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宴会,若从诸人傍晚觐见开始算起,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当荣烺有些倦意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
望向夜空圆月,荣烺禁不住赞一声,“好美的夜色。”
月亮周遭亮起一圈美丽的七彩月华,这可不是寻常能见的景致。
颜相方御史都赞好,荣烺歪头看会儿月亮,“颜相、方御史,你们也回去歇了吧。我也要安寝了。”
颜相方御史见公主身边有女官宫人随侍,便道,“殿下早些休息,这一路奔波,必然倦了。”
其实俩人心中都为荣烺的精神头赞叹。一路大远过来,颜相是知道的,路上虽走的不快,却也车马不停。今早入开封城,接见官员士绅、听方御史汇禀灾后事务、主持晚上宴会这一系列的事务,而且完成的都很好,不说心力,体力能支撑下来都不容易。
可见平时习武健身是对的。
颜相心说。J
关键时刻还是得体格儿好!
颜相方御史目送公主殿下一行远去,便也自去休息了。
荣烺回寝室后,宫人已准备好洗漱之物,荣烺并不急,先令人备好纸笔,她得给皇祖母写信哪。
这是荣烺出门的习惯,天天写信。
而且,那信写的又长又满。
平时从早到晚赶路她都能写三五篇,今日这么大排场,荣烺一口气写了十篇子。其中内容多是赞颂自己的,如何进城,如何接见士绅,如何主持宴会,还有开封城的现状,以及荣烺遇到的有趣的人,譬如赵族长。
本来这差使她就干的不错,经她这一自夸,那简直把自己个儿写的神仙一般。
如今在万寿宫读荣烺的来信已经成了宫中风尚,只是当事人自己不知道自己。
林司仪看她刷一篇刷一篇的写,不禁感叹,“我看状元的文章都没殿下写的长。”
荣烺洋洋得意,“跟状元不好比。不过,我这也都是有感而发,真情实感,停都停不下来。俗话说的倚马千言就是这样了。”
“哎,祖母的生活太枯燥了。每天就吃饭睡觉看奏章这几样,写的信一点新意都没有。”自从一出城,荣烺就不一样了,她觉着自己个儿可长大见识了。尤其如今进了开封城,那更是,膨胀的可以。
“等我回去,跟祖母商量商量,明年我跟祖母一起出来逛逛。就不到河南了,也不走远,往鲁地去瞧瞧。反正宫里有父皇和皇兄。”荣烺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叨叨话,“说来,最可怜的就是父皇跟皇兄了,哪儿都不能去……”
……
待荣烺打个呵欠,她终于停下笔,意犹未尽的说一句,“今天有些困,就少些点。”
严宫令给她把信晾开,“这已不少了。”
“严宫令,明儿一早就让人快马送回去。”
“是,殿下放心。”
写过信,荣烺简单泡个澡就睡下了。
这一日荣烺的确累了,晚上还打起小鼾,第二日起的稍迟。林妈妈给她梳头时,宫人捧着一篮鲜花进来,“开封赵家族长送给殿下的。”
荣烺歪头看了一回,“好漂亮的花。摆屋里吧。”
待她梳洗好,颜相等人也到了。荣烺见到赵族长,特意说一声,“多谢你送的花,我很喜欢。”
方御史几人目瞪口呆,视线齐齐望向赵族长:这小子竟然给公主殿下送花!
然后,颜姑娘几人也纷纷向赵族长道谢。
“是我家中的花,开的正好,拿来与大家同赏。”赵族长那一派风度翩翩,简直看的方御史几个牙疼,尤其方御史:老子们跟你认识也非一日,可是连一支花都没收到过的!
这厚脸皮的家伙,这不故意讨小姑娘喜欢么!
要说最懊恼的还是开封城第二士绅郑澜郑士绅,郑澜后悔不叠:他,他家里也有花!可他没想到给公主和几位伴读姑娘送!
哎,姓赵的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啊!
因荣烺说了要一起用早饭,故大家都空肚子等着。
荣烺要去外头吃,用她的话说,“我要尝尝地道的开封风味儿。赵族长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郑澜你家也自祖父辈就搬到开封城住了,你们介绍个地道的早点铺子。”
郑澜立刻满脑子混乱起来,哎呀,公主殿下要去外头用早膳,这安全么?这要有什么好歹可如何是好?要是咱们这小地方风味儿不合公主口味儿可如何是好?
于是,满脑袋嗡嗡的。
赵族长眉眼一弯,“这事儿好办,好吃的铺子可太多了。今儿就请殿下去一家特地道的早点铺子。”
荣烺当下便应了,还问,“远不远?要是不远,咱们遛达着去。”
“这边都是官衙府邸,店铺较少。”
荣烺说,“我今天骑马,不坐车。”
方御史刚想谏两句,譬如秋天有些凉,殿下还是坐车暖和云云。赵族长已道,“骑马好,草民也是骑马过来的。现在不冷不热的,天气正好不说,殿下还能看一看开封城的风物。”
“就这意思。”
荣烺都骑马了,再加上诸人没一个老态隆钟的,于是,都骑马。
这顿时成开封一景,好在开封城地处水陆便利之所,民风较其他地方要开放些。昨日已见过公主殿下的车驾,以及英姿飒爽骑马的宫人,此时见女眷骑马,又有这样的排场,均以为是宫中出来的女大人,不禁多看几眼。
清晨的秋风沿着河畔拂来,柳树叶子纷扬而落。赵族长在一畔为荣烺讲解开封城的坊市分布,除了官衙所在,另外就是几大城区,哪边儿多是官邸,哪边儿是民居,哪边儿是坊市,哪边儿驻兵马。
还有哪边儿的地动最厉害,“城南重建的地方太多,殿下现在去,估计插脚不下。殿下,咱们今天先去坊市吧,那边热闹,好吃的东西也多。”
“好啊。今天你是向导。”晨光下,荣烺惬意的眯着眼睛。路上来往不断的行人、载着各种货物的车马、各色开张忙碌的店铺,提篮叫卖的嘈杂,都让人心情舒畅。
沿河畔大街到彩虹桥,街市渐渐繁华,河上已有诸多往来船只,岸两畔各色店铺彩旗招招,新砖旧瓦的错落交织下,已是显现出市井热闹来。
赵族长带大家穿街走巷,到一处人气颇旺的早点铺。
那掌柜少东远远就招呼过来,一揖到地,口称给贵人请安。赵族长看向荣烺,荣烺一擡手,干脆俐落的说了要求,“不必多礼。给我们寻几张空桌,我们要在你家吃早点。”
赵族长道,“你家拿手的早点,给我们看着上。”
然后,赵族长个子高,他微微躬身,同荣烺介绍,“一楼热闹,二楼景好。”
“一楼位子不多,咱们去二楼吧。”
“您要想在一楼用,我让人空几张桌子就是。”
“不用了。别人都坐好了。”
赵族长弯着眼睛笑,“我听您的。”
结果,二楼人也不少。
荣烺看没空位,不禁感慨,“生意可真好。不过没地方坐,咱们换家人少的吧。”
赵族长依旧眉眼带笑的模样,掌柜先急了,两手一张,赤红了脸拦客,“不不不不不,贵贵贵人稍稍稍等,有有有有有地方。”
就见掌柜飞一般的扑向窗畔客人,他迎来送往做生意这些年,高官显宦也都见过。眼瞅帝都来的一品御史大人都在小贵人身边排不了头一位,咱们城中一等一的人物赵老爷也得低头躬身同小贵人说话,他只要不瞎不傻,猜也猜得出这位小贵人的身份!
这要叫贵人没吃饭就走了,他还能算开封城早点界的第一把交椅——老李煎包早点铺的老李头儿么!
掌柜片刻功夫就清出临窗的四五张桌子,大家听闻是公主殿下驾到,纷纷抱拳行礼,注目后离去。荣烺笑眯眯地摆手,“有劳你们让座了。”
大家既惊奇又有点受宠若惊,拘谨的脸一红告退了,胆子大些的还跟公主殿下推荐,“现在正是吃莲菜的时节,莲菜煎包味道最好,您不妨尝尝。”
“好的。”
“草民告退。”
其他坐着的有些不安,想这有大人物驾到,咱们是继续吃还是回避啊。不过,看大人物没发话,嗨,咱们就继续吃呗!
咱们又跟大人物无关。
现在的季节,的确是吃莲菜的时候,新鲜的莲菜刚从水田挖出来,和了猪肉做煎包,就香的很。
这家除了各式馅料的煎包、还有煎角、蒸饼、汤饼、各类面食,各色小菜也上了些。
荣烺各样都尝了尝,她最喜欢的除了莲菜煎包就是枣栗馒头。她还吃了一小碗笋辣面,吃的鼻尖儿冒汗,小脸儿红扑扑的。
大家……也都有些饿了。
昨儿荣烺说一道用早膳,大家以为是去巡抚府陪公主用膳,尤其昨晚宴会挺成功,大家也觉着公主是个好相处的人。于是,都是没在家用就到巡抚衙门了。
结果,原来是到街上吃。
又走了这会儿功夫,都饿了。
于是,也都觉着这家早点味道不错。
荣烺感慨,“你们都是实诚人,以前在宫宴时,很多人都是略略沾唇,都不大吃的。我小时候还以为他们是吃的少或者不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家吃过才进宫的。
这样多好,咱们吃饭就是吃饭。”
颜相都险没叫这话噎着。
河南巡抚则有些羡慕:哎,原来宫宴是这样的么?没参加过呢。话说回来,这次有幸能随公主殿下用膳,也是大半生的荣幸啦。
赵族长说,“这早点铺子不错吧?”
“特别好。”荣烺不吝夸赞。
“您说要用外头的早点,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李头家。我跟阿郑小时候经常来吃。”
郑澜点头,“家里的厨子再怎么学,味道总是差一线。”
“跟宫里的味道也不太一样。”荣烺爽快的说,“好吃就是了。”
荣烺说,“我看这边房屋都是新旧参半,想来地动时也震坏不少,盖的够快的。盖房子的砖石不都要烧制的么,哪里来的这许多砖石呢?”
赵族长道,“开封本地自然是没有的,不过,灾后也捡出一些尚能用的。余下的就是跟别的府县买的。”
“一下子就能买到这许多现成的么?”荣烺是知道内务司的,置办东西向来得提前个一年半载。
赵族长解释,“开封城四通八达,这次陆路有所毁损,水路依旧畅通。”
“原来如此。”荣烺又有疑问,“可是从水路买东西,得要许多船吧。船没坏么?”
赵族长垂眸为荣烺添些茶水,“只需几艘小船,沿河道把开封城要重建需要大量砖石的消息散播出去。砖石商人们便蜂拥而来了。”
荣烺笑起来,“这法子好。不仅砖石商人,别的商人也一起来了。”
“自然。”
荣烺主要看了看坊市,开封地理位置优越,坊市虽还未完全恢复,但灾后重建还在继续,故也是一派忙碌场景。
只要忙起来,就有生计。
荣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第二日,她去惠民药局、慈幼局去看了看,这样的天灾,惠民药局出了大力,慈幼局则是收留孤儿与老无所养的老人的地方。
第三天、第四天去的都是地动严重的街市。那些房舍彻底被毁的百姓,现在房子盖的怎么样了,都居住在什么地方。
一时间,开封城都谈论起公主殿下微服私坊的趣闻。公主殿下又在哪家店吃的什么东西,喝的什么茶水,以及公主殿下什么模样何等威风,见没见过的,反正传的有鼻子有眼。
而且,许多店铺都打出公主食单供食客选择。
一时间,倒给这座灾后州城添了不少热闹。
然后,第五天出门,荣烺就遇到诉苦诉冤的。一群人跪她面前,诉的还是桩在办案件,荣烺挺熟。
说话这人是带头的,说的真是苦,“小的一时猪油蒙心办了错事,小的是真的证据,当初那田就是暂记赵家名下。当时,与赵家立了契的。结果,一场天灾,契书被埋地底下,找不见了。”
荣烺一边听着,视线扫过这人身后的那些人,有穿戴齐整干净整洁的,也有面貌粗糙老实巴交的,都齐齐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恩典。
荣烺的睫毛迅速的眨了一下,然后,平日间那些爱说爱笑的随意忽然就消失了。她的态度连同语气都转换为一种淡淡的慵懒,如内阁颜相方御史都不禁自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感觉:简直太像了。
荣烺将这带头人的话简单整理一遍,“就是说,你那投田的证据找不到了,是这意思吧?”
那人连连叩头,“公主娘娘英明。”
“没事儿。”荣烺特会宽慰人,“找不到就按找不到的办。”与方御史道,“没证据的,证据丢了的,一律视为租赁契约。”她对这诉苦的道,“可见这是天意。你放心,朝廷也不让你吃亏,就按租赁契约上说的,你家祖祖辈辈种这块地。你要死了,你儿子种。你儿子死了,你孙子接着种。要是没儿子,给闺女种,也是可以的。除了不能买卖,跟以前是一样的。”
“可这地,它就不是小人们的了呀。”
“它的耕种权永远属于你们。同时还有个好处,你想想,以后就是家里出了败家子也不用怕败家子卖地了,是不是?租的东西怎么能卖呢。”
荣烺一派体贴,连人家家族出败家子的事都考虑到了。荣烺与方御史道,“若有类似情由,都按此例办。”
方御史,“是。”
示意手下将此人打发下去。
那些人竟然不走,咣咣咣的磕起头来,口称,“公主娘娘宽恕我们这回吧!公主娘娘开恩!把地还给我们吧!”
秋风拂过荣烺面无表情的侧脸,她淡淡的问这个带头的人,“当初你们就是这样围逼的巡抚衙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