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春天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潭水,表面平静,内里却多了些心照不宣讳莫如深的东西。
荣烺尚年少,一无所觉。
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龙擡头的日子,楚越二位藩王上书请回藩地,荣晟帝允,令皇长子出宫相送。
荣烺爱凑热闹,也跟着送了一回。
荣烺特别会说话,叮嘱楚王,“平安顺遂的话皇兄都说了,为免啰嗦,我就不说了。倒是楚地宗学的事,您可得记心里头。”
楚王头一遭见送别还有这般扫兴的,好在,皇长子立刻道,“阿烺,这不提,楚王也不会忘的。”
楚王面无殊色,向荣烺做保,“臣时时铭记心头,再不敢忘。”
“那就好。”荣烺想楚王这把年岁,遂叮嘱楚世子一句,“楚王上年纪了,世子你多分担些。”
楚世子也只能恭谨应诺,心里倒是很愿意替父亲分担。
荣烺转头与荣臻道,“待楚地宗学改制好,你们亲自去看看,到底是表面儿好,还是真的好。别再给人糊弄了,到时给我写信,让我知道,我才放心。”
荣可道,“殿下只管放心,必能改好的。”
荣烺看向越王,“越王你家藩地也勤巡视着些,咱们自家人,肯定比旁人可靠。”
越王委实有些听不惯荣烺小小人儿故作老成说话,他颇是庆幸自家藩地没叫寻出错漏,此时也应道,“殿下放心,臣等必然用心。”
然后,荣烺照便安排了越王的两个孙女做自己的检验官,让她们回藩地亲自去看,然后给自己写信。
搞的两位藩王心下都觉怪异,公主这是找我自家孩子监视我哪。
哎,小小女娃,人不大,事儿不少。
过了三月的桑蚕礼,嘉平大长公主上奏章,想回帝都给两宫请安。郑太后荣晟帝欣然应允,荣烺听闻此事,跟祖母说,“祖母,给姑祖母布置宫室的差使就交给我吧。姑祖母好几年没来,我给她好好布置,到时让姑祖母也在宫里住几日。”
郑太后笑,“行,那就交给你了。”
荣烺悄悄朝姜颖挤眼睛,姜颖也极欢喜,她也有三年没见过自己祖母了。今年又是她的及笄之年,祖母肯定是来给她过及笄礼的。
郑太后显然也想到了,与郑皇后道,“既然大长公主回宫,阿颖的及笄礼就往后延些时日,待大长公主来了,咱们再一起举办。”
郑皇后道,“我也正想同母后说这事。”
郑太后道,“还有一事。今年也是阿锦的将笄之年,阿锦六月就出孝了,国公他们还在孝中,他们怕是不好张罗,明儿打发个人过去,跟他们说,待阿锦生辰,我在宫里给她办。”
郑皇后道,“那可好。原本姐姐还说,国公府不方便张罗,想让阿锦与阿玥一起办。可这又不太合规矩,郢王府毕竟是藩王,郑国公不敢托大,就没答应。”
“这不必烦恼,阿锦既叫我皇祖母,自有我替她张罗。”
嘉平大长公主这次回帝都,除了给长孙女姜颖办及笄礼,还有长孙姜洋的亲事。陛下已经赐婚,按理两家便要先择吉日过小定礼。
这不赶上老国公病重过身,大长公主一家子都在外地,如此小定礼的事就耽搁下来。
郑国公一代人守完孝得后年了,那时郑锦十七岁,姜洋十九岁,正当成亲。
郑锦是孙辈,孝期短,九个月除服出孝。
今年也是郑锦的及笄之年,嘉平大长公主算着日子,想若是凑巧,也能一起凑个热闹。再有姜颖的亲事,也要有个筹划了。
微晃的车轿中,大长公主眯了眯眼。
郑公府刚刚收到万寿宫要亲自为郑锦举办及笄礼的信儿,府中上下皆是欢喜,郑锦也松口气。先时大姑母想替她筹办,姑妈是好心,只是家里与郢王府这几年不是十分对付,且郢王府并不热络,父母都婉拒了。
家族中也有族人可愿意为她操持,却终不及宫里体面。
郑国公兄弟都感念姑妈郑太后的慈心,郑夫人私下同丈夫商议,“阿锦过了及笄礼,我想就别让她再进宫了。”
“这是为何?”小辈们都已出孝,他们这代还得再守两年。闺女年岁不大,过两年十七,正好跟女婿成亲。
“阿锦这几年都在宫里,我想,让她在家同我学着当家理事。还有咱家这些亲戚故旧的,多少走动来往,咱们守孝不好出门,有阿锦在家,也是我的一个臂膀。”在郑夫人看来,自家同宫里关系牢固,闺女过两年就要出嫁,这会儿该练习掌家技能了。
郑国公听着有理,点头同意,“成。那就别让阿锦去了。”
“我有点自己个儿的私心。”郑夫人已打发了侍女,悄悄同丈夫道,“我想,阿锦不去。能不能叫咱阿绣去。”她俩闺女。
郑国公也挺想让次女去宫里做伴读,可这事这样做不大妥。郑国公一摇手指,“姑母对咱们,关怀备致。待阿锦,也是亲孙女一般。咱们有为难之处,姑母都替咱们想着。咱们既决定不让阿锦再进宫,怎能让公主殿下空着位子等阿绣呢?这既辜负了姑母待咱们的心,也辜负了公主待阿锦的心。”
郑夫人心里也明白,原也应你擡我、我敬你。
只是她做母亲的,难免心偏。
她找丈夫商量,就是因拿不定主意。既然丈夫这样说,郑夫人便道,“那咱们就托大妹妹进宫时跟姑母说一声,别让公主再空着伴读的位子,倘有别的闺秀合适,另选旁的闺秀补阿锦的缺吧。”
“嗯,就这么办吧。”S
郢世子夫人郑氏进宫说了此事,傍晚,郑太后问荣烺的意思,荣烺怪遗憾的,“阿锦姐不来了啊。”
“阿锦定了亲事,得在家学着当家理事了。”
“这在宫里不能学么?”荣烺问。
“这还有个缘故,你舅妈也想她能在家分担些家务。这也无妨,你若想她,召她进宫便是。何况你又常出门,以后宫外有什么趣事,阿锦进宫也能跟你说说。”
荣烺虽不乐意,也没勉强,将话一转,“下回我出宫,叫阿洋哥请我去最大的酒楼吃饭。要不是他跟阿锦姐定亲,阿锦姐还在宫里一起住着哪。”
大家都叫她这歪理给逗笑了。
郑太后问,“你这伴读就差一位,你心里有想补的人选没有?”
荣烺原是要等郑锦回来的,她从没想过选新伴读的事,一时间心里好几个人选,正琢磨着,就听父亲说,“你不常夸丁相家孙女才气过人么,不若选丁家姑娘。”同母亲道,“丁相家的孩子,总不会错。”
郑太后眼底有一丝幽深的光芒,斜倚玉榻看荣晟帝一眼,见荣烺有些犹豫,道,“听一听阿烺自己的意思。”
荣烺说,“父皇,我原想着,阿锦姐出身勋贵,再找伴读,是不是也找个勋贵家的女孩子?”这是姑妈顺柔长公主提醒过她的事,阿颜她们各自出身,也代表朝中不同的派别。就荣烺本身,她有交好的勋贵出身的闺秀,递补郑锦留下的伴读空缺。
荣晟帝一摆手,“哪里的事。咱们皇家,只看谁当用谁不当用。有用的合适的留下来,这就是了。”
荣烺有些懵,她说,“丁姑娘也不错,可她年纪也不小了,兴许也很快就定亲哪。”
“想那么远做甚。丁相与社稷有大功,他是已致仕的人,如今又回朝教导你们兄妹,这也是加恩丁相。”
既然父亲这样说,荣烺便答应了。
郑太后有些意兴阑珊,“那就把阿锦住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丁姑娘住。”
“先不要。”郑锦是荣烺最初的伴读,情分是不一样的,“给阿锦姐留着呗,等她出孝我还要邀她来宫里小住哪。另让宫人收拾出一间小院给丁姑娘就是了。”
郑太后令女官安排。
第二日,荣晟帝单独召见丁相,告诉丁相点其孙女为公主伴读之事。丁相极为意外,他不掩惊讶,先行谦虚,“陛下天恩,臣孙女长于乡野之地,焉能入宫为公主伴读?”
荣晟帝摆手,“丁相不必多礼。朕时常听母后提起当年,丁相匡扶社稷于危时。朕当时年纪小,可丁相的功绩,朕一直记在心上。”
“此乃臣份内之责。”丁相心如电转,公主身边已有颜相之女为伴读,陛下为何又点一位清流之女为公主伴读。
当然,公主身边的位子不若皇子重要。
可丁相从不疏忽任何细微小事。
不管如何,回家先把孙女的亲事定下来。
丁相刚想此事,荣晟帝已道,“你家长孙女的亲事,暂不要急。”
丁相心下迅速袭来一股极不好的直觉,他露出一丝惶恐,躬身一礼,“臣惶恐。”
“不必惶恐。”荣晟帝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亲自上前扶起丁相,拍了拍丁相虽瘦削却依旧笔挺的肩头,“丁相的肩背,扛过社稷,扶过危难,是朝廷的邸柱。丁相的孙女,必也是极好的孩子。”
丁相诚惶诚恐的自昭德殿退出,想了想,还是往万寿宫请安去了。
丁相如坐针毡,从自家庶民出身,一直说到自己战战兢兢的求学生涯,为官生涯,再三谦逊低门小户,恐怕孩子不堪为公主伴读。
郑太后道,“昨日陛下特意点的你家孙女,我看那孩子也不错,诗词也写的好,进宫来与阿烺一起读书。放心,我将她当孙女待。”
郑太后这里不露分毫口风,丁相也不知皇帝陛下这主意,太后娘娘到底知不知道。简直愁死丁相了。
扣着郑镇北不让回军中,老国公生前已将皇子妃之位让出,又主动联姻大长公主之后,这皇子妃之位必属姜氏女,如此既可短暂安抚郑家,毕竟皇子正妃不算外人——郑家女婿的亲妹妹;也使姜家拼死效力,帝恩至此,非肝脑涂地不能为报。
当然,皇子不会只有一位正妃。
丁相清流出身,他极不愿孙女为侧室。
可如今,皇帝陛下都直接说了,他也不能反对。
依凭他的资历,孙女即便为侧,也必是良娣品阶。
哎,宫中荣华富贵至极,可规矩繁复,日子不见得比小户人家自在。
好在丁相这辈子风浪见得多了,既然皇家要联姻,让孙女进宫熟悉一下宫廷生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