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会儿话,凌二姐与许大老爷告辞,回了药铺,中午吃饭时对赵长卿道,“我才知道咱们买药材的药行是我大舅家的。”
赵长卿并不笑凌二姐做了许家好几年的媳妇,竟对许家的产业一无所知,只温声与她说道,“许家药行在边城都是有名的。许大老爷做生意极有信誉,像咱们这样的小铺子,进的药材量少,许家药行也不嫌弃,照样认认真真的做生意。”
凌二姐道,“今天我遇着了大舅舅,他跟掌柜说以后把咱们铺子的药材按大药铺的价钱算。我看大舅是实心说这话,就没推辞。”凌二姐不是那等会虚客套的人。
赵长卿笑,“这回我沾二姐姐的光了。”
凌二姐笑,“莫说这话,要不是你收留我,我哪有今日?”她每月银子虽不多,但这是她实实在在自己挣来的银钱。自己挣来的银子,跟别人给的是不一样的,用起来心里就硬气,不用小心翼翼,不必惴惴不安,更无需看人脸色。
赵长卿道,“要是二姐姐干不来,我早请你走路了。”
凌二姐一笑,心中很是欢喜。
她从不喜欢被人怜悯,也看够了那些怜悯的眼神。
赵长卿苏先生中午都会歇一个时辰,凌二姐也不回家,一起歇在赵长卿的屋里。凌二姐悄声同赵长卿道,“卿妹妹,我有一个想头。”
“什么想头?”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凌二姐认真道。
赵长卿笑,“这话实在。”
“真的。”凌二姐道,“以往我死皮赖脸的赖在许家,就是怕不知道自许家出来怎么办?如今我自己挣几两银子,哪怕不多,我在家吃饭就觉着硬气。女人哪,说是三从四德,到底也是要靠自己本事吃饭。要是吃男人家的,就得看人脸色,只有吃自己的饭,才觉着腰杆子硬。其实,我从来不怕许涣跟别人好,就是许涣变了心,我也只觉着伤心,不是害怕。我真正怕的是离了许涣没出路,便一直忍着。如今才知道自己傻。”
赵长卿道,“二姐姐能主动说出和离来,便也不一般了。”凌二姐在娘家时顶多做些简单的针线或是家事,嫁到许家更不必说,奴婢多的很,什么都不必她做。凌二姐初来药铺时怎么会适应,赵长卿时常见她偷着捶腰揉腿捏胳膊,不过咬牙苦挨罢了。挨过了那些辛苦,便也适应了。对于凌二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有了新的出路。
或者,人生就是要有这无数苦挨磨难,挨得过,便能继续走下去。挨不过,就如上辈子的自己。
凌二姐却向来能直面自己的软弱,小声道,“其实,说和离的时候我心肝儿直哆嗦,后槽牙险些咬崩了,这才说了出来。”
沉默了半晌,凌二姐道,“卿妹妹,你说有没有一天,女人靠自己双手吃饭,不用男人供给衣食,也活得理直气壮。”
“不是有一天,是自古至今,皆是如此。”赵长卿体会颇深,笑,“咱们说不是大户人家,也是衣食不愁了。二姐姐可见过乡下农家,衣食尚且勉强,哪里有人纳妾纳小?一则没那个银钱,二则庄户人家,女人跟男人一样,照样要下地劳作,家里生儿育女、烧饭做饭,故此男人不会纳小。往大户人家说,最大户的莫过于皇室公主了,你看哪个娶了公主的敢纳一屋子小妾?要我说,男人纳妾,无非是女人势不如男人罢了。若女人真的厉害能干,男人纵使想,怕也不敢的。”
两人说了不少悄悄话,方渐渐睡去。
赵长卿忙于药铺的事,赵蓉忙与徐知府家的千金徐姑娘交际,她们是真的投缘,爱行诗做词,爱梳妆打扮,爱风雅,爱华服,爱诗画,志同道合,仿佛姐妹。
赵蓉自诗会回来,兴致勃勃的同母亲说着诗会中的趣事,吃到了什么难得的吃食点心,见到了什么难得的花鸟虫鱼,做了哪些好诗,如何受到别人的夸赞。凌氏满心骄傲,听赵蓉道,“今天徐姐姐戴了一支蝴蝶簪,累丝蝴蝶金簪,漂亮极了,那蝴蝶的翅膀都会动。”
凌氏笑,“我当是什么,你姐姐也有蝴蝶簪,不要说翅膀会动,蝴蝶须子都会动,翅膀上还点满亮晶晶的金刚石,阳光下别提多好看。”
赵蓉道,“徐姐姐的蝴蝶簪就在牌坊街的银楼上买的,当然跟姐姐的没法儿比。”
凌氏听到这儿就笑了,问,“你是不是也想要那蝴蝶簪子。”一支簪子,也值当嘀咕这么久。
赵蓉眼睛闪闪发亮,笑着腻在母亲身边撒娇,“娘,你给我买?”
“这有什么,如今你年纪大了,是该打扮的年纪了,何况出门走动,总要有几身像样的行头,不能叫人小瞧。”丈夫的六品百户做得稳稳当当,小女儿已经十三,凌氏也有心情给女儿打扮了。
赵蓉欢喜的弯起眼睛。
赵勇傍晚回家时,赵蓉并不在主屋,凌氏正吩咐白婆子,“明儿去牌坊街的银楼问问,那累丝的蝴蝶簪子多少银子,买一只回来。”
白婆子应了。
见丈夫回来,凌氏忙起身笑,“今儿回来的早。”亲自倒了盏温茶递给丈夫,打发白婆子下去了。赵勇随口问一句,“什么簪子?”
“是阿蓉从诗会回来,说知府徐姑娘戴了只蝴蝶簪子,是牌坊街的银楼新样式,看她喜欢的紧,我叫白婆子明天去买回来给她戴。”凌氏笑,“孩子大了,正是打扮的时候。”
赵勇道,“既然好,买两支,长卿一支,阿蓉一支。”
凌氏笑,“长卿有呢,长卿那蝴蝶簪,还是以前欧阳先生在时给她的,漂亮的了不得,买都没处买去。”
赵勇两口喝光了茶,将青瓷盏随手放在几上,道,“那就另买些别的给长卿,都是咱们的闺女,长卿又懂事,她虽不争这个,咱们做父母的不能忽视。”
“那也好。”无非是多买两件首饰,凌氏并不在意,她心里另有要事同丈夫商量。凌氏悄声跟丈夫道,“你说要不要请个看风水的?”
赵勇讶意问,“看什么风水?”
“咱家平日里从无亏心事,怎么长卿这姻缘总是这样不顺哪?”凌氏发愁道,“上回我跟大嫂去月老祠烧香,我还特意给长卿求了签。”
“不是求的上上签么?”记得妻子还高兴了一阵子,怎么如今又愁眉苦脸起来?
“是啊,你说这姻缘都不知在哪里,上上签有什么用?”凌氏心急火燎,“女孩子青春就这几年,再耽搁下去,同龄般配的小伙子都娶了亲,长卿还能嫁什么出息的人呢。”
赵勇其实心里也急,想了想道,“总得等事情淡下去再说亲事比较好。”
凌氏长叹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听到外头丫环回禀,是赵长卿回来了。待赵长卿进得屋来,凌氏笑,“你比你爹爹这个当差的还忙。”
赵长卿笑,“有点事耽搁了。”永福手里捧着一幅黑色软甲,赵长卿取过递给凌氏看,道,“这是我托李掌柜寻来的,软金织甲,爹爹平日里穿在身上,比铁甲轻便。”不行军不打仗的,赵勇也不习惯总穿铁甲。
凌氏接过来看,摸一摸软软的,有些份量也说不上太沉重,外头缝了一层寻常的黑料子,凌氏问,“真是金的?”
赵长卿道,“金丝密织了,里外还有两层犀牛皮,外头这黑棉布是哄人的,爹爹记得穿在身上。这几回铺子里去进药,都不好进,听药行的掌柜说许多药材都得先供应军中大营那边,今儿个几个大药铺里的大夫都给征走了。我估计外头是打起来了。”
凌氏脸色都变了,连忙问丈夫,“真打起来了?”
赵勇道,“即使打仗也是小仗,卫所还没听说,咱们这里离关隘毕竟还有些路程。”
凌氏直抚着胸口,“幸而咱家存了些粮食没卖。”
赵长卿见凌氏害怕,劝道,“母亲放心吧,除非是打到城外,否则用不着爹爹他们。”
凌氏叹道,“只盼着早日太平才好。”连忙将赵长卿带回的织金软甲收好,问她,“这得不少银子吧?”
赵长卿笑,“母亲收着就是,我银子不够时自然跟母亲讲的。”
凌氏便也不问了。
边城只是听闻外头打了几场小仗,各有胜负,蛮人便退了。
赵老太太与凌氏狠狠的给菩萨上了几柱香,可就是这样的消息,边城柴米油盐的价钱都有不同幅度的上涨。除了粮食,赵家的地窑里存了许多咸肉火腿干菜之类。
夏去秋来,打仗的事情渐渐过去,朝廷传来一件极大喜事,皇帝册后。
通俗的说法是,皇帝老爷娶媳妇了。
原本此事与赵家这等小官之家不相干,不过,皇帝趁着娶媳妇犒赏三军,卫所也得了赏,赵勇多得了一月俸禄。真正让赵家惊喜的还是去朱家时听朱老太太说的消息,“宋皇后当真是福泽深厚,当初被掳边城,九死一生,犹能转危为安,可见真是福大命大,苍天庇佑。”
赵老太太脑子还没明白过来,疑惑的问,“母亲,宋皇后何时来过边城?”
袁氏笑,“姑妈还不知道呢,就是那位被勇表弟救的宋姑娘,如今被当今陛下明媒正娶、三媒六聘册立为中宫皇后了。”
赵老太太此方转过弯儿来,点头笑道,“哦,原来是那位宋县君啊。”赵家只知道宋姑娘回帝都被赐了贵女爵位,并不知道宋皇后原来就是这位宋姑娘。这可真是……太好了!赵老太太自心里透出露出欢喜来,“前些天听阿勇说,陛下立后犒赏三军,卫所也沾了光,多得了一个月俸禄。若不是今日听母亲说起,我还糊涂着呢。”
朱老太太笑,“就是怕你不知道,我才跟你说一声。”谁能料到宋姑娘能有此造化?偏生给赵勇赶上了,朱老太太也很是高兴。原本户部宋侍郎年轻力壮深得帝心,紧紧的压了同为户部侍郎的朱大老爷一头。如今宋氏女立后,宋家封承恩侯,荣升外戚,宋侍郎已识趣的辞了户部侍郎之位。宋侍郎擡屁股走了,朱大老爷由户部三把手升为户部二把手,便是再有人升为侍郎,也要在朱老老爷之下的。
袁氏自然更知其中缘故,她本就是个善于奉迎的人,对赵家更加热络三分。赵长卿是个机敏的,她不禁问,“老祖宗,我想一想,选秀是前年的事儿了,宋皇后在边城摔坏了腿,好歹要养三个月,如何进宫选秀呢?”
朱老太太打发了屋里的丫头方道,“咱们在家里说说也无妨,这位宋皇后本身也没选秀,原本太后将她赐婚给娘家侄孙,不知什么缘故,宋皇后与陛下在宫外有了私情,如今身有龙嗣,群臣原是极力反对立宋皇后为正宫的。无奈陛下一意孤行,便立了皇后。”
这消息绝对比‘赵勇狗屎运救了一位姑娘,而这位姑娘天大造化成为皇后,然后赵勇成为皇后救命恩人’要劲爆的多,赵家人全都瞪大的眼睛,眼珠子掉一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牛啊!
真牛啊!
能在宫外把皇帝弄到手就相当牛了,更牛的是,宋皇后已嫁之身还能在宫个把皇帝弄到手,弄到手后,还能怀上龙嗣,让皇帝三媒六聘册她为后!
这绝不是一般的牛人啊!
有宋皇后珠玉在前,后宫那些名正言顺可以跟皇帝睡的妃嫔都能郁闷的把心肝肺吐出来!
赵家人自朱家告辞的时候,腿都是飘的。
对于赵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而言,宋皇后的存在绝对打破了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
让赵长卿意外的是,赵蓉的腿也是飘的。她前生窝囊不知世事,看赵蓉这表情,莫非上辈子宋皇后没做成皇帝还是怎地?
赵长卿没理会赵蓉意外的仿佛雷霹过的神色,她其实也很震惊于宋皇后强悍的上位路,不过,赵长卿此生毕竟是念了十几年书的人,她转念一想,这倒也不足为奇。武则天还不是跟唐太宗睡了,又跟唐高宗睡。唐玄宗还扒灰呢。更不必说汉武帝他老娘,那本就是个二嫁的。宋皇后这事儿,乍一听觉着震憾无比,在历代史书上,并不算稀奇。
宋嘉言很快的接受了史书的说服,回家后还帮赵老太太和凌氏做了一回历史思想政治上的普及工作。
待赵勇晚上知晓此事,同样非常难以消化。凌氏劝他,“这是宋皇后的本事。”若在市井田园,谁家婆娘偷汉子,不论是不是有苦衷,不论是不是这女人的错,到了人们嘴里总归都是这女人的错。但,到了宋皇后这一步!一个女人偷汉子偷到皇帝头上,而且皇帝把她名媒正娶了,人性中的恃强凌弱自然发作,到凌氏嘴里就归结为这一句:这是宋皇后的本事!
杨贵妃被公公唐玄宗扒了灰,白居易都要在诗中感叹一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这是时人,也是世人。
或者,这就是人性吧。
赵勇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把这消息消化了,道,“是啊。”复又叹了口气,“再想不到的。”当时他不过是听女儿的劝,想着别人都抢着去救仁德亲王,那功劳且轮不到他。然后,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他救了宋姑娘。那时只当她是高官之女,再想不到她有今日。
赵勇感叹非常,“真是再想不到的。”
凌氏见丈夫这般模样,不禁一笑,“要是人人都想得到今日,哪里轮得到你救下宋姑娘。”
赵勇一笑释然,“这也是。”
赵勇再次确认,道,“长卿真是咱们家的福星!”
作者有话要说:
由一个克死弟弟的命硬的家伙,一直进化到福星,这应该是长卿重生以来十几年努力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