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绵回宫的时间很晚,晚膳都用过了,还没见荣绵回来。荣烺记挂兄长,说,“祖母、父皇,派侍卫去瞅瞅,怎么皇兄还不回来?”
郑太后道,“这话很是。”就要召万寿宫的总管太监过来。
荣晟帝则道,“阿绵身边带足了人。男孩子,不必太娇惯,可能就地审问了。”
荣烺说,“那就差内侍给皇兄送饭过去,也顺道去瞧瞧。”
荣晟帝忍不住乐,“他那么大了,能不知道晚上用膳?”
“我这不是牵挂皇兄么。”荣烺瞅向窗外,“天都黑透了。”
郑太后着总管太监带俩人去看看,还说荣晟帝,“你要锻炼儿子,我还心疼孙子哪。”
荣晟帝无奈,“这估计也快回来了。”
正说话间,荣绵就回来了。
先给父亲祖母请过安,郑太后已道,“不必多礼了。”与柳嬷嬷道,“令他们传膳。”
厨下自然预备着荣绵的饭食,故,吩咐一声,立刻便得了。
郑太后又问跟着荣绵的几个伴读,听宫人说都在外头,便让大家一起进来用膳。
荣烺按捺不住好奇打听起来,“皇兄,你是出去断案了么?”
荣绵道,“嗯,御史上书,我看这事发生在帝都城郊,便叫上弹劾的御史、帝都府尹,问了问此案。”
荣烺当即就想问案子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柳嬷嬷说隔间已备好饭菜,想到兄长直至这会儿还未用晚膳,荣烺就把自己的问题先憋着,只是她也闲不住,还叮嘱服侍的宫人,“先给皇兄盛碗汤。晚上冷,喝汤暖和。”
郑太后荣晟帝看她小大人般,都觉有趣。
“一会儿咱们说话。”荣绵摸摸妹妹的头,便带着伴读到隔间用膳去了。
看兄长去用膳,荣烺又让宫人拿些新鲜的水果来,一会儿给兄长吃。荣晟帝笑着说,“阿烺长大了,这样关心兄长。”
荣烺像个小忙人一样张罗一通,才坐下来说,“谁让皇兄这么不会关心自己个儿呢?我当然得多关心他了。”
荣绵用过膳过来说话,“我叫来参劾的御史、在帝都府审的此案。”
荣烺问,“是唐祭酒的族人侵占了百姓土地么?”
“不是侵占土地。”
荣烺还没松气,荣绵继续道,“与国子监改制相关。如今国子监要裁撤捐监,现有的捐监生继续在国子监读书,以后再不能捐银入监。有人提前得知消息,便找了唐家族人,送那族人一百亩地,另外还有一千两是捐监的银子。这事没办成,那唐家族人既不退钱也不退地,人家急了,便把此事揭了出来。”
“真没德行。”荣烺问,“皇兄,那这事怎么判的?”
荣绵道,“退银子退地,打了那唐家族人十板子。”
荣烺问,“这是唐祭酒的什么亲戚啊?”
“出了五服的族亲。”
“都说五服之外不是亲,这都多远的关系了。”荣烺是真心觉着唐祭酒有些倒霉。
荣绵道,“他们既是同族,且这明显是因唐祭酒管着国子监,才有这样的事。御史参劾,也不能说有错。”
“唐家人口可够多的,出五服还有族人。”
“这样的大家族,各地都不稀罕。”荣绵道。
荣烺就想到一件事,“可族中人口这样多,岂不很容易出事?这些大家族为什么不分宗呢?”
荣绵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道,“民间都以人口多为荣,家族人多,更是兴旺的象征,谁家会去分宗?”
“占便宜的时候自然是好事。可若有一人坏事,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那岂不是要连累许多人?”有时,荣烺的想法就是这么奇怪。
荣绵一下子被她问住,郑太后接过话,反问荣烺,“自古以来,有几人能被株连九族的?”
“再者。”郑太后道,“要是谁能被株连九族,这也必是个大人物。”
荣烺一怔,也笑起来。
她也没忘问此事会不会连累到唐祭酒,荣晟帝问荣绵的意思。荣绵道,“若是唐祭酒接受族人请托,此事断不会爆出来。唐祭酒是个清廉人,儿子以为,罚俸即可。”
荣烺也帮唐祭酒说话,“朝中百官,谁家没千八百的族人,要是家家族人犯事便褫夺官员职位,以此兴风,不是好事。何况这事不算严重,我也认同皇兄的意见,罚俸就行了。”
荣晟帝同母亲道,“那就这样吧。”
郑太后也没意见。
荣晟帝复又与母亲道,“今天史太傅与我说起阿绵的功课,说阿绵的功课不错。”
荣绵忙说,“儿子还差的远。”
郑太后对孙子的功课也有关注,“咱家孩子都知用功。”
荣晟帝道,“我想,阿绵如今也十三岁了。这几年,我也有意让他接触一些政务。不过,都是些零碎小事。以后不如就改为上午读书,下午学着熟悉政务。”
荣烺一听兄长以后只要读半日书,剩下半日便能处理朝政大事,顿时羡慕的两眼放光,直说,“这可太好了。皇兄,以后就不用只读书,也能把书里的道理跟朝政联系起来,这多好啊!”
荣绵都没来得及谦虚一下,就被荣烺逗笑,他逗荣烺,“我看阿烺也很想一起,你要不要跟皇兄一起?”
“那倒不用,眼下有国子监的事情就够忙的了。”荣烺说,“我又不像皇兄似的,以后只能做皇帝。我有许多事要做,今秋不是去猎场么,我还得抽时间把弓箭好好练练。”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话到最后,她还特别骄傲的一擡小下巴,以示自己是个大忙人。
郑太后抚额,“你比谁都忙。”
“那是当然了。”荣烺觉着自己时间还不大够用。
荣晟帝笑着逗她,“那父皇就等着阿烺你在猎场上大显身手了。”
“这不用说的。”荣烺信心十足,她说,“父皇,我还有许多朋友,到时打猎,我要带上我的朋友。”
虽然女儿在政务上很有天资,荣晟帝还是更愿意看到荣烺能兴趣广泛,欣然应允,“到时只管把名单给我,我请她们陪你一起打猎。”
“嗯!”荣烺见父亲答应,自己也很高兴。
唐家族的人事未引起轩然大波,第二天不是齐尚书的课,是丁相的课。荣烺便顺势请教丁相,“我总觉着这件事有点太巧,可也懒得细查。当初就有许多人上书反对国子监改制,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明明是很好的事情。”
看着公主迷惑的小眼神,丁相道,“殿下只要往他们反对的理由上再深思一二就行了。”
“那些反对的官员无非就是说,捐监也为朝募银募粮做过贡献,再者,怕革除捐监后,国子监费用不足,还要增加户部负担。”荣烺道,“可户部赵尚书也说了,若是革除捐监,国子监银两不足,户部愿意承担多出的银两。”
丁相问,“殿下知道当初捐监是怎么开始的吗?”
“知道。先帝过逝,西南有镇南国扰边,北狄西戎也都不太平,朝中粮草紧张,便允百姓可以银捐监,原是为了筹银募粮,才开此例。”
“那监生的好处在哪,殿下知道吗?”
“从国子监结业后,没秀才功名的监生可直接参加乡试,还可以通过朝廷考核,去地方为官,不过官职都不高。”
“还有一点。”丁相道,“秀才是经县试府试院试的正经功名,有秀才功名,每月可免粮二石,丁二人。可穿长衫,戴方巾,佩长剑,出门游学也不需路引。可见官不跪,即便摊上官司也不可用刑。”
荣烺琢磨,“能拿出上千银子捐监,自然不愁衣食。路引、见官不跪、不可用刑,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吧?”
“殿下不太了解外头市井人家的日子。不说旁的,若生在偏僻地方,出门便需路引,办路引就要打点书吏。殿下知道书吏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官学里就有书吏,国子监也有?六部衙门都有吧?他们是小吏,不能算官。”
“殿下看,他们身份是否低微?”
荣烺说,“书吏多是做些打杂的事。”
“殿下,小小书吏,职微却不能小觑。在六部衙门,若是下官见上官,对上官身边的书吏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道理,荣烺一想便明白,当初她恼了钟学士,便是因钟学士把她的传话内侍骂的狗血淋头,让荣烺大失颜面。
丁相继续道,“这还只是帝都,若是乡下地方,县令多是管一管县里的事。县丞主簿,也是朝廷派谴的外地官员,而六房书吏则是当地人,在县衙任职多年,他们熟悉当地民情,熟悉县衙运转。寻常乡间百姓,轻易不敢得罪他们。这些人,在当地也能称一声老爷。”
“但如果家里有一个有功名的人,书吏便不敢转易为难。倘能考到举人进士,即便县令也要客气相交。”丁相道,“监生不算正式功名,但其实与秀才是一样的。能免丁免赋,能谋职就任,出门在外,不必处处开路引,见到官员,也能免于跪拜之事。”
“贫寒人家自然捐不起监,但那些有钱的富户,家中若无为官子弟,是宁可花钱也愿意给孩子捐个监生功名的。”
荣烺就更奇怪了,“可他们都要靠给家中子弟捐监来得到秀才的特权,他们是怎么影响到朝中官员的呢?”
公主年纪尚小,这话却是不能深言。秋风拂去最后的暑气,丁相缓声道,“殿下,捐监的可不止富户,还有官员,若家中儿子实在考不出功名,捐监也是他们子弟的出路。”
丁相笑,“便是臣,家中也有无功名的子孙哪。”
荣烺瞪大眼睛,问,“丁师傅你也不赞同革除捐监。”
“不。臣是赞同的。”丁相面容温和,“最初国子监允许捐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底层官员不够用。监生结业后,再经朝廷考试,可以派到下面做些小官,帮着处理事务。但如今国朝承平日久,有功名的秀才举子渐渐多起来,再允许捐监滋生,就不当宜了。”
“再者,朝廷有需要时,可开捐监之例。但有一事,朝廷是一切的根基。只有朝廷好,日子太平,下面的官员、百姓,才能好日子过。倘将朝廷弄的乌烟障气,使小人得志,奸臣当道,必至民不聊生,狼烟四起。那样,于朝廷于官员于百姓,甚至,于那些上蹿下跳的小丑们,也是无益的。”
“所以,即便革弊要使许多人让出一部分利益,也要革除弊端。这既是为朝廷,也是为子孙后代。”
“怪不得祖母常称赞您哪。”荣烺心服口服,“我就用丁师傅您的教导,与御史台、颜相谈一谈。”
丁相极为惊诧,“殿下要谈什么?”
荣烺正色道,“国子监需要支持。我不希望唐祭酒再受到攻诘,与其防备不知哪里的暗箭,不如先把此事做成大势所趋。他们不把国子监放眼里,也可能轻视礼部,我不信他们还能连御史台、连颜相都不放眼里。”
丁相简直惊愕,为公主殿下的勇气。
您这好不好就把首辅把左都御史谈话的事儿,你可知道在你之前,没哪一位公主殿下敢这么干的。
当然,也没哪位公主住在万寿宫,没哪位公主把自己的令旨颁到内阁。
丁相道,“这事还是先与太后娘娘、陛下商量一下妥当。”
荣烺道,“商量反而不好。此事必得我出面,倘皇祖母或者父皇,他们不能同左都御史、内阁首辅说这样的话。内阁七人,怎么偏选他二人。而内阁之人,谁又会说他们不支持国子监改制呢?我来,成就成,不成我另想法子。”
丁相想,的确,有钟学士的教训在前,公主的威慑反而更大。
丁相不愧是做过内阁首辅之人,极为体贴道,“今日事,臣不会再与第三人提起。公主言及此事,也不必提臣的名字。”
“也好。不然倒显得是丁师傅您在背后给我出主意了。”荣烺道,“只是这样,我岂不是贪丁师傅之功。”
丁相谦道,“这点见识,许多人都懂。只是殿下年纪小,且与臣谈起,方听臣一番絮叨罢了。”
“那也是丁师傅您告诉我的呀。”
荣烺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一丝杂质。面对这么一双眼睛,丁相也不禁一笑,“那臣就祝殿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