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其实刚见面的时候,许冥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准确来说,是在她发现快乐给的工牌正反面,都贴着不少名字的时候。
工牌本身当然没什么问题,名字也没有。有问题的是快乐的态度——
照理说,一个人清醒时发现身上多了个东西,再怎么也会好好检查一遍,况且快乐还曾把这个工牌塞进衣服里面,所以肯定是碰触过的。而那张工牌,因为名字是叠贴的,所以只要仔细触摸,必然能感觉到明显的突起。
感觉到了突起,那大概率会进一步查看,从而发现工牌上的名字问题——可快乐当时的表现,明显是从未发觉,直到许冥翻出来才发现这事。
……未免有些奇怪了。
不过仅靠这一点,许冥也没法断言什么。毕竟无法排除对方身为异化根思维特殊的可能,又或者是像兰铎一样,有认知问题什么的……为了避免增加冲突,她便将这个问题先瞒了下来。
再加上之后跟着快乐的指引一路前行,确实没遇到什么问题,许冥也就稍稍放下了心……直到遇到了“兰铎”。
“兰铎”是出自兰铎的灵魂碎片。而他是看得到灯塔的。
不仅如此,从他粗糙的表述来看,这个世界里的灵体,不论完整与否,都是能看到灯塔,并被其影响的。
而快乐在得知自己看不到灯塔时,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灵魂不全所以看不到”。这显然与事实矛盾了。
还有就是,“兰铎”在提及“爬灯塔”三字时,她正好将快乐背在背上——而她可以肯定,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对方的手臂绝对紧绷了一下。
更别提“兰铎”对于那位好心人的描述明明仅限于“有虫子肢体”,可快乐在说话时却直接称其为“蜘蛛女”……
虽说这也可能是一时的想当然,不过许冥还是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快乐对自己撒谎了。
她说自己没有见到给工牌的“好心人”,但实际上,她见到了。只是对自己选择了隐瞒。
那问题来了。既然快乐说的理由不成立,那自己看不见灯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快乐又为什么要说谎骗自己,还要隐瞒“好心人”的存在?
许冥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两件事——
第一,“兰铎”不具备撒谎的能力和动机,他的话可以信任。而他曾叫许冥“远离灯塔”,即是说,灯塔确实是危险的。
第二,当初快乐和兰铎他们一起被困在第一百层,曾主动使用自己的能力,成功屏蔽了藏在暗处的叫灯人,让它们无法直接看到异化根之间的的留言。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其实正和叫灯人相似?是快乐用某种能力,屏蔽了自己看到灯塔的能力?
可如果是这样,又涉及到两个问题:
第一,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帮了之后还不肯承认。
第二,已知快乐的能力是“交换”,必须靠他人许愿才能达成一定的效果,且她无法自己对自己许愿,必须依靠他人……
而自己从进入这个空间后就一直昏睡着。那向她许愿的那个人,是谁?
再结合“快乐可能隐瞒了见过好心人”的猜想,以及“阿姨就在这个世界”的事实,一种极其大胆、又叫人心绪不宁的揣测,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浮上许冥的脑海——
“那个给你工牌的人,就是我阿姨,对吗?”
她背着快乐,沿着寂静的街道慢慢往前走着,即使努力克制,语气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颤音:
“她就是那个给大家发工牌的‘好心人’,对吗?”
“是她把工牌给了你,并向你许愿,让我看不见灯塔的,对吗?”
脚步微顿,许冥深深吸了口气:
“她现在……不太好,对吗?”
“……”
快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下意识往上方看了眼。默了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片刻后,方抿了抿唇,叹息般轻轻开口:
“……我们之中,从未有人以人类的姿态进入过门后的世界。”
许冥:“……”
诶?
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这个“我们”又是怎么回事?而且什么叫“以人类的姿态”……
念头飞转,许冥忽似意识到什么,心头突地一跳
而就在她准备开口确认的刹那,快乐已经顺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在这里,你的畸变特性是否还会发挥作用,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盲区。
“但不管怎样,你是唯一的人类,也是她的小孩,总要先想办法护住你的。”
快乐慢条斯理地说着,挂在许冥身侧的左腿一晃一晃:
“如果运气好,白痴特性能够生效,那再好不过。这意味着,在我能力消失后,你也可以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免除掉灯塔影响;而退一步来说,哪怕白痴无法生效,这次屏蔽也可以争取足够的时间,将你送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这边有不少建筑物,能够遮挡灯塔的光芒……这样哪怕失去了屏蔽效果,你也有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保全自己。
“当然,之后的事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被剥了片灵魂丢出去,这事也是怪尴尬的……”
快乐似是叹了口气,跟着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用力一拍许冥肩膀,不等她再次开口,便自顾自继续道:
“哦,对了,正好说到‘白痴’……趁着现在有空,和你说个秘密吧。”
快乐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俯身靠近许冥的耳边:
“白痴之所以叫白痴,是因为我们之中,最开始拥有白痴特性的那人,她正好姓白。”
许冥:“……?”?!!
“当然,也不光是这个原因。”快乐偏了偏头,“其实更重要的是她人比较痴线……用你们年轻人的话,应该是叫,电波系?”
“那个时候,又正好流行狼人杀嘛。不知是谁……诶对,好像就是你阿姨吧,有一次玩游戏时突然说,那个白痴的身份和丽丽的能力还挺配,我们就开始这么叫了……”
“话说你阿姨狼人杀玩得很烂,你知道吗?不过她麻将打得很好,我都不喜欢和她玩,老是输。”
“哦,你是不是不知道丽丽是谁?就是我说的那个姓白的啦,白丽,你阿姨和你说过她吗?”
许冥:“……”那倒是没有。
事实上,她对“白丽”这个名字也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她见过“丽丽”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到是在单元楼里,田将明留下的笔记中,而后来找到了阿姨的笔记,里面确实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尚在思索,肩膀忽然一沉。快乐侧着脑袋靠在她肩上,慢悠悠地继续道:
“而恶棍嘛……就比较切合实际了。你认识田毅亮的对吧?田姐是他姐,很硬核的一个人,见到怪物都是直接上手揍的。有一次老杨实在忍不住,吐槽说你这和冲进别人家里还把别人打一顿的恶棍有什么两样。这个称呼就渐渐叫开了……不过田姐不像丽丽,她一直不太接受这个称呼,她喜欢管自己叫……什么来着?对对,悍勇者。不过没人理她就对了。”
“还有……哦想起来了,扒手的大名叫陆燧,田姐是叫田将明,你阿姨最喜欢的团体活动打麻将,四川广东日式都会。不过她玩心其实挺重的,只要有意思的,什么桌游网游,她都会掺一脚试试。真是,明明那么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哪里不稳重了。”许冥下意识回了一句,大脑却仍在飞速运转——
只可惜也转不太动。脑袋里塞满了问号与感叹号,说白了就是……有点懵。
一方面是被快乐那哐哐的信息量砸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突然了。
开端也好,转折也好,一切都来得太没头没脑,反倒搞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不……等等。
眸光微动,许冥突然反应过来。
她不是在没头没脑地说话……她是在回答自己的话。
——那个时候,在被划为安全区的房间里,自己为了确认“镜老师”的身份,曾向她发出了一连串的质疑。
当时的快乐,应该也正处在被叫灯人寄生的状态……是因为叫灯人之间的共感,所以也听到了这些问题吗?
自己当时都问了些什么来着?
白痴为什么叫白痴,恶棍为什么叫恶棍,“扒手”和田女士的名字,阿姨最喜欢的团体活动,还有……
规则书构想的来源,以及存在的原因。
“——规则书的构想,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来源于扒手。”似是呼应着她的猜测,快乐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淡声开口。
“扒手其实是小陆的绰号。他玩网游时总喜欢玩窃贼,我们就习惯这么叫他。他年纪相对小一点,除了和你阿姨打麻将,还会玩那种日式的角色扮演游戏,就是那种,嗯,日式西幻,不知道你接触过没有……
“可能是受那个影响吧,他一直觉得根的能力要是能缩在一本魔法书里就好了,使用起来会很拉风……
“我们之中,除了他之外,没人再提过类似的事了,其他人其实都更喜欢实用一点的形式,比如手机程序之类的……所以我想,规则书的落实,应该或多或少都和他有些关系吧。不过这事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了。”
……落实?
瞬间捕捉到这个微妙的用词,许冥心中又是一动。而且这种推测,又是什么说法?
张口正要细问,却听快乐又是长长地呼出口气——
气息落在许冥的肩膀上,半点也没有活人的温度。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许冥听见她再次出声,声音低得像喃喃自语,“先说好,灯塔的事我不懂,也不会回答。但关于别的,你都可以问。趁着现在还有时间……”
……?
许冥微微侧头,眼神浮动片刻,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那你又是谁呢?”
她轻轻开口,脚步不停:“你也是他们的朋友,对吗?你也是官方的人吗?安心园艺的?”
“大概吧。记不清了。”这回快乐倒是答得很快,“我记得,我姓黄。”
“但具体名字,想不起来了。”
她说这话时很轻描淡写,仿佛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记得我的特性……
“黄鱼脑袋?你应该接触过吧?我给起的名字。”
黄鱼脑袋——人类的畸变特性之一。可以在怪谈中锚定住某人的状态或记忆,不论环境怎么变化,被锚定住的记忆,都将铭刻于心,永不改变。
快乐说到这儿,又低低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说来也怪,明明我是所有人里忘性最大的一个,偏偏有了这样一个特性……搞得莫名其妙的,所有人都把我当成记录员了。
“一个一个地离开,一个一个地消失,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外面,谁都找不到,还要负责记下一切……结果倒好,最后全忘了。”
许冥:“……”
她对此倒并不意外。阿姨他们那一批人,留下的存在痕迹都太浅了,浅到叫人几乎无法捕捉——如果不是许冥作为亲属正好能拿到阿姨的笔记本,只怕很多事情她现在都还搞不清。
如果本就有人负责整理和记录一切,至少官方那边应该会有更详细的资料,至少某些人的名字,应该会有更多人记得。
思及此处,许冥内心顿时一阵五味杂陈。
或许是被快乐的话所感染,她原本打算要问的问题都有些哽住了。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先安慰地拍拍快乐的背:“好在你又想起来了不是吗?起码现在想起来很多了。”
“有什么用。”快乐却咕哝一句,脑袋再次埋在了许冥的肩上,“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想起来……屁用没有。”
“也就只能说给你听听了。”
……
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冥抿了抿唇,没有急着开口,只在脑海中再次努力梳理起来。又过一会儿,才听她轻声道:“所以,你是因为什么忘记的?
“是因为成为了异化根吗?”
“可能是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死了。也可能是我也接触了门后的东西……”快乐继续咕哝,“这部分我倒没想起来。”
“不过好多事情,确实是在来到这里后才想起来的。诶,好尴尬。”
她又是一声叹息,声音比许冥更低:“搞得好像我很没用一样。尴尬死了。”
她的情绪和她的话一样,都来得有些没头没脑。许冥不知道情况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下意识再次宽慰两句,琢磨了一下快乐刚才的话,胸口又浮上一阵微妙。
怎么说呢……她本来以为,要从快乐嘴里套话,还得对峙上好一阵子来着。
为此她可做了不少心理准备,脑子里现在还存着草拟的好几版方案。谁能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施加了点压力,对方就跟交代遗言似地叭叭叭全说了,早知道还不如直接问,或许还快点……
等等。
……遗言?
许冥脚步又是一顿,脑海中倏然闪过不久前刚听过的只言片语
【在我能力消失之前……】
【趁着现在还有时间……】
【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想起来,屁用没有……也就只能说给你听了……】
许冥:“……”
为什么要强调时限?而且按快乐的说法,她自己是能出去的,又怎么会没有用……
似是意识到什么,许冥脸色微变,缓缓低头。
只见自己的左侧,正是快乐晃晃悠悠的左腿。被厚重的金色裙摆遮得严严实实。
只因为姿势问题,稍稍露出一小截脚腕——而那截脚腕上面,已然爬满狰狞的藤蔓。
……!
心脏再次重重一跳,许冥慌忙开口,又叫了一声快乐。后者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脸依旧枕在许冥肩上,似是没有一点力气。
许冥暗道一声不妙,迅速扫过四周,二话不说就背着人先进了旁边的建筑物。小心将快乐放下来,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十分苍白,更有奇怪的黑色纹路,从太阳穴开始,蛛网般地向外蔓延。
许冥脸色愈发难看,忙俯下身想要进一步查看情况。不想蹲下的瞬间,耳边突然一声嗡鸣,眼前又似一道光芒闪过,晃得人一个不稳,整个往前栽去——
许冥下意识地用手一撑。再抬起头时,表情愈发凝重。
她看到的东西变了。
视野像是被人撕去了一层薄膜,所见所感,竟一下变得明亮不少。
……但在这种时候,这明显不是个好兆头。
心头涌起不妙的预感,许冥小心挪到了建筑物的门口,探头朝外望去,呼吸随即一滞。
只见视野的尽头,赫然立着一座轮廓模糊的灯塔。
*
同一时间,遥远的另一个房间——
房门紧闭的安全区内,两根颤抖的手指,奋力将指针推过了最后一个格子。
在兰铎恳切的目光中,“许冥”紧绷着面容,缓缓抬头,看向面前逐渐变化的房门。
紧张地倒吸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