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心底不安,帝都府尹这样的老油条,自然不可能只求见荣烺一人。公主非要关注这案子,他也不晓得公主是啥意思,却也得告诉陛下一声。
毕竟,哪怕都知道太后娘娘掌政,到底陛下才是坐龙椅之人。
太后娘娘也不可能真的千岁万岁……
哎。
做主的人太多,差使便难当。
帝都府尹正往昭德殿去,就遇到一身明黄暗花锦袍披狐裘披风的皇长子携随从而来。帝都府尹连忙躬身侧立,荣绵前些日子刚巡视过帝都府的赊粥事宜,认得帝都府尹,脚步一滞,“陈府尹,你这时进宫来了。”
“是,臣刚从公主殿下那边儿出来,想去给陛下请安。”
荣绵猜出是何事,“酒铺娘子的案子结了?”
“还没有。”帝都府尹心下一松,公主殿下将这事过了明路,他就好应答多了。“各证据线索都查清了,臣想明日开审。公主殿下关注此案,臣进宫跟公主殿下说一声。公主殿下说,明天过去看臣审案。”
荣绵看陈府尹可能有些不适应他妹旁观审案,道,“公主年少,心地善良,好奇心也重。你好好断案。去吧。”
“是。”
陈府尹待皇长子一行走后,方继续往昭德殿去。
姜洋多瞥陈府尹一眼,这老油条!
陈府尹在昭德殿将自己拜见公主殿下的事又说了一遭,荣晟帝表示知道了,便打发他出去了。
回到衙门已过未初,陈府尹腹内空空,下车时腿脚发虚,扶着长随的手才算站稳了。待用过饭食,已是未正。
放下长筷,陈府尹心下长叹:这帝都府尹真不是人做的!
可怜他也是正经公府子弟,就因那不懂事的侄子把长公主得罪完了,阖府前程都跟着艰难!
叹息一回,陈府尹令人将案子卷宗拿来,重新看一遍,以备明日升堂时审断之用。
哎,放下卷宗,陈府尹亲自带着长随去收拾前堂后衙,以备公主殿下明日驾临之用。
哎,这短短半日,可如何收拾得好哟。
陈府尹又是一愁。
公主殿下倒不知她旁听案子的事险把陈府尹愁老十岁。
为着旁听案子,荣烺把课程调后,特意空出时间来。
用过早膳,她就带着颜姑娘几人出宫了。荣玥有点紧张,在车上还说,“我是第一次进衙门,不知道审案是不是像话本子写的那样。”
荣烺说,“哪儿是第一次进衙门啊,阿玥姐你忘了,咱们之前去过礼部。”
“是哦。”荣玥笑,“这感觉还不一样,审案断案的,总觉着有些肃杀。”
“没事儿,去过一次就知道了。”
荣烺一行到帝都府的时候,衙门口已清扫的一尘不染,两位衣着干净模样周正的府衙官兵挎刀肃立,目不斜视。另有机伶小子早在大街上侯着,一见浩浩荡荡的车驾过来,立刻撒腿就往县衙跑,赶紧知会自家大人,公主殿下的车驾到了!
远处许多闲汉聚集,都是听说今日要断酒铺娘子的案子,来看热闹的。
官府已撵了好几次,奈何这些多是街上好事闲逛的,腊月无事,就爱看个热闹,岂是能驱走的。
不过,如果官员在二堂审案,百姓们是看不到的。得开大堂,才允百姓围观。
荣烺车驾一到,那些闲汉都被禁卫军赶的面墙而立,陈府尹带着手下属官在门前相迎,“臣帝都府尹陈诚携大小属官迎公主殿下玉驾,公主殿下金安。”
荣烺踩着车凳,扶着林司仪的手下车,一面道,“大家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后边乘车的罗湘与史姑娘也过来,荣烺便说,“咱们这就进去吧。”
然后,禁卫开路,众人簇拥着荣烺进去。
留下外面早早侯着看热闹的百姓,嗡一下子,愈发热闹起来。
“天哪——天哪——”
“那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来啦!”
“哦,天哪——我见到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是来看审案的么?”
“这谁知道!唉呀,公主殿下来了——”
荣烺隐隐听到后面的议论,她并不放心上,百姓会好奇她,就如同她在中里也会好奇百姓人家是一样的。
陈府尹在前做个向导,“臣都准备好了,还得请殿下先到后堂略作休息,臣令他们置好椅案,供殿下与几位姑娘安坐。”
颜姑娘眸光一闪,插了句话,“陈府尹不必备我们的,我们原是服侍殿下一起来的。堂上备殿下坐的椅子便可。”
陈府尹有些着急,一时忘了尊卑,看向公主,您几位的出身,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们都是千金小姐,在我这儿站半日,累着了委屈了可不都是我的罪过么?
荣烺的视线从颜姑娘身上掠至陈府尹,已经明白颜姑娘的意思,她对陈府尹道,“府衙正堂是审案断案之地,就按阿颜说的办。”
陈府尹不再坚持,虽依旧觉得怠慢了几位千金小姐,心里又有些隐隐敬重,到底是大族出身,知道规矩礼法。公主殿下也很明理。
陈府尹侧身,继续引路,“殿下这边请。”
正堂有些干净陈旧,屏风、公案、公座、偏椅、依序而列,公案披大红云锦锦缎桌围,上面有一座玄色笔山,笔山上搁着两支笔,一支为红,一支为黑。笔山右侧是一方形制规整的砚台,硕台旁则是断案用漆红的签筒,签筒边是一个空着的桌上几架。
荣烺心下颌首:嗯,衙门正堂就应是这么个地方。
陈府尹请荣烺示下,“殿下第一次来府衙,帝都府管的是帝都辖下百姓的纠纷案件。殿下,百姓多是不通礼仪的。且他们在牢中呆了这几日,纵洗漱过怕也不大洁净。殿下,臣斗胆在屏风后也备了一张椅子。殿下若爱清净些,屏风后旁听也是一样。臣就在这偏椅审案,您有吩咐,着宫人女官知会臣一声,臣就明白。”
荣烺看他啰嗦这一通,道,“你还以为我是第一次出宫,第一次见百姓啊。多此一举。屏风后能看到什么?我就坐这正堂。”
陈府尹连忙,“殿下请上坐。”
荣烺挺习惯上座,她自小就经常跟祖母坐在万寿宫正殿的上首玉榻上,她过去坐下,朝偏椅一指,陈府尹谢恩后过去坐了,先传三班衙役,再令衙役将涉案之人带上堂来。
荣烺说,“正堂审案不都有百姓旁听么?怎么不见有百姓来?”
陈府尹连忙说,“殿下千金之体,百姓扰攘,若惊扰了殿下当如何是好?”
荣烺唇角一勾,“若惊扰了我,就当你这两任帝都府尹白干的。别自己吓唬自己,这么多侍卫衙役,能惊扰了我?”
陈府尹没法,只能让府兵放百姓进来。当然,进来前都做简单搜身,万不能身藏利器。
很快,堂外就围了黑压压的三五层人,他们平日里最爱看热闹传闲话的一类人,此时知道堂上有公主殿下在,竟都不再言语,只是好奇的看向正堂上坐着的公主殿下。
嗳,公主殿下看着年岁不大啊!
当然不大了,去岁公主殿下到庙观为国祈福还更小哪!
这基本是所有人的心声了。
荣烺看着堂下原被告两家人,那女子脸上疤痕狰狞,从右脸眼角斜直而下,长得有两寸的模样,可见是下了狠手。
荣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可怕的伤痕,她天生胆子大,竟不觉如何可怕,心下反有些可惜,这女子生得秀丽,这样一刀,算是将脸毁了。
荣烺视线移向男子,这人站在堂下,个头中等,带些虚胖,数日牢狱让他神色发恹,脸上浮肉泛黄,一见到女子,顿时目露凶光,凶光中却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案子非常简单。
就是夫妻二人争执,男的说女的偷人,女的说男的虐待,女方要和离,男方不和离。
陈府尹先说虐待的事,这事好审,“本府已令女衙役验过,赵氏除了脸上的伤,身上也多有旧伤痕。李顾,平日间,你是不是常打骂于她?”
男人道,“大人明鉴,乡里妇人不同大家小姐,乡间妇人泼辣,有几家不打的?夫妻打架,素来床头打来床尾合,越打情分越好。”
陈府尹为官多年,面容一凛,“寻常拌嘴吵架无妨,可你打的旧伤多年难消,可见当时不是寻常打闹!这你可认?”
李顾不敢嘴硬,“草民跟赵氏成亲时年纪尚轻,不懂分寸,草民已知错了。可那不过是夫妻间的争吵,赵氏抛头露面无妇德,这却是事实,还望大人给小的主持公道。”
陈府尹问这妇人,“赵氏,你丈夫说你与人私通,你可认?”
赵氏冷冷道,“此皆子虚乌有,是李顾污蔑于我!”
陈府尹传双方证人上堂,李顾的证人就是他娘李老太,李老太言之凿凿,“我老几次去酒铺,见她与男人有说有笑,每回都是不同的男人,这不是有了首尾是什么?”
赵氏道,“我做生意,来了客人,难道对客人冷眉冷眼?”
“谁知道你做的是酒水生意还是旁的生意!”李老太朝赵氏眼睛一横,头上金簪闪闪发光。
赵氏羞愤难抑,“你胡说八道!我铺子开在正街上,生意也是堂堂正正!”
“你说堂正就堂正?你一个妇人,若不是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如何能把生意做大?也就我儿,天生老实,受了你的蒙骗。”李老太说着还哭了起来。
赵氏脸色涨红,气的浑身颤抖。
陈府尹惊堂木一拍,“都肃静!”
李老太受此一吓,顿时不敢哭了,重新跪好。
陈府尹道,“私通不是谁上下两张嘴一说就算的?什么事都得有证据?”然后传来李家街坊亲戚数人,连李顾的三个小妾都传了来。
赵氏是真会做人,街坊说句公道话还罢了,李家这些亲戚里,一半说不清楚不知道,还有个老婶子颇义气,“侄媳妇没去卖酒时,他家都要典卖宅子了。如今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样不是侄媳妇赚回来的。不知她的好也罢了,怎能朝人泼这样的污水?不说旁的,家里哥儿姐儿的名声,你们是一点都不顾!”
表示,绝无此事!
赵氏的娘家嫂子也说自家小姑子冰清玉洁品行无暇,李顾所言皆为污蔑,绝无不德之事!
最令陈府尹无语的是,连李顾的三个小妾也说主母待人宽厚,洁身自好,绝无通奸之事。
李顾气的大骂小妾,“她们卖身契都在我这贱内手里,故而受她驱使!”又骂婶子,“当年我父在世时,婶子就觊觎家中老宅,与我父母多有龃龉,她自然相帮赵氏!”
陈府尹怒道,“合着有利你的全是真的,不利你的全是似的。专你也是堂堂监生出身,难道在你心里,本府乃糊涂虫不成?”
荣烺奇道,“这样的人竟然是监生?”
陈府尹道,“花银子买的。”
李家老婶子被李顾怼的脸色发青,当下拆李顾老底,“还是侄媳妇拿银子给他买的官身,说以后孩子出门好看。”
赵氏道,“我若知有今日,我把银子扔护城河我都不会给这烂人花上一分!”
李顾骂,“不给我花,给你那奸夫用不成?”
赵氏气的浑身颤抖,那李老太更是气焰逼人,竟忽的扑上要打赵氏。原被告站的分明,她如何打得到,被族人拦住却仍是嚣张的朝赵氏挥胳膊,“我打你这不贤妇人!今儿就教教你规矩!”
荣烺大开眼界,世上竟有这样的恶婆婆。
陈府尹怒,“敢咆哮公堂,李老妇你好大的胆子!”
俩衙役上前,直接按跪李老妇,往那叫嚣的嘴里团团塞满,直塞的李老妇再也叫不出一声。
省略掉这无知的李老妇,案情已清。
陈府尹问,“李监生,你心里也清楚,你并没有赵氏私通的证据!且所有证据都表明,赵氏清清白白!本府看你们总是吵闹,如今又动起刀来,情分已无,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监生道,“学生与赵氏毕竟有一儿一女,为着儿女,学生愿意原谅赵氏一次。只要她回家,学生愿意退一步向她赔礼。从此我二人夫妻恩爱,必能白头偕老。”
赵氏冷冷道,“大人,民妇意已绝,民妇绝不与这等小人再做夫妻!请大人判我们和离!”
陈府尹问,“赵氏,我看你先前为你丈夫买监生,又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夫妻这些年,必也有恩爱日子,你不再考虑么?”
赵氏道,“若他只是不擅理家,不擅挣银子,这都没什么。有人天生不通庶务。日子过的不好,也没什么,民妇并非嫌贫爱室之人,只要夫妻同心,我们年纪都轻,努力过活,总有个奔头。可我看不起心胸狭隘的人,开始民妇去沽酒,他只觉面子上难堪,并未说什么。待民妇挣了些银钱,他就开始阴阳怪气,我略有还嘴,便要被打。铺子越开越大,他就打我越厉害。我知道他的缘故,因为自卑,因为觉着不如我这个妇人,就要打我,用拳头证明他比我强。”
“我从心里瞧不起他,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民妇如今面容已毁,与他和离后名声必要受损,下半辈子再嫁也不易。可民妇拼着一辈子不嫁男人,也绝不再跟他做夫妻!跟这个的男人过日子,民妇宁可做姑子!”
不说赵氏瞧不起这样的男人,陈府尹也很瞧不起,便是在门口听热闹的也按捺不住议论起来:
“是啊,连个妇人都不如。”
“说的你好像如似的,你有赵娘子做生意的本领?”
“我没有,可我不打媳妇啊!”
“我要有这么个能挣银子的媳妇,叫我天天供起来我都愿意。”
众人的奚落生令李顾羞愤难当,他面色一时胀红一时气白,控制不住朝赵氏怒吼,“你不过是外头有相好的,故而使计与我和离!你休想,我告诉你,俩孩子都姓李,你好好想想吧!”
赵氏看向陈府尹,“请大人着我与李顾和离,着儿女由我抚养,这样的不堪之人,岂能养好孩子?”
陈府尹觉着,这俩人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不过,孩子有些为难。
就像李顾说的,这是人李家的孩子啊。
陈府尹看向荣烺,禀道,“殿下,臣看李赵二人情分已尽,再勉强过日子也是不美。只是这俩孩子,李监生非有德之人,可到底孩子姓李,给了赵氏似也不妥。”
咋这么不知变通?
荣烺问,“孩子可来了府衙?”
陈府尹点头,“臣令人将他们带来了。”因为公主殿下要来旁听,他准备充分。
荣烺道,“把孩子们带过来。”
俩孩子年岁都不大,男孩儿瞧着七八岁,女孩儿更小些,穿着干净的细布棉袄,拉着哥哥的手。荣烺摆摆手,“孩子不用跪了。我问你们,你们愿意跟你们父亲过日子,还是跟你们母亲过日子?”
俩孩子都往母亲那边瞅,李顾急的叫儿子,“尚哥儿!你傻了不成,谁跟着妇人过日子!”
男孩儿根本没理父亲,抿着嘴一脸严肃,拉着妹妹走到母亲身边。他面容也酷似其母,生的白皙秀丽,大声道,“大人,我们跟着娘!”
擡头一看,堂上坐的怎么不是老大人,而是小姐姐啊!
荣烺笑与陈府尹道,“孩子自己就知道跟谁好。”
陈府尹也觉这法子好,孩子自己选的,他道,“以后臣三五个月打发女衙司去看看俩孩子的日子,若果真好,就让他们随赵氏过。”
堂下赵氏大喜,再三叩头,“谢贵人谢府尹大人天恩!”
李顾已是恨的眼里蹿火,若非在公堂之上,怕就要打骂妻儿出气了。
接下来还有家产划分,这没什么好说的,陈府尹已经提前调查了李家家业。说来,酒铺子是真赚钱。
李家原本只剩一处老宅,二十亩近郊田地。赵氏开酒坊三年,便在冀州置下千亩良田,城中一处三进宅院,城郊一处五进大宅,还有外城三间铺面,另有赵氏开的酒坊一座。
陈府尹道,“李家祖业仍归李家。赵氏你后来置办的产业,因你们是夫妻,也要分与你丈夫些,你可愿意?”
赵氏十分爽快,“一切凭大人做主!”
陈府尹心说,真是个明事理的妇人。
陈府尹是这样给他们分的,冀州田地一家一半,城中宅院归赵氏,毕竟赵氏养孩子,城里有宅子便宜些。城郊大宅归李家,方便李家照顾近郊祖产。外城铺面一间给李家,两间给赵氏,另有酒坊也给赵氏。
陈府尹解释,“赵氏要抚养孩子,故而铺面多判一间给她。”
李顾急,“大人,旁的学生无议,酒坊原是我夫妻二人的,岂能都给赵氏?”
陈府尹十分瞧此人不起,沉了脸道,“你既自称学生,就该知道自己身份,监生不可经商,你要这酒坊有何用?”
“便是无用,学生也不想便宜赵氏?”
陈府尹斥李顾,“便是以后你们不再是夫妻,也曾有过数年姻缘!”他一指赵氏,“这也是你孩子的母亲!你多给她些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焉何这般没有胸襟!”
李顾被骂的双颊赤红,心下虽极舍不得酒坊这只金母鸡,却不敢再说话。
陈府尹将孩子、财产都给这二人分割好,颇觉功德圆满,看向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若无吩咐,这案子就这样判了。
荣烺接收到陈府尹请示的眼神,提醒陈府尹,“李监生砍伤赵氏,至赵氏面容毁损,这要怎么判?”
陈府尹心下一惊,这还要判?
连围观的闲散人等听到公主殿下清清脆脆的声音,都议论起来:这还要判吗?
荣烺看向陈府尹,“先时被殴打,赵氏未告,你自然不必管。今天赵氏告了,且伤人之事属实,身为父母官,如何能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