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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刀 正文 第四十章

所属书籍: 烧刀

    林羌一连几个“对吗”,靳凡一个都回答不了。他不能告诉她,她都说对了。那她会很难过的。

    他手里有侯勇和刘广杰两条线索,都可以挖到胡江海。他本来不用过明面,非找丁阳璞那一趟,但他怕他一个人的力量薄弱,他不想拿林羌冒一点险。

    对专案组隐瞒刘广杰那条线索,悄悄找到胡江海,是他怕胡江海狗急跳墙。毕竟逮捕胡江海是公家的目的,他的目的只是救人。

    但他不想真的跟胡江海交易,所以第一时间跟丁阳璞汇报了这一信息。这才有专案组收工、驯豹突击队却没收工的事。

    后面他没再管了,逮捕胡江海归案是公家内务,他一个普通人,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胡江海跑了,还不死心,再来招惹他,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命短,不见得能活着等到那天。

    就在前不久,他接到消息:胡江海太熟悉特战旅的作战思维了,屡次突破驯豹突击队的战略部署,手里更有黄麦等九名原特战旅战士家属,目前已携人质们潜逃到安加。

    人质都是他原先在驯豹突击队的队员的家里人。胡江海的目的很明确,还是要他出面。但也许这一次,胡江海不想跟他合作了,而是想让他死。

    他持续沉默,林羌不再要他的答案,朝前走去。

    没两步,林羌转过身来,看着定在原地的靳凡,问道:“本来咱俩也没几年正常的生活,非急着死,是吗?”

    “你说,都想避雨,谁打伞呢。”这是林羌的话,靳凡拿来了。

    林羌根本不擅长崩溃发疯,但她一听这几个字,完全顾不得注意情绪:“别跟我说这个,我不打伞!我自私!我就管自己!”

    靳凡看不得她这样,上前搂住她。

    林羌被他抱着,安抚情绪,心却更疼了。她还是沉静下来,慢慢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我拦得住你吗?”

    “我听你的。”

    林羌知道这是假话,她把指甲用力掐进他的腰:“不要丢给我!这个世界又不是只剩下我们俩了对不对?我们避一下雨,没关系的对不对?”

    靳凡没告诉她胡江海劫持的人跟他是什么关系。他知道林羌能明白他非去不可就是因为非去不可,所以她才这么崩溃。

    他的无言让她的劝说尤为可笑,她终于停下了。

    靳凡这才说:“我考的国防,你学的医。”封死我们退路的,根本是我们自己。

    林羌身子僵了一下,推开了他,慢慢往后撤步,转身,往前走。又是那几步,她回头,坚定地告诉他:“我不会,靳凡,我就是很自私,我就是不管别人死活。我说过我只是工作,是完成工作,我没你那么能!”

    她再次转身,这次再没有回头。

    *

    林羌病了,高烧不退,仿佛是在前线扛了那么久的“福报”,她终于可以卧床休息几天。

    靳凡一直照顾她。买菜、倒垃圾这些事都让那群小朋友代劳了。

    林羌吃完药又睡了。靳凡就坐在她旁边,不敢开空调,就拿着她从小区门口摊位买的团扇,轻轻地扇着。

    她背对着他,一连三天,硬是没跟他说一句话。

    他帮她拉拉被子,掖掖被角,她不动弹。要是靳凡碰到她的手,她就抽走了。她有多小气,一气就是好几天。

    半夜,林羌醒来。撑着床,艰难地靠在床头,闭着眼伸手,端来床头柜常备的、随时更换的一杯水,喝了半口,放下,收回手时被人拉住。熟悉的温度、指节,她不动声色地回拽,反被握得更紧。

    他的指尖沿着她指尖到腕口这条线缓慢划动,直至攥住她手腕。

    她不再反抗,也意味着她认了。

    *

    林羌身体好转回医院上班那天,醒来就没见到靳凡。

    她平静地洗漱,看着镜中自己病后又瘦一圈的脸,白得过分了。她忍不住怀疑,病真好了?是不是假愈?他能不能回来再照顾她呢?

    他能不能呢?

    她的问题在脑袋里,没人回答,她就一直刷牙。刷得呕吐,几乎把胃都吐出来,还是没人答。

    她的双手撑在洗手池边沿,呆望着镜中形单影只的自己。明明前些天他还站在她身后,明明说好一起活很久很久……

    可是她怨什么?她认了,不是吗?

    她从卫生间出来,走到餐桌,牛奶和牛角包还热着,杯子下边压着一张巴掌大的便签,画着她的素描像,是她累倒在副驾驶座上昏睡的画面。

    小像下边写着:

    致我的妻子。

    她用手撑住椅背,眼泪接连掉在桌面,快速淌成河。

    *

    靳凡离开后,林羌就没有下班一说了。她更像一个陀螺,一个奔走在医院各个角落的机器人。

    多灾多难的几年中,今年好像特别难,曹荭在支援途中一病不起,院长拍桌子说我们的医生是人,不是神,自己都救不了了,救别人有心无力了。可是加入医疗队的申请单还是发到了各位医生手里。

    林羌申请了,留在医院和前往灾区是同一件事,她统称为工作。

    她坚持她很自私,她只是在完成她的本职工作。

    林羌出发前一天简宋又来了,没找她,只是在县医院门口遥望。原先男才女貌,还有些般配,现在只有简宋还是光鲜的,林羌只剩消瘦的四肢,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

    靳凡走了,林羌也走了,车行的小朋友还以为他们是去度蜜月。直到戈昔璇突然闯进门,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疯,薅着他们的衣领质问他们为什么人都看不住,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老大和大嫂有那么多秘密。

    两人都生了病,顽劣的病,都各有背负,都藏起一身的疤,再若无其事地对他们笑,把他们当孩子呵护。

    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都是暴躁的性格,突然沉默下来,甚至没有一句“为什么”。他们对答案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要两人平安回来。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们好像再也不会像孩子那样傻笑了,靳凡和林羌却再没有推开车行生锈的门。

    事情的转机是车行收到了一个快递,他们以为是失联的两人传递回了消息。

    当几人急切地撕开那层黄纸,却看到黑色相框,裱起一幅靳凡和林羌的九宫格黑白照。

    沉默就是在那一刻消失的,阒寂的车行不复存在,他们也歇斯底里了。

    还都以为事情突然,原来早就有迹可循,是他们太迟钝了。

    *

    小脏辫记得,那是六月底了,仲川脑袋抵在车行门口的墙上痛哭,他们心里突然燃起焦黑的烟。

    还没问是不是来了靳凡的消息,阳光匆匆回来,一脸眼泪顾不上擦,嘴唇苍白,浑身发抖,说林羌那一支医疗队回来了,但是林羌没有回来。

    他发疯问:“为什么,为什么没回来!”

    阳光头都摇烂了:“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这是保密项……”

    小脏辫把手机往墙上一摔,一把薅住他衣领,摁到墙上,发力的肩膀不停地抽搐:“什么叫保密项!你告诉我什么叫保密项!去救人的为什么没回来!是去救人的啊!为什么回不来啊!”

    脱索拉开他:“你跟阳光发什么火!我们就直接去医院问!我看看他们敢不敢说保密项这三个字!”

    他们怒气冲冲,看架势要掀翻了县医院。仲川在这时说:“又是保密项,为什么又是保密项?胡江海已经被逮捕了,为什么不说靳凡现在的情况呢?是因为他回不来了吗?是吗?凭什么呢?”

    他们的怒意突然暂停,郁结在某一点,不再发酵。

    原来回不来的不只林羌。

    小莺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靳凡不再护佑他们,没承想那居然是她现在最期望的结果。

    *

    他们冲到那间为了稳定民心而不得已敷衍设立的灵堂,看到那群人不知道从哪儿偷到的靳凡、林羌九宫格的黑白照时,眼泪决堤,默契地一同掀翻了摆放在正中的灵柩。

    脱索问他们:“我们可以接受他们已经不在的事实,但你们至少得告诉我们,他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不在了!”

    站在灵柩一侧的承办人只淡然地摇头:“对不起,保密是逝者的意愿,若不是秉持对他们身边人负责的态度,我们也想把仪式免了的。理解你们难以接受,这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

    公主切积压了那么久的情绪一瞬爆发。她挥臂把摆放在灵柩前的长明灯、香炉贡品都拂到地上:“靳凡不说,林羌是去救人的吧?为什么灾情结束了,医疗队返程了,她没有回来!”

    仲川以为他可以一直沉默的,他知道保密背后涉及许多。

    但靳凡已经离开了战区,他是义务帮忙逮捕胡江海的,凭什么胡江海归案了,他却成为一副衣冠冢?

    谁想要这个仪式啊?他们是要人啊!

    他曾相信苦难是值得的,不是有苦尽甘来这样的词吗?可当靳凡和林羌的遗照就摆在他面前,他根本无法劝服自己,承认这不是一个谎言。

    人死才苦尽,甘来尤可笑。

    小脏辫也逐渐清醒了,他们声嘶力竭有什么用呢,人回不来了,他们除了“节哀”,哪里有第二个选择?

    生命的纤薄、无力在一瞬被他们深刻地理解了。

    小脏辫不再同他们一起吵闹,要说法。他缓慢走到灵柩前方,把靳凡和林羌的照片小心翼翼端了下来。

    这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要带走的。

    承办人和其他公家的人上前阻拦,不等他抵抗,仲川他们已经一拥而上,护卫他把靳凡和林羌的照片带走。

    “老大,大嫂,我们回家。”他谨慎抱着,唯恐差池。

    长夜,月色如水,到这时,眼泪已经成为他们的奢侈品。难过却没有随眼泪一同匿迹。

    雨就是这时来的,细细密密卷在热浪里,吞没了这一路的萧疏。

    他们慌急地脱衣服,来盖住照片,但是怎么办,衣服也湿了。他们只能用手挡,用身子挡,讨厌的雨滴还是砸在靳凡和林羌漂亮的脸上。

    他们紧张得不行,手掌用力拭去旧的,新的又覆上,渐渐就急哭了,崩溃得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怎么办”……

    *

    小脏辫猛抽了一口凉气,从梦中惊坐起。

    是梦。

    他心有余悸,摸摸冰凉的脸,手心里湿漉漉的。

    小莺睡不着,在客厅喝酒,听到动静跑到卧室。见小脏辫醒了,在床上傻坐着,夜灯下他一脸汗。她皱着眉跪过去,把他的脑袋搂到怀里:“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脏辫紧紧环抱住小莺:“我梦见老大和大嫂没了,我们从灵堂抢走了他们那张遗照。”

    小莺拍拍他的背:“你就是白天收到那个快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瞎想了。”

    小脏辫在她怀里摇摇头:“特别真,还是第三人的视角,我怕……”

    小莺照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放屁!庄栎我告诉你,老大和大嫂会平安回来,你不要给我一天到晚扯淡!”

    小脏辫被打醒了。

    小莺放开他,坐下来,牵住他的手,说:“我们得先把自己过得像个人,才能好好迎接他们。”

    小脏辫不语,攥紧了她的手。

    “我白天的时候,跟川哥聊了会儿。原来老大以前吃了很多苦,他那些功绩都是拿血换的,他离开战区是因为接受不了队友牺牲。那次交火后他的心脏就坏了,队友也都不在了。川哥说,他们跟我们差不多大……”

    小莺说着呜咽了。

    小脏辫捧住她的脸紧张地说:“你别哭,你都哭了,我更怕了。”

    小莺吸吸鼻子,也捧住他的脸:“老大会回来的,我们和他的队友对他的意义是一样的。他一定会想着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小脏辫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抹眼泪:“大嫂也会回来。”

    小莺点点头:“求求老天给他们一点运气,不能这么欺负人……”

    “我跟你一起求。”

    *

    到了七月下旬,一连串的娱乐新闻标题中,夹杂了两条实时要闻——

    “某战区驯豹突击队破获一个策划在我国境内买卖器官的大型国际犯罪团体,逮捕多国共四十六名犯罪嫌疑人。”

    “扩大国家医学中心和区域医疗中心建设试点,提升县级医疗服务能力,缓解医疗资源短缺以及优质医疗资源分布不均问题。”

    热度不太高,点击量也很少。

    靳凡还没回来,林羌也没有。

    *

    月亮皎洁,希里湾的医疗队驻地外,林羌正在收同事们的床单,收两件就停一下。这两天一直给病人打疫苗,胳膊抬不起来了。

    两月前,连续一周暴雨后希里湾的河岸线上涨,发生洪涝灾害。

    政府从暴雨第一天就在清理、扩建河道。刚有成效,登革病毒来势汹汹,雪上加霜。

    林羌所在的医疗队上月中旬来到这里,现在支援结束了,明天来自三个地区的医疗队就要各自返程了。喜热闹的几个同行张罗了临别宴。

    现在他们在镇上的农贸市场采购,估计就要回来了。

    林羌困,想睡觉,但队里有个大姐第一个就打给了她,刚才又催了一遍,她得去了。

    不好交往的名声没什么,是出门在外,最好要合群,不要落单。

    这边离缅甸、安加那些乱政之地仅一线之隔,真被下药卖去,被逼做电信诈骗都是轻的。

    她终于收完床单,叠好,按照成分标签上的名字放到各自床上。随后锁上宿舍门,穿好防护服,下楼。

    登革病毒的传染性强,医疗队成员须得穿戴防护装备,穿梭在诊所和病人家中。两月过来,皮肤恒久破溃。

    那也不能脱,站好最后一班岗等于对自己负责。

    聚餐点就在楼下,是一幢依涧而建的三层民居,灰瓦搭配白墙。门前是平坝街,经年失修,几步一个坑,街道两边是椰子树。屋后是净养河,与缅甸葆梅镇隔河相望。

    林羌一进门,入目几身防护服。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吃这顿饭。

    一位男同行站起来:“来了。”

    有人揶揄他:“哎哟,我来的时候你那屁股怎么坐那么稳当啊?”

    男同行不说话了,有点害臊。

    “别闹了你们,我们柴医生脸皮薄,一会儿饭都不吃了。你们还想不想听他吹口琴了?”

    这位害臊的医生叫柴觉,九兆那边公立医院的,为人温和,是默默做事不作声那一种。他可能对林羌有点意思。

    大姐硬坐在柴觉和林羌中间,一挥手说:“我们林大夫结婚了,可不行瞎闹。”

    林羌队里的大姐是燕水省第一医院呼吸科的一名医生,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参加支援行动,胆大心细又热情,是三个医疗队的精神领袖。

    众人第一时间看柴觉,他佯装无事地给大家倒水,眼睛里的光分明黯淡下去。

    有人问:“林大夫有二十七八岁吗?都结婚了啊?”

    “怎么问人年龄呢,这位同事?”有女医生接过了话茬,“我说咱能不能不以女同事为中心东问西问了?”

    大家也没恶意,但都接受了这个提议:“那咱们尝尝菜吧!正宗的拉祜族美食,这个烤鸡、手撕鸡,好家伙,还有腌菜。”

    桌上大部分菜都是用芭蕉叶包着烧出来的,很有本地特色。当地似乎在计划发展旅游业,口味改得大众化了一点。他们都挺爱吃,一边吃一边打趣说笑,热热闹闹。

    席间大姐把远处的菠萝饭给林羌挖了一点:“跟家里人说没有?明天就回去的事。”

    “没顾上。”林羌是队里干活最多的。她是想,忙起来心会静,也有理由不跟朋友联系。

    大姐是看到了林羌手上戒指才帮她拒绝柴觉的。

    他们职业特殊,她也就没见林羌戴过戒指。最后一天聚餐戴上,无非是想不动声色打消一些人的想法。

    她忍不住关心道:“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

    林羌默默夹着菠萝饭,饭粒有些黏糊,她一筷子只夹一点,放到嘴里咀嚼半天。她突然腻烦,不想待了,放下筷子,稍显扫兴地说:“我头有点疼,先回了。”

    她走得急,挽留和关切的话一句没听。

    平坝街直行到头就是车站了,他们返程的时候要在那里上车。她顺着这条街信步移动,沿途砖跺钢筋,都是用来修建下水道的。年年雨季内涝,年年疏理排水系统,年年没什么成效。

    她把手抄进口袋,看着两边高耸挺拔的椰子树。

    挺拔,呵。

    又烦了,她收回眼来,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突然,前方街道传来喧哗声。夜间活动的小镇人们一下子涌入平坝街上,她不懂他们的方言,恍惚听到“广场发现感染者,警察正在封控”,也没拉住人问。

    她默默加入他们的队伍,跟着人群往南边走。反正无论发生什么,跟着人群准没事。

    正走着,人群中横来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出大部队。她反应很快,但这手的主人动作更快。睁眼闭眼间,她已经被他摁在背街的巷子,压在墙上。

    她抿紧嘴,刚要发力,又瞬间卸力了,眼一酸,又立刻攥拳,接着用拳头、巴掌接连招呼对方。这人身上她够得到的地方都挨了她的重击。

    打不动了,她抱住他的脖子,深吻上去。眼泪都流进两人交缠的唇瓣里。

    她吻着,开始脱他的、自己的衣服,被他攥住了腕子,打断了。他问她:“你就想着这个?”

    他一说话,她又眼酸。

    他的声音最好听,比口琴好听多了,谁也比不上。

    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水光,吻在她鼻梁:“我回来了,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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