兵正源源不断地朝外冲去,对着无形的域墙,摆出防御的姿态。
而域墙之上,正贴满了一张张可怖的面容。那些被育者投影召唤而来的可憎物,正一边极尽所能地啃噬破坏着面前的防御,一边将贪婪渴切地向里张望,身体紧贴在域的周围,像是挤压在玻璃上,扭曲恐怖之中,竟又透出几分怪诞滑稽。
连杨不弃都没忍住抽了下嘴角。不过很快,又端正了表情。
最先放出的蠕虫创神等三只,已经从域中穿出,极尽所能地对着域外的可憎物进行着打击。不得不说,看着还挺卖命。
杨不弃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此时此刻,徐徒然已然将育者的投影整个包裹,然而庞大的黑影中时不时便会鼓起半边轮廓,又或是被光手撕开一道口子,显然育者的投影还在奋力挣扎当中。
明晰了情况,杨不弃再度将目光转向面前,深深吐出口气。
“如果只是这些,倒还好应付。”他喃喃着,再次往前几步,与蠕虫创神它们一般,直接走出了域外,腰部以下的树干旋即向上暴长,将他的身躯高高托起。
就是希望别再来更多了……杨不弃默默想着,无视下方那些正试图啃咬抓挠自己树干的可憎物,转而打开双手,于空中轻轻舞动两下。
下一刻,便见周遭植物纷纷雄起,野蛮生长,一面驱赶着围在域外的可憎物,一面彼此交织相连,转眼便筑成一道牢牢守护在域之外的,充满尖刺、食人花苞与锋锐叶片的高墙。
同一时间。
绿地中心所在的F市。城市的边沿。
大雨瓢泼,哗啦啦的雨声充斥世界。茫茫的白雾在夜色中弥散。雾气中时不时传来可憎物的哀嚎,很快又被雨声冲散。
穿着透明雨披的方可从雾气中走出,若有所思地朝着绿地中心的方向望去。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不清那边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那里正有什么重大且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你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吗?”同样守在此处的林云开口,“这些可憎物,好像都想往那个方向去。”
林云,天灾永昼双辉级,这片即使在雨中都毫不消散的白雾,正是他的杰作。
“……没那个必要。”方可略一沉默,平静地收回目光,拿出口袋中正在震动的手机,一边隔着透明的雨披操作,一边笃定道,“之前上官校长不也说了吗?‘提前等在指定的位置。如果所待的地方开始下雨、小地震或者大面积停电,就在异象出现的范围内活动,设法狙击掉所有试图赶往其他地方的可憎物’……”
“虽然有些事情无法窥知全貌。但能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做好,我想,这就已经很重要了。”
随着她的话语,白雾之中又是一阵惨叫响起。方可小心地将手机收好,转而从随身的挎包中掏出一个银盒子,再次走入茫茫的白雾之中。
手机仍停留在聊天的界面,屏幕慢慢熄灭。遥远的另一个城市之中,菲菲正趴在蒲晗的手机上,逐字逐字地认真看着方可发来的回信,读罢轻轻略显不安地动了动手指,转身抽出一张湿巾,轻轻按在昏睡不醒的蒲晗额头。
而就在菲菲所处房间的楼下,朱棠、舒小佩和林歌三人正瞪大眼睛,听着带队风衣男的指示。她们所在的城市内突现可憎物踪迹,有人被卷进了事件当中。她们临危受命被紧急抽调,舒小佩出门得太急,没来得及打理,长长的头发拖到地上,朱棠身上还穿着睡衣。
与慈济院相隔几个区的老张果品店内,小张则正一边做着最后的打理,一边打着呵欠向外张望。注意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正跟在一个独行女生的后面,立刻大叫一声,抄起一颗榴莲就冲了出去。
老张果品店再向外几条街,神秘的香樟路上。金香树贵族女子学院的大门紧闭,志学楼的教职工办公室内,灯光明亮,以艾叶为首的驻守者,正一脸严肃地与前来支援的能力者们,再度盘起最终的大槐花封印方案。
而曾不幸在该校就读过的屈眠,正一面看着新闻上的停电与地震报道,一面挨个儿询问着自己在F市的朋友。写了一半的英语题被推到旁边。群里有人正在冒泡:【我们这边有点吓人,地震加停电。雨也大得可怕。好在班干部的反应很快!】
【我应该和你们说过吧,我们的班委顾筱雅!她可镇得住场子了!】
同一时间,F市的大学内,被盛赞“镇得住场子”的顾筱雅,正打着手电,小心将被困在厕所的同学一个一个送回寝室。手机里,来自各个朋友群的询问接二连三跳出,顾筱雅抽空一一回了,冷不防亲弟顾晨风一个电话打过来,当即没忍住翻了下眼睛。
“都跟你说了,我没事。我这边还要统计同学状况……什么怕黑?说多少次了,我早就不怕黑了!”
电话打完,手机一晃,又是一点微光,挂在幽黑走廊的尽头。
而整栋寝室楼,原本漆黑的窗户,已经被三三两两的手机光芒点亮。
再远处的城市,万家灯火明亮。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亮着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夜空像是一只巨大的眼,将这些光尽收入眼眸。而所有的光辉,最终终旋转着,倒映于徐徒然漆黑的眼中。
所有的交谈都在她意识里流转。所有的人类都在她意识里走动。这里本就是她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即是这个世界的本身。
——你为何要对抗我?
冥冥中,来自育者投影的声音似有在耳边响起,唤起无助的茫然与隐秘的、想要归顺的渴切。
只是这一回,徐徒然再没有任何的犹疑。
包裹着育者投影的庞大黑影在漫长的蠕动后,终于猛然收束,发出响亮的咀嚼声。
再下一瞬,黑影舒展,如同魔毯般打开。
只见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
覆盖着光洁冰面的国度内,徐徒然正悠然地坐在属于她的王座之上。王座很高,她光裸的双脚踩不到地面,只能悬在空中轻轻摇晃。
王座的面前,则是一张相对简陋的高脚桌。桌子的对面,是一把同样简陋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身形已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透明的程度还在不断加剧。徐徒然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太礼貌地打了一个响嗝。
“不好意思。”她毫无诚意地将对面的眼睛道歉,“你的体量实在是太大了。吃得我有点撑……而且我在你之前,已经吞了四个星星碎片……”
她对面的巨大眼睛——或者说,是育者投影的残余意识。闻言只冷漠地动了下眼皮。
“你并没有完全吃掉我。”它冷冷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机械的质感,“你只吞掉了我的部分。”
还有一部分,即被徐徒然用符文分割出来,又强行锁进梦境的那一些碎片,仍就处在自由的状态。
“确实如此。”徐徒然无所谓地耸肩,“不过问题不大。整个梦境都是我的国度。我有的是时间把那些碎片慢慢打捞起来吃掉。”
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是在嗤笑:“你在埋雷。”
“怎么说?”徐徒然随口应着,有些嫌弃地打了个响指,将原本的红茶换成了更香甜的奶茶。
“你的消化需要时间。你的打捞需要时间。”眼睛慢慢道,“而在你将所有碎片打捞出来之前。它们随时有可能进入人类的梦境。”
进入梦境,散布恐惧。让人类成为恐惧的奴隶,进而成为它新的信徒。
只要有一片碎片能做到这点,它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梦境,这是我曾经想要涉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接近心灵,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容易散播恐惧。”眼睛缓慢地说着,瞳仁中间忽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或许我还得谢谢你。终于给了我机会,让我深入那梦寐以求的地方。”
“……哦。”徐徒然恍然大悟地点头,毫不讲究地将一只脚提起,踩在王座的边沿,“我说怎么那个分体符文起效得那么容易呢,合着在这儿等着我。”
“不过,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啊?”
迎着对方不解的目光,徐徒然偏了偏头,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了,梦境是我的国土。”
“……”眼睛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瞳仁中的弧度逐渐消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徐徒然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茶杯蓦地放回托盘,发出啪地轻响。
伴随着这声轻响,厚实的冰面忽然变得透明起来。隔着这层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下方,便是浩瀚的、由梦境汇成的大海。
紧跟着,便听徐徒然淡淡开口,声音隆隆,仿佛自带回响:
“我宣布,当人类在梦境感到恐惧时,反抗应成为他们的第一本能。”
“我宣布,当人类在梦中产生反抗的念头时,他所想要的任何帮助、任何武器、任何能力,都会立刻在梦中得以实现。”
“我宣布,当身处梦境的人类不知该寻求怎样的帮助时,求助的对象将默认指向我。”
“我宣布,在梦境中,所有非人的存在,被杀就会死——除了我。”
徐徒然当着眼睛的面,一条一条宣读完毕,完事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顺手往桌上加了瓶可乐:“当然,这个规则还不是太完善。不过没事,之后我会慢慢补完的。”
她拿起可乐咕咕两口,再次打量一番面前的眼睛。不过交谈几句的工夫,这颗眼珠,已然透明到只剩一层淡淡的轮廓。
后者艰难地眨了下眼睛,也不知是因为呆滞,还是因为徐徒然的无耻。
又过一会儿,才听它再次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真正的育者,终会再次到来。”
“你到时就会明白。为了区区一个世界与之对抗。是多么的,不明智。”
“来就来啊。打不过我死呗,还能咋的。”徐徒然嗤了一声,“还有,纠正你一点。”
“谁告诉你,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这个世界?”
迎着对面眼珠诧异的目光,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可乐瓶。
“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个东西,让我不爽了。所以我要打你。哪怕打不过,多膈应几下也是好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有很难理解吗?”
眼珠子:……
眼珠子没有答话。
它只是再次眨动了一下眼睛,似是又陷入了呆滞。
另一边,徐徒然则像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突然打了个响指。
“对了,差点忘了。趁着你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得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说完,就见徐徒然深吸口气,再次张开了嘴。眼睛本以为她是要再次打嗝,却见那嘴巴越长越大,嘴角直裂到耳根,下一秒,便见徐徒然的上半边脑袋沿着裂开的缝隙,干脆利落向后翻开,一大团黑影倏然从断口中涌出,汩汩朝着眼睛冲来。
那眼睛本就只是残存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下避无可避。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在逼近的瞬间,猛地凝聚成拳头的形状,旋即如同一束光般,直直从自己体内贯穿而过,像穿透一层透明的膜。
那束黑影进入到了眼珠的意识深处,却还在不断往里深入。一片漆黑的意识中,它——或者说是徐徒然,分明看见,有一根几不可查的闪着微光的丝线,正一路连向远方。
黑影顺着这根丝线,一路迅速前行,终于在某个瞬间,顺利抵达了丝线的另一头——真正育者的意识之内。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被惊动。另一只要大上数百倍不止的眼睛在遥远的星空中霍然睁开。下一秒,坐在徐徒然对面的眼珠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所有的眼睫瞬间向内翻折化为利齿,在眼睑闭合的刹那重重咬下!
咔的一声,徐徒然探出的黑影被拦腰截断。深入育者意识的部分,被彻底留在了里面。
然而就在被切断的瞬间,那团黑影便早有预料般开始自我消散。黑影攥成的拳头松开,大量晶体从中飘落,有的纯黑,有的则是完全透明。
纯黑的那一部分,在飘散的同时便发出炙热的高温。连接两边意识的光线被迅速融解,完全切断。而纯粹透明的那些,则在黑色晶体的掩映下,不断下沉、下沉,直至完全沉入真正育者的意识之中。
而铺满冰面的神国内,徐徒然正蜷缩在自己的王座上,犹自因为方才受到的冲击而痛到发抖。
然而抖着抖着,却见双肩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压抑的闷哼,变成了无法克制的低笑。
王座对面的眼睛,已经消失到连轮廓都看不清了。它挣扎着擡起眼眸,发出最后的质问:
“你刚才,做了什么?”
“给送了一点小礼物罢了。”徐徒然说着,擡起脸来。她的身体已再次恢复成人形,只是半边面孔都被蠕动的黑雾覆盖着,雾气中,眼中莹蓝的光芒依旧清晰可见。
“又或者,按照你的说法。我是在埋雷?”
——冰十八,以及七号冰。
最终洒落在育者意识深处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两种晶体的碎片。
冰十八的存在,自然是为了打伤害的,能融掉对方意识的连接,这算是意外之喜。而七号冰,徐徒然只是单纯地想将它送过去而已。
七号冰的碎片,在她取得天灾星辉后,就已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当它进入其他存在的眼睛或心灵时,就对对对方造成影响,让它对所见的一切,都产生误判*。
而徐徒然,则在这碎片原有的基础上,又用长夜的力量,为它附加了一层额外的效果——
恐惧。
被这些碎片所寄宿的存在,无论看向什么东西时,都会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惧。
“我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但我不介意让其他人知道。包括你。”
徐徒然轻描淡写地说着,蜷缩着的身体再次舒展开,放松地倚靠在自己的王座上,单手支颐。
这些碎片也许并不会存在很久。也许给育者带来的效果并没她想得那么好。但无论如何,只要想到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这就足够她感到愉悦了。
以那双被污染、被扭曲的眼睛去看吧,以你高高在上的视角,以你无所不能的身份,以你随时都会感到恐惧的心。我很好奇,那会是一个怎样有趣的光景。
这个计划的结果,或许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得到验证。毕竟育者沿着星轨流浪,要流浪到同一个位置也并不容易。不过无所谓——这个世界的主人已经归位,它将可以继续运转下去,千年万年地运转下去。她有的是时间等待。
就算计划的效果不美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算你学不会恐惧,那也没关系。”徐徒然望着对面几乎完全消失的眼睛,淡淡说完了最后一句,“等你下次光临时,我会记得教你的。”
话音落下,那眼珠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终也被彻底抹去。
徐徒然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终是忍不住,再次低笑起来。笑得整座冰雪宫殿都在晃动,笑得脸上的黑雾都片片掉落,掉在桌上缓缓蠕动。
徐徒然从地上捡起一片,随手抛到了冰面上。黑雾旋即穿透冰面,落入了下方的梦海之中。
徐徒然不知道它会飘向何处。或许会进入某个人类的梦境,成为她噩梦的一部分,或许是碰巧和育者投影的分体撞上,干脆利落地将对方吃了,再巴巴地游回来。又或者是运气不好,反被育者的投影给吃了……但管它呢。
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