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相临行前去看望秦太师。
秦太师原本只是灰白的头发,经这一场战事,直接全白了。
“先生还需保重身子才是。”颜相劝道。
秦太师摇头,“我能为陛下出力也就这些时日。以后有的是休息时间。”
秦太师望着自己这个青出于蓝、温润如玉的弟子,“倒是长渟你叫我看不懂了。辽北三郡虽需安抚,何需你去任安抚使,大材小用了。”
颜相道,“辽北局势,总得亲眼看过才能知晓具体情况。”
“这样一来。老夫辞官后,首辅由谁继任呢?”秦太师道。
能入阁的,皆是一等能臣。但想找一个能调鼎诸人的出来,却也并非易事。秦太师原想依旧由颜相接掌内阁,不料颜相自请安抚辽北三郡,打乱了秦太师的布置。
颜相道,“我看陛下的心意,是不预先生辞官的。”
秦太师微怔,就听颜相继续道,“我知先生与陛下既为君臣也为师生,情义深厚,如同父子。不过,以我的私心论,倒更愿意先生就此辞官,抛去朝堂负累,与师母逍遥度日,岂不美哉。”
“这怎么行。”秦太师驳道,“眼下千头万绪,正是忙碌的时候。”
颜相无奈,“先生总是这样,将江山社稷看的最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深受天恩。”秦太师道,“长渟你就是这点不好,明明你也忧心国朝太平,不惜亲去安抚辽北,说话却总会让人觉着你更重私情。”
“先生与社稷,我自然更重先生。”
颜相说的秦太师一笑,“若我一人可换社稷太平,则死也无憾。”
颜相道,“陛下留膳时,问我对公主议政的看法?”
秦太师愣了一下,继而苦笑,“想来你是认同的。”
颜相颌首,“其实即便没有郑家,我也不反对公主议政。”
“就像你也从未反对过太后摄政一样。”秦太师叹息。
“不论议政还是摄政,看的是本领,而非男女。”颜相平静的说,“太后摄政不比权臣专权好么?”
“可公主跟太后是不一样的。”秦太师道,“太后虽是外姓,嫁到皇家那就是皇家人。”
颜相道,“世间婚嫁,皆是女嫁男娶,为何皇家公主却是要开府,让驸马上门呢?”
秦太师,“公主尊贵,自然与寻常女眷不同。”
“可见皇家尊贵,就是礼法也肯改一改的。”
秦太师苦笑,“长渟你辩才无双。”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花心思。皇室越稳固,对天下的好处越大。公主非庸才,为何要弃之不用?”
“长渟,你忠心于公主吗?”秦太师问。
颜相笑了,“先生这不明知故问么。公主固然尊贵,才干也出众,不过,我并不效忠公主。”
“那你忠心于陛下么?”秦太师继续问。
“我都要去辽北为陛下收拾烂摊子,能说不忠心么?”
“那你为何要在此时离开帝都,还劝我辞官还乡呢?”秦太师敏锐的问。
“陛下婉拒了公主参政的提议。”颜相如实道,“这会引发动荡。我不想被卷入其中,也想劝先生提早抽身。”
秦太师沉默半晌,“如果是这样的话……”
最终,秦太师也没有把后半句说完,但那未尽之意,以及秦太师所做的选择,于颜相而言并不难猜测。
这也是他亲自上门相劝的原因。
虽然此时退场难免落寞,但这已是最后一次可以全身而退的机会。
麟趾宫
徐妃张罗了丰盛佳肴,也没旁人,就是东宫一家,还有荣烺,以及荣晟帝了。
大家分案而食,荣烺就坐在徐妃下首。J
“好容易日子太平了,咱们一家人也一道吃吃饭,说说话。”前些天真把她吓个半死,徐妃没少求神拜佛,好在苍天保佑,总算打退了那些野人。
徐妃瞧着两位金孙,笑的眉眼弯弯,问,“阿泰要不要来祖母这里?”
阿泰大些,现在已经会说话,就是说不大熟,说话时可有意思了,声音奶奶的,“好~”
徐妃其实肚子里有点私心,她更偏爱徐环所出的福哥儿,但阿泰一样是她的孙子,还是头一个孙子,徐妃平时也是很看重阿泰的,每天都要见一见。
俩人见的勤,阿泰就不陌生。乳母抱着阿泰皇孙过去,麟趾宫准备了皇孙专用饮食——蛋羹。
阿泰还能吃蛋糕,可怜福哥儿,他原是正吃奶的年纪,连宝宝吃的蛋羹都没吃过。如今见大家有说有笑的吃东西,他自己在奶娘怀里啥都吃不着,顿时急的嗷嗷叫。
荣晟帝笑,“这小家伙,嗓门真足。”
徐妃笑,“是个急性子。”与奶娘道,“下去喂喂福哥儿。”
奶娘抱着福哥儿行一礼,抱下去喂奶了。
徐妃心情不错,“趁秋天该多进补才是,陛下跟阿绵都瘦了,事务再多,也得留意身子。尝尝这鸡汤,我昨儿就叫厨下开始预备了。阿烺也尝尝,看味道如何?”
大家说些寻常事,徐妃就提起来,“先时我在菩萨面前许了大愿,求菩萨保佑咱们一大家子平平安安,如今看这愿是成真了。陛下,这您得替我还愿哪。”
荣晟帝奇怪,“你许我愿,怎么倒要我还?”
“我许的是求菩萨保佑咱们一大家子平安,只要愿望实现,今一年内,陛下会减免税赋,停止秋决,大赦天下。”徐妃说。
“你这愿许的也怪大的。”荣晟帝道。
荣绵闻言道,“就算母妃不讲,今年的税赋也要减的。非但减税赋,凡遭劫掠之地还要抚恤孤苦,救助百姓。”
徐妃惊喜的望向荣晟帝,“那大赦的事是定了吧?”
荣晟帝看一眼荣烺,荣烺也在听着母妃的春秋大梦,她舀了一勺汤说,“今年少些杀戮也好。父皇,不如将秋决的犯人再关押一年,留待明年处置,也是朝廷恩典。”
徐妃一听就急了,徐环目光中也露出些焦切之意,她垂眸望着眼前汤水,此地自然没她说话的地方。徐妃道,“这怎么行,我跟菩萨许的愿可不是这样的?”
“不恰当的愿,想必菩萨也不会当真。”荣烺道,“此间因果,明儿请天祈寺大师来,给母妃好好讲一讲。”
荣绵有些犹豫,若能大赦,徐家二舅与徐家姨丈自然都在大赦之列。可一旦赦免,倒像应了去岁司谏官的话似的,拖这一年,就为开恩大赦。
可到底,那也是至亲。
荣晟帝安抚徐妃,“这是朝务,以后再议不迟。”
徐妃不情不愿的应一声,觉着荣烺故意装傻,不说帮她,反是将亲舅舅亲姨丈往死路上逼。
在麟趾宫用过膳,荣烺便先回了。
当晚徐妃如何央磨,荣晟帝也没应下此事。
荣晟帝明白荣烺的顾虑,徐家犯官好赦,可一旦赦免徐家犯官,江南官意难平。
当年杀了那么多江南官员,那里面,一样有世族、有寒门、有官宦之家的亲朋故旧、家族子弟,哪怕是旁支,也是他们的亲人。
当年杀了,如今轮到徐家。
陛下您手软不成?
饶是荣晟帝如今急缺人手,可一旦赦免徐氏犯官,丢的便是江南半壁的臣心。
荣烺说明秋处决,并无私心。
荣烺回含章殿时,月已西出,微凉的夜风拂过脸颊眉梢,荣烺暗自摇头,还什么大赦天下。大赦也不能赦徐家,父皇真是优柔寡断,早该在去岁就立刻将一干犯官处决,还磨磨唧唧个没个,这不是叫朝臣看乐子么。
微摇一摇头,荣烺进殿休息。
有渤海国进犯之事,荣烺的生辰礼就没大办。宫里有郑皇后、姜颖为她操持,无非就是大长公主、长公主与些交好的朋友家族送上寿礼,大家一道在凤仪宫围坐吃茶说会儿话罢了。
荣烺自私库中拿出一百万银子,按阵亡伤残名单,予以这些将士家中补助,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都知道公主有钱,不过,平时荣烺赏赐约摸万把银子上下,这回一下子拿出一百万,便是负责替公主发抚恤银的兵部都吃惊不小。
帝都府夏府尹是个消息灵通之人,他与公主简直半点交情都没有。非但没交情,他爹夏掌院还是跟秦太师一伙的,可想而知夏家在公主眼中的评价了。
夏府尹也没门路去跟公主沟通关系,但夏府尹硬是凭着偌厚脸皮找到赵族长,他知道赵族长是在宫外替公主打理产业的人。这两年赵族长资助育婴堂、福田院、修桥铺路的,没少为善,都是经帝都府的。
夏府尹的意思,这回打仗,近郊百姓也损失颇大。虽朝廷免了税赋,可重拾家计哪里容易,夏府尹是想请大户带头捐些银两。
赵族长并未回绝,问,“夏大人要多少?”
“您看着给。一百两百不嫌少,一万两万不嫌多,不瞒您,百姓们生计难哪。那些房舍毁塌,家产俱无的,官府若不扶上一把,他们就得卖儿卖女卖自身了。”
赵族长问,“大人打算怎么扶?”
“帮他们将屋舍盖起来,再有朝廷免税赋的恩典,重整土地后,有个一两年,日子也就恢复了。”
“怎么盖屋舍呢?银子给了百姓,万一这银子百姓没用来盖屋舍又如何?”
夏府尹做地方官多年,他经验丰富,“百姓老实,这种人虽有,却不多。”
“当年开封大水,我们当地衙门一开始也主张直接发银子扶住受灾百姓,但银子刚发下去,就有诈骗帮派盯上这些百姓。若非衙门当现及时,受骗百姓必不会少。”
夏府尹与赵族长认识的时间虽短,却一向敬重赵族长学识为人,不然他不会开始就找上赵族长。
夏府尹虚心请教,“那依您的见识,这事当如何?”
赵族长直接把开封的经验搬过来,近郊百姓受灾并没有开封大水那次严重,要扶助的范围也小,只用跟商会说一声,介时百姓用了木料砖石,让商会去与衙门结算。
这样只要把控制商会的用料品质,不叫他们吃亏便可。
百姓们的房舍是有大小可依的,用多少料,略多些还罢,却也不能离了格。
如此,有赵族长相帮,他跟商会的人也熟,由他牵头来办,夏府尹负责统计受灾百姓的家庭数目。趁着天气还不算冷,百姓乡邻亲朋故旧彼此相帮,重支房舍,再领些朝廷救济,日子就能挨的下去。
夏府尹还跟赵族长商量,咱们好事做到底,你看郊外的路也不大好走,要不趁百姓们盖完房子没事做,咱们顺道把路修修。
这样百姓还能挣些口粮,还能修路,一举多得啊。
赵族长心说,你爹是个伪善顽固的老头子,你跟你爹可真不一样。
他无奈道,“殿下这些盈余,岂不都要给你填进去了。”
“我看公主视百姓为子民,若殿下知道,必也大大赞同咱们这主意。”
赵族长素来大方,也便答应了。有商会朋友听闻此事,也愿意出资,共做此善事。赵族长一面说,“你们这消息啊,灵的不得了。我这刚定下来,你们就晓得了。”
“这样的善举,我们若早知道,早就来凑热闹了。”
“是啊。积德行善的事,多做些总是没差的。”
随着郑家保卫帝都,进而带兵北上收复辽北,赵族长这里也愈发热闹起来。
对于商贾的好意,赵族长尽皆笑纳。
经此一战,户部必然银钱吃紧,不然夏府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他想法子。不过,能帮着帝都府把郊外百姓安置好,再好不过。
随着赵族长在宫外的刻意经营,荣烺在民间声望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