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唐祭酒这样传统的科举官员,他心中所期冀的理解与信任,应当是君王所给予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肯定,应当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相识相知。
这是漫长岁月中生长在文人骨血中的理想。
唐祭酒的官位不算高,但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君臣相知的美好冀望。
只是,唐祭酒也想不到,让他第一次有这种愿意肝脑涂地以报的对象并不是君王,而是这样一位小小的,公主殿下。
荣烺面容稚嫩,带着小女孩儿的圆润,眼神清透,神色郑重。
哪怕是小小的公主殿下,也是好的。
唐祭酒想。
在孤寒的官场上,能有一个人真心支持你,看重你,都足以令唐祭酒备受冷落的心脏生出一丝暖意。
唐祭酒再次一揖,感激至极,“谢殿下。”
当初齐尚书带他走荣烺的门路,唐祭酒还觉着不大靠谱,可自始至终,一直支持他的人,也始终是荣烺。
唐祭酒这样一揖再揖,倒让荣烺有些不好意思,她摆摆小手,“哎,我就是把心里话告诉你,不用这样。”
唐祭酒起身,认真的说,“臣也只是想把心里的感激告诉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荣烺也觉着唐祭酒是个知感恩的好人,指指藤椅,唐祭酒坐下,荣烺提醒他一句,“现在既然要缓行,你不妨找个时间,就国子监的事同颜相谈一谈。颜相更温和一些,与你眼下的计划不谋而合。”
这个时候若能得到颜相支持,于唐祭酒而言是好事。
唐祭酒道,“是。臣傍晚便去颜相府请教。”
两人又说些话,荣烺送唐祭酒俩雪花梨,让唐祭酒拿家去吃。唐祭酒谢过公主殿下的赏赐,想着公主殿下肯定是不知道梨是颇有弦外之音的水果。
哎,该怎么给公主殿下提个醒,平时人赏东西从没赏梨的呀。
唐祭酒又担心直言进谏让公主觉着没面子。
一时踟蹰,就带着俩大雪花梨离开了万寿宫。
荣烺让唐祭酒找颜相谈谈,自己心里也对颜相很佩服,她直接在颜姑娘面前就说了,“颜相高瞻远瞩。”
颜姑娘正要谦虚两句,荣烺拉着她问,“阿颜,你说颜相先前说急病缓治,是不是看出来,雷厉风行是要出问题的?”
“殿下,我爹又不会神机妙算。”颜姑娘说,“我一直觉着还是唐祭酒的计划更好,快刀斩乱麻。我在家还为这个跟我爹争辩过,原我想,他这回定然失算。没想到会有这许多意外,国子监改制不得不暂缓。”
“先我也觉着唐祭酒的法子好。”荣烺年岁小,虽因公主身份,多受奉承,可她对有学识的人一向尊敬,自己也并不狂妄。荣烺说,“你我能看出来的好处,颜相肯定更看得出来。可他得出的结论与咱们相反,这说明他看到许多咱们看不到的惊险,或者是难办的地方,所以他才认为国子监改制不宜太激进。”
颜姑娘也迷惘了,“能是什么呢?”
荣烺悄眯眯的同她道,“等休沐回家,你问问颜相。”
“我就怕我爹不告诉我。我爹为人,若无确凿证据,从不言他人是非。”颜姑娘道,“我试着请教一下我爹,看他怎么说吧。”
“行。”
荣烺平生从未遇到这种如坠雾中的谜题,她与颜姑娘议定后,还跟祖母郑太后提及过,郑太后道,“颜相老成,让唐祭酒找颜相请教是对的。万事最重离不开一个‘稳’字,阿烺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我总觉着,这事影影绰绰的不分明,我想召秦寺卿问问,火烧西园的事调查怎么样了。”
“去问吧,回头也跟我讲一讲。”
秦寺卿同荣烺颇有渊源,自然一召即至。
秦寺卿是理案的一把好手,已经大致猜到公主殿下要问什么,还带了卷宗来。
卷宗里记录着胥吏的生平,父祖何人,出身哪里,当差的细节,记录的很清楚。
荣烺展开细看,这人直隶府生人,他父亲到帝都接了做胥吏的堂叔公的差使,后来一家人就到了帝都。这人就是世间最普通的那类人,一家子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只是他身有隐疾,成亲多年无子。父亲过逝后,他便接了父亲的差使。
与同僚相处,不好不坏。
母亲妻子也都已过逝,就这么一个普通人。
荣烺捏着卷宗,“就是个普通人。”
秦寺卿道,“臣或许案子办多了,臣觉着要是普通人,父母妻子都已过逝,自己膝下空空,总要过继个孩子在身边的。他这冷冷清清的过日子,已经十来年了。”
荣烺闻言,深觉有理,连忙追问,“那查到什么没?”
秦寺卿摇头,“一无所获。把与这胥吏相近的胥吏都问了,也有相处多年的同他说过过继香火之事,这胥吏言说儿女乃天意,不必强求。”
“这话很开阔呀。”荣烺知道儿子对于很多家族,那是比命还重要的。要是一家没儿子,即便过继,即便买,也要买一个男丁的。
“一个胥吏,膝下空空十余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很不寻常。”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人家天生开阔,看破红尘。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儿子的,齐师傅就不成家,也没儿子,不照样好好的。”
秦寺卿唇角抽抽,“殿下,齐府美婢,乃帝都美谈。区区一个胥吏,焉能与齐大人相比。”
“我是说这个理,不一定就人人都想要儿子。”荣烺也不打击秦寺卿的积极性,“反正好好查查,他既是个老实人,怎么就能当差之夜醉酒引起火灾。”
“是。臣与张尚书也都觉着这点存疑。”
“等有消息过来跟我说一声。”
“是。”
秦寺卿做完汇报便退下了。
荣烺琢磨着,待休沐日前一天,颜姑娘回家的时候,荣烺特意令林司仪准备了两筐进上的新鲜水果,让颜姑娘一并带家去,同颜姑娘说,“我知道朝中官员有怪癖,不愿意被我赏赐,颜相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正巧你回家,我心里很钦佩他,这是给颜相的,你一并带回去。”
颜姑娘郑重谢过。
颜相回家,先见闺女,再见水果,听闺女讲起公主殿下对他的钦佩,饶是颜相立场居中,此时心头也颇是熨帖。
对于闺女的请教,颜相道,“这改制,事缓则圆,犹如一人病了开药方,不到万不得已,无需虎狼之药。”
“这不是为了快些把事做好。”
“做好了吗?”颜相反问。
颜姑娘摇头,“我就好奇爹你怎么猜到这事急不来的。”
颜相道,“我在朝也几十年,若连国子监改制都看不透,还做什么首辅。”
“爹你细说说,我不大明白。”
“这靠的是经验,经历事情多了,自然就能判断。”
颜姑娘狐疑的看向自己父亲,“真的?”
“你若不信,为何还来问我。”颜相摸摸玉奴光滑的皮毛,对长女道。
“我没不信,我就是觉得,爹你这种凭经验判断的本领挺神的。平常我觉着齐师傅也不差,这一比,还是爹你更厉害。”
颜相微勾唇角,“齐尚书急于求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