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冽与姚节一向情分极好,当晚姚节就歇在花园子里的客院,兄弟俩晚上一道说话,就一道睡的,阿冽也没回房,第二日余幸抱怨,“回不回来你也早说一声,叫人家等你半宿。”
“实在是有些要紧事,我以为你早睡了呢,就没回来,怕扰了你,你睡觉又轻。”
“哪里睡了,一直等你呢。”
阿冽免不了同媳妇赔了一回礼,余幸又问他什么要紧事,阿冽道,“真是一言难尽,这回祖母怕要跟着阿节去一趟北靖关了。”
余幸不解,“祖母过去做甚?”
阿冽把丫环打发下去,方同媳妇说了缘故,“还不是阿涵哥他娘,自来就是个刁钻的,就怕过痛快日子,这日子一痛快,她就得寻衅些事情。”
余幸是知道何涵的,问,“就是在纪大将军身边做亲卫长的那位族兄吧。”
阿冽点点头,“可不是么,阿涵哥极好的一个人,就是运道不佳,摊上这么个娘。”遂连先时何涵曾与三姐姐定亲而后其母王氏悔婚的事,一并同媳妇说了,道,“这事你晓得就是了,莫往外说去。就是没缘分,三姐姐跟阿文哥现在多好。”
余幸道,“亏得三姐姐没嫁到他家,不然守着这么个刁钻婆婆,可如何过日子呢。”又问,“现在是怎么了?”
“李嫂子去岁年下就有了身子,今年生了三郎,原是喜事,这王大娘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颠,非要把孩子抱自己屋里养。”
“老太太要抱养孙子,这也正常。”余幸道。
“要只这一件事,阿涵哥不至于托阿节请祖母过去。阿涵在北靖关时同李嫂子的兄长情分极好,两人是生死之交,那一年,北靖关为匪类所破,李大哥不幸战死。李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一死,天塌一半,阿涵哥因着先时与李大哥的交情,时常过去看看,买些东西,帮着做些活什么的。一来二去的,李家就相中了阿涵哥。他家失了儿子,就剩李嫂子一个闺女,李家是想招赘阿涵哥,阿涵哥在家也是独子,哪里乐意。毕竟招赘也得两厢情愿,阿涵哥不愿,李家也就没提。后来,阿涵哥同李嫂子成亲,李家聘礼都说不要,就一个条件,以后阿涵哥的二儿子得过继到儿子膝下,也是给儿子把香火续上。”
余幸听到这里道,“亲外甥过继到亲舅舅膝下,按礼法说,应当优先过继族人,不过,许多人家也没这么些讲究,这事也算合情理。”
“是啊,原本王大娘不来时好好儿的,李家老两口就跟着女婿过,每次我们去北靖,阿涵哥因着差使,假都不能请的,我们过去,李大伯李大娘招呼起我们都是热热乎乎的,李嫂子也是个贤良人,很是周全。后来念大伯王大娘找了去,原也挺好,结果,过了半年,李家老两口就买了旁边的院子搬了出去。那会儿还没什么,这也不知怎地,过着过着,因二郎姓了李,王大娘就心下不痛快,听阿节说,成天教二郎说他原是姓何的,还说姓李不好。说姓了李,你爹就不是你爹,你娘也不是你娘了。你说多可恨,孩子知道什么,那怎么就爹不是爹娘不是娘了,无非就是承李家宗嗣,李家大哥已是过逝了,二郎也是跟着父母过,你说说,王大娘这不是无是生非么。二郎年纪小,生怕父母不要他,夜里睡觉都不安稳,为着这个,再加上生气,李嫂子还险动了胎气,生三郎时就有些艰难。生下三郎来,王大娘就说李嫂子身子虚,她帮着带,结果,她带着三郎,不叫李大娘看,还说什么,三郎姓何不姓李的话。平日里过去送军粮,倒看不出竟生出这么些事来,阿节也说,要不是不得已,阿涵哥也不会自暴家丑。这是想请祖母过去说一说王大娘。”阿冽说着话也是来火,道,“世间竟有这般刁钻妇人,这还是阿涵哥亲娘呢,净给阿涵哥找事了。”
余幸道,“事虽可恨,只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祖母能劝过来么?”有些怀疑太婆婆的战斗力,余幸道,“这样的刁钻性子,不是一天两天的。”
阿冽道,“王大娘以前做过亏心事,要是说谁还能压制住她,也就是祖母了。”
阿冽与媳妇道,“帮我收拾几件厚衣裳,要是祖母过去,我得一道去。”
余幸道,“我要不要一起去?”
“你别去了,往北走更冷,你禁不起是其一,再者,到阿涵哥那里,就是带了咱自家被褥,你也住不惯。我们当去当回,你在家陪咱娘预备下过年的东西,进门儿头一年,年三十咱们还得祭祖。”
“老太太这把年纪,身边没个服侍的也不成。”余幸就没把丈夫放在服侍人里头去,余幸是觉着,老太太起卧行走,起码得有个丫环才行哪。
阿冽想了想,道,“让姐姐陪着吧。”
余幸并未勉强,她也的确有些好洁,便带着丫环给丈夫预备衣物了。既是当去当回,就穿一身带一身就行。
这事儿,阿冽是叫了姚节,秉退了丫环,私下同家里说的,何老娘一听就眉毛冒火,骂道,“这该死的贱妇,没一天的消停日子,她是不是烧得慌!连带何念那也是个没卵蛋的货,无能无才的东西,怎么连个婆子也管不住,容她作耗!”当下就要过去骂王氏一顿。
何老娘这动身,果然何恭沈氏都不放心,沈氏就说,“要不是阿涵实在没法子了,也不会这会儿请母亲过去。只是母亲这把年纪,我不在身边着实不能放心,我陪母亲一道去吧。”
何老娘道,“眼瞅要过年,家里的事哪样能离了你?叫咱们丫头陪我一道就成,丫头认识江夫人,她再不老实,求一求江夫人,叫江夫人训斥她一顿,吓死她!”
何子衿听祖母这法子,实在是哭笑不得,不过,要是何老娘过去,也就是她陪着了,家里这一摊子离不得她娘。何子衿道,“我陪祖母一道吧,也用不了几天,就看阿涵哥如何安排了。”又说,“王大娘实在糊涂,上回就叫阿涵哥与她离了心,她越这般,阿涵哥无非离她越远罢了。”
沈氏道,“早就不是个明白的。”
当天收拾好,第二天就动身了。
亏得今年回北昌府的时间早,刚进腊月,就回来了。如此,便是到了北靖关,也不过是腊月初八,正好赶上喝腊八粥的日子。何老娘一去,先把王氏吓了个半死,直道,“唉哟,婶子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看你造反来了。”何老娘一手扶着自家丫头,一手扶着自家孙子,身上一件狐皮大褂直通脚面,头上戴着毛葺葺的狐皮帽子,脖了里围着狐貍尾巴的大围脖,耳朵上还有俩毛耳扣。基本上,这要不是王氏眼神儿好,都得以为是狐貍奶奶下山了。
王氏一听就有些讪讪,道,“看婶子说的,这大过年的,不说给婶子拜年送年货,倒把婶子千里迢迢的请来。”
何老娘白眼道,“还拜年,你消停些,我们老何家就谢天谢地了!”说着就进了屋,自己寻把椅子坐了,把帽子啥的脱了去,王氏招呼着小丫头上茶上点心。何老娘喝口茶则罢了,又觉着这茶味儿不好,十分怀疑的看王氏一眼,道,“你没给我下药吧?”
王氏真是冤死了,直接端起何老娘喝剩的残茶,一口喝干,道,“有药也连我一并药死。”又说,“婶子信了吧?”
“你死不死的有啥要紧,你以后母子离心的日子看得见的,儿子对你寒了心,媳妇被你搅和散了,家里也完了。要我说,你这样儿的,你死都是为民除害。我不一样,我儿子正做官做的稳,三个大孙子,阿冽你还认得吧?”拿手一指身边儿的大孙子,何老娘翘着下巴,极是自豪,“十六上就中了秀才,娶的是侍郎大人家的千金,侍郎你不晓得是啥官儿吧?帝都里三品大官儿!人家就相中咱阿冽了,今年刚成的亲,明年就给我生小曾孙了。我这丫头。”说着又拉过自家丫头的手,与王氏道,“嫁的阿念,阿念你一定晓得,探花哩,县里还为他造了座探花儿牌坊,咱们县,一千年都没这么出息的人哩!我这丫头,给我生了一对龙凤胎的重外孙重外孙女,见天儿的到我跟前儿孝敬,你说说,我这大福才开个头儿,我跟你一样么,我家里儿子孝顺媳妇贤良孙子孙女都没的说,眼瞅着再过几年就享重孙的福了。你能跟我比?你哪儿跟我比得起哟!”
不要说王氏这当事人了,姚节听到何老娘这套话,都不知做何反应了,心说,真不愧何祖母啊,这杀人不见血啊!
何老娘问王氏,“阿涵呢?媳妇呢?孙子呢?”三个呢就把王氏问哭了,王氏哭呢,“我死了算了。”说着就要撞墙。
姚节与阿冽连忙去拦,何老娘冷哼一声,根本不将这撞墙把戏看在眼里,道,“叫她死,她要不死,早晚得把阿涵逼死。孩子原在家里好好儿的,就你干那不要脸的事,寒了阿涵的心。你以为阿涵为何要离家出走,就是受不了有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娘,那孩子正直,要脸!在家呆不下去,这才走的!好容易熬出个前程,要知你这个德行,当初在帝都我就不能劝阿涵给你写信!你个天生贱才的短命婆子,你是不是过两天好日子你就烧得慌啊你!你是不是不把阿涵逼死你不算完啊你!祸害儿子还不够,还要祸害孙子!你上辈子跟我们老何家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祸害阿念啊!”何涵他爹,名何念!
正赶何念过来,一听这话,何念就想退出去,何老娘唤住他,“阿念你过来,我看你长大,你也听听,我这话有没有理!你们两口子怎么想的!说说!是不是不想过了!”
何念气色也很是不好,原本他不过较何恭大上两岁罢了,如今瞅着,倒似比何恭年长十岁不止。何念叹道,“也是我大意了,没留神。婶子放心,如今已是将三郎交给媳妇带了。”
王氏哭道,“我要知道她不愿意,我何苦费这个心力。我也是好意,帮着带孩子。”
“你要是好心,与二郎说的都是什么话!”
王氏苦道,“婶子也是做祖母的,要是把阿冽或是俊哥儿过继出去,婶子舍不舍得?”
“你懂个屁!就是生恩也不如养恩,二郎虽是过继出去,可生他养他的都是他亲爹亲娘,恩情在这儿,他不过是替舅舅家传宗嗣,名分变了,骨血不变!我!哼!要是我儿子早答应好人家了,我就更得心疼二郎,叫他知道,家里虽过继了他,可自祖父母到父母到兄弟,都是一样的待他,他替舅家承宗嗣,礼法上虽不姓何,可在咱们心里,也一样是咱们老何家的人!更是他舅舅这支的恩人,因为有他,他舅舅血脉不至断绝!”何老娘气得,指着王氏道,“也就是你婆婆不在这里,要是你婆婆在,她非一巴掌抽死你不可!你个混帐媳妇!你干的都是什么事!”
何老娘这口才,就是没理也能搅出三分,何况是占足了理,待何涵回家,何老娘已把王氏骂得躺炕上去了,何念在陪着何老娘说话。见着何涵,何老娘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先问何涵打算怎么着。
何涵将手里的短刀放在桌间,道,“近年来跟着在将军身边,我亦有些积蓄,约两千两之数。培培、丽丽成亲,我都没赶上,也是我这个大哥的失职。这两千两银子,给她们各五百两,另外一千两,想请爹娘回乡置些田地产业,以做祖产。一则供爹娘花销,二则,也是请爹娘帮我料理。”
何涵的意思是,请他爹他娘回老家…
何念当下就愣怔了,不可置信的望着儿子,不可置信的喊一声,“阿涵?”
何涵淡淡道,“老家是我们的根,我早晚也得回去,家里的产业,不能没人照看。爹,你与娘就回去吧。”
何老娘事后都私下同自家丫头道,“阿涵的心,是真的冷了。”
何子衿轻声一叹,“王大娘全无长进,阿涵哥想过顺畅日子,必得远着她的。”
何涵做了决定,甭管王氏怎么要死要活,何涵就一句话,“娘你是上吊是吃药,你一闭眼,儿子不孝,定随你去,算还你生养恩情。倘娘你想通了,明年可随阿文哥的商队一道回老家。”意思是,死了,我偿命。不死,你就回去。
有许多人,错了,会改。
有许多人,错了,悔了,然后,依旧如故。
其实,有许多情分,经不起挥霍。夫妻之情如此,父子母子之情,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