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晟帝大怒,当天便将司谏官贬谪到西北边地去了。
秦太师劝都劝不住。
司谏官职位不高,从六品。
好在西北也有按察司,程御史便给司谏官安排了个六品的地方巡察御史,让他外任为官。
徐珠说,“谏官本就有言谏之责,陛下因怒而贬谪官员,这是要受到诟病的。殿下不若代陛下安抚司谏官。”
荣绵对这位司谏官也很气愤,“阿珠你没见,当朝就问父皇是否对徐家存了保全私心?哪怕司谏官有言谏之责,官员对君父是否也有敬重之责?这样不懂礼数之人,还要擡举他不成?一没贬他的官,二没责罚他,只是眼不见为净打发了他,这还不是父皇的宽仁大度么?”
“言官言谏无罪,这是朝廷法理呀。”
“也没问他罪,就是让他离远点。”荣绵冷声道,“对君父全无礼数,即便谏官有豁免之权,也太过了。”
荣绵拒绝安抚司谏官。
荣烺知道的要晚些,她是史太傅来上课时才听闻的。罗湘也说,“这可不大好,司谏官说话自是不中听。既然坊间有流言,司谏间据实上禀也是本分之内。”
楚姑娘亦点头说,“听说有些清流就讲究忠言直谏,一味奉迎君王的被视为佞臣。”
荣烺心里一琢磨就知父皇怕是叫司谏官说中心事,进而恼羞成怒贬谪了司谏官。她微微勾起唇角,与史太傅道,“臣子的话不中听,那是臣子不懂事,只要他尽了份内之责,咱们就得包容他。父皇大概是一怒之下才贬谪的,待以后父皇回转,肯定会后悔的。”
史太傅想,我看陛下可不像会后悔的模样。他道,“臣就可怜那司谏官,也是大好年华,这一去西北,就不知何时能还了?”
“不论帝都还是西北,都是江山社稷的一部分。若能在外替朝廷治理好一方天地,也是难得的历练。就是史师傅你们,哪个没有外任的经历呢。”
“是啊。”
“这位司谏官姓什么?”
“姓夏,叫夏洺。”
“哦,我知道夏御史,他升司谏官了呀。”荣烺笑,“以往做巡城御史时,就挺能干的。”
她铺开纸,想了想,提笔写下“刚直可敬”四字,递给林司仪,顺带道,“行印后,再取一百两金子,连带这四字一并送到夏御史府上。”
林司仪按下荣烺的字,“殿下可有什么要同夏御史说的?”
“都在这四字之中了。”
林司仪下去做事,史太傅由衷道,“得殿下庇护,夏御史出行也能顺遂些。”
“依夏御史心志,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荣烺眼中含着丝丝赞许,“御史台就要有这样的风骨。我们每天都活在众人的赞美声中,听惯了好话,乍一听那不中听的,的确会生气。可天下哪有完人,我们所受赞美,多是缘于身份地位,而非自身品格。让君王听到真话,这就是谏院存在的用意。”
史太傅甚是敬佩荣烺的胸襟。
荣烺唇角带笑,父皇还真是无能,就算生司谏官的气,哪儿有一国之君拂袖而去的理。你那些心思明摆着叫人知道了,这时候直接一句“遇赦不赦”就能平息此事。
再者,就算想收拾朝臣,也用不着这么明刀明枪。
夏御史是位能臣,让他去地方历练一二也好。历练成了,朝中多一能臣。历练不成,那就是才干有限,谁也怪不得了。
含章殿的内侍官到夏御史府上时,夏御史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外任了。内侍官奉上公主赐的字以及一箱金锭,“殿下说,所言皆在字里。愿御史大人有所历练,一路顺畅。”
夏御史再未料到能得公主赏赐,他都做好回老家的准备了,没想到陛下直接把他贬千里之外去了。
那他就继续做官。
恭恭敬敬收下公主所赐,夏御史请内侍官吃过茶,“下官瞧着您像是以前在太后娘娘跟前服侍的。”
“老奴原是万寿宫太监总管,后来就跟了公主殿下。”内侍官笑,“公主听史太傅说起夏御史您的事,说您是位能臣,陛下只是一时气恼,待消气后必能明晓您的忠贞。”
夏御史道,“臣不过是在履行身为司谏官的职责,也是不使同僚们多日辛劳付之东流罢了。”
内侍官喝过茶,拱手告辞。
夏御史送到院外。
夏御史因忠言被贬,直接就成了清流名人。凡认识的都过来帮忙送别,当大家知晓公主殿下写了“刚直可敬”四字赐给夏御史时,不禁对公主大为赞叹,感叹公主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有识人之明。SG
便是一向与公主关系别扭的程御史得知此事,也认为公主比那一肚子私心的皇帝陛下明白的多。
荣晟帝既气恼司谏官的无礼,也对徐妃嘴巴不严的程度感到无奈,他又不愿真的杀了二舅兄,各种苦闷夹杂,以至都没顾上荣烺收买人心的举动。
倒是荣绵私下跟妹妹说,“司谏官无礼至极,你干嘛还赏他?以后岂不更登鼻子上脸了?”
“我是看皇兄你跟父皇都没动静,才替你们赏的呀。”荣烺道,“谏官就是让他们说话的。哪怕他们说的话比狗屎还臭,咱们也得捏着鼻子听。父皇一怒之下把人贬了,咱们就得找补找补,赏他点东西,表扬表扬他,不显得咱们有心胸,并不计较他的失礼么。”
荣绵板着脸,“我是不赏他的。全不将父皇放眼里,简直无礼至极!”
荣烺笑,“官员嘛,是用来做事的。主要看他们的本领,德行,至于态度,我才不在乎呢。”
依荣绵的口才是断然说服不了荣烺的,他也只能作罢。
荣绵叹道,“徐家一去,朝堂之中,勋贵再无显位。”
荣烺注视着桌面的一角,也不禁道,“是啊。别说勋贵,世族的力量也被清流压制了。”颜相原是正经世族显宦之门,虽说颜相也是科举晋身,但颜相本身代表着世宦大族。
寒门出身的赵尚书一去,接着寒门出身的秦太师还朝,取代了世宦大族的代表颜相。J
如今,内阁里大族出身的只剩下史太傅、李尚书、徐尚书三位,其实程御史也出身显门,但程御史一向大公无私,连自己亲叔叔违法,他都能眼睛不眨的判处死罪。
程御史的强悍让他站在显族与寒门之上。
同样,寒门出身齐尚书也是一位特殊的存在。没有哪个势力能掌控他,齐尚书在朝拥有极大影响力。
凭荣烺对齐尚书的了解,那什么大赦的坏主意,肯定是齐尚书给父皇出的。
不过,相对显族,勋贵更显落寞。
荣烺道,“我听说皇兄你将珠表兄调到身边做事。”
“是啊。”荣绵自幼接受的便是帝王教育,郑徐两家一去,朝中勋贵再无显位,为了安抚勋贵,荣绵提携徐珠为近侍。
荣烺说,“徐家已经完了。”
荣绵看向妹妹,以为妹妹会继续说徐家的话题。荣烺并没有再提徐家,她道,“不知楚大将军如何了?”
在完全谈论政局的时候,荣绵才第一次发现,徐家已经不存在任何份量的事实。荣烺的目光望向辽北,荣绵道,“几次奏章都很顺利,应该问题不大。”
荣烺说,“楚大将军北上,白大将军因病致仕,禁卫四大将领,唯北军的宋大将军出身武勋之族。父皇的决意我开始没看出来,如今才算明白,父皇是要重用清流寒门。”
荣绵道,“只要是有用的,忠于朝廷的人才,父皇都会用的。”
“都会用与重用是不一样的。”荣烺的眼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可既是要重用清流寒门,又为何要贬谪夏御史呢?”
尤其夏御史还是言官,这于声誉于对清流的拉拢倚重完全不符。
荣绵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再倚重清流也不能太过纵容。”
荣烺心说,这算什么纵容。
荣烺道,“看辽北吧。”
荣晟帝对夏御史的贬谪让朝局愈发晦暗不明,清流对荣晟帝不能纳谏、以及对外戚的偏颇感到不满。徐家在朝堂的退场让勋贵在朝中彻底失去顶级官员的位置,勋贵们开始窃窃不安。
走科举道路的大家族早在颜相辞官时就失去了对内阁的掌控,而清流面临分裂。
秦太师在入阁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都无法完成对内阁的重组,各自为政的内阁大员似乎只能倚仗在君前的话语权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见。
而这一切,又形成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
分裂的清流无法彻底掌控朝堂,勋贵、大族各自力有不逮。
太子荣绵有意提携勋贵,但徐珠已经出族,徐家在朝堂的退出也意味徐家失去他的政治影响力。
这完全不足以安抚勋贵。
公主赏赐被贬谪的夏御史,是在向清流示好。
事实上,公主一直没有抛弃郑家,众所周知,郑皇后的位子就是公主据理力争保下来的。过年过节,公主对郑家的赏赐一如往常那般丰厚。
鉴于公主爱恨鲜明的个性,公主非但对贬谪的夏御史不错,她对楚白两家,对辞官的颜相,都待之如往常。
秦太师推荐了一位旧友升任内务司总管,荣晟帝允准。
荣烺也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勋贵大族的夫人进宫请安,荣烺有时不在凤仪宫,那些夫人也会留下献给她的礼物。
荣烺依旧如常,除了将视线牢牢的盯在辽北之外。
冬至那日,辽北的快马终于带来渤海国的捷报,楚大将军顺利到达渤海王都,渤海王依从荣晟帝诏令,楚大将军成为渤海国的摄政大臣兼驻兵大将。
荣晟帝大喜,当下赏那送信的差兵一百两银子。
整个朝廷大喜。
能在渤海国驻兵,并掌渤海国政,从此彻底解决辽北兵患,还能在渤海国有所得,这是先祖都没能做到的功绩!
是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盛事!
大喜之下,荣晟帝决定祭天酬神,以慰先祖!
文武百官争相呼应追随,可就在这大喜之时,出现极为不祥的天兆——日食。
日者,人君之象。
发生日食,人们都会认为这是君王昏庸无道,所以上天才会降下日食警告。
荣晟帝满心欢喜都被这天象坏去了,好在钦天监是个聪明人,钦天监解释道,“此日食,非应陛下,乃因渤海国君无道而起。”
好吧,大喜的日子,谁都不愿扫荣晟帝的兴。
大家祭天祭祖,一通热闹。
原本这是颁布大赦天下的好时机,晟帝想到天象,想到那神厌鬼弃的司谏官,没好说出大赦的话。
就这般热热闹闹的过了个欢喜年。
帝都的喜庆气氛让天下人都觉着,荣晟帝大概是真有天子之气在身上的。
这一年的春节,徐家还有人走动。郑家除了几家至亲旧友,是几百年未有的冷清。荣烺对郑家的赏赐依如往年,甚至连亲至郑家吃年酒的日子也与往年无差。
去岁如何,今朝亦如何。
对颜相、赵族长、唐族长等也是一样。
不同的是,楚大将军在外,荣烺与兄长一同去了楚家吃年酒。
另外,荣烺也单独给了致仕的白大将军一份丰厚的年赐。
一直到春三月,都没有再收到楚大将军的奏章。
这倒不足为奇,渤海国地处极北,冬季漫长,大雪会阻断交通,通信困难。
但直到五月,依旧没有奏章送来,大家就知道,必是出事了!
气氛在无数人的猜度中变的逐渐不安,就当荣晟帝打算派快马到镇北关问询时。楚大将军父子战亡、杨大将军战亡,以及渤海国主身死、新王登基,新登基的渤海王率十万大军攻破镇北关,已直逼帝都而来!
这是有名有姓的死亡名单,其他死在乱军之中,被渤海王所率大军践踏的土地上又死了多少臣民百姓,不可计数。
荣晟帝拿到这份急报时,双手都在发抖,他的脑袋里只有嗡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秦太师面色惨白,直唤,“陛下陛下!”
他情急之下顾不得君臣之别,上前握住荣晟帝手臂,狠狠的摇了一下,再唤,“陛下!”
荣晟帝终于听到秦太师的声音,他的面容比秦太师更多惨白,他心神大乱,无助的望向秦太师,唤了声,“秦师傅……”
史太傅面有不忍,上前一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召大将入朝,商议御敌之事。”
荣晟帝渐渐回神,“按史师傅说的做。”他少时,史太傅也为他讲过学问。故而一直称史师傅。
齐尚书提醒,“请陛下召东宫前来。”
兵部方尚书道,“陛下,郑家防守辽北多年,对辽北局势最为熟悉,请陛下召郑镇北御前议事!”
荣晟帝一愣,看向内阁诸人。
刑部李尚书按捺不住,“陛下,顾不了这么多年。当用且用啊。”
吏部徐尚书户部钟尚书也是一样看法,连同素不理别部事务的程御史以及素来低调少言的夏掌院,都赞成召郑镇北入朝。
可这句话,要荣晟帝亲自说出口。
良久,荣晟帝终于低低说了句,“召郑家兄弟入朝。”
做完这一切,荣晟帝下意识的做了个向左微微侧首的动作,像是在看向谁或是询问谁,秦太师夏学士皆不明所以,但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曾经太后坐的位置。
太后在世时,荣晟帝就像这般坐在母亲的右侧,倾听着母亲的意见。而刚刚做古不过两年的太后,曾如同天地神明般牢牢的统御着王朝的江山安稳、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