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村落,依稀能看见零星人家亮着烛火。
抱着孩子的女子身影倒映在窗前,显得十分温柔。没一会儿,冬日打猎的猎户也回家了。
越清落的视线落在那温馨的场面上,脸色愈发苍白,唇角却带着笑意。
书里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原本是她少时逃出渡厄城后,最想过的生活。她不求越家富贵,只愿能和娘团聚,可这样的愿望,早就埋在了记忆里。
湛云葳问:“清落姐,你可有身子不适?”
她触到越清落的手,冷得像冰,几乎没有温度。
玄乌车的帘子一直不曾放下,冬日本来就冷,一时也分不清是越清落不舒服还是吹了太久的风。
越清落强忍着心口悸痛,笑着摇摇头。
湛云葳却仍旧不放心:“我们将帘幕放下,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和热水。”
她们走得匆忙,只带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哑女怕她担心,只得任由湛云葳放下帘子,但湛云葳要下玄乌车时,她却拉住了湛云葳。
她摇了摇头,在湛云葳掌中写:不必,我没有不舒服,葳葳,你明日也要去渡厄城吗?
湛云葳点头。
百杀箓的消息一出,她必定得前往渡厄城,不能让这样的东西落在灵帝手中。如果自己这辈子能拿到,说不定就可以结束纷争,带着族人重新回到长琊山。
湛云葳说:“你放心,我早已给叶师兄修书,让他前往此处接应我们,他会带你去我二婶那里。不论是叶师兄还是我的家人,都会好好待你。”
叶师兄便是先前赠湛云葳人偶,帮越清落离开的人,也是和湛云葳一起长大的长琊山弟子,为人忠厚可靠。
越清落却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去处。
她写道:渡厄城危险,你要好好保全自己,那样东西,你一定要拿到,别让它落在阿恒手中。
湛云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看一眼哑女,正色说:“我会的。”
这次她再下玄乌车,哑女没有拦着。
湛云葳布置好结界,朝村落里走去,越清落透过玄乌车,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少女行走在暗夜,桃粉罗裙翻飞,像雪中盛开的一抹艳色。
哑女知道,下一次湛云葳和越之恒相见,便是真正的敌人了,再不会是府中大雪那夜,几个少年人喝得酩酊大醉,谈起未来一脸傻笑。
越清落忍住肺腑中灼烧般的痛意,不敢咳出声引湛云葳回来。她摊开手,掌心一片鲜血。
*
湛云葳还没有到达村落,前方山径小路上就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子,男子头戴玉冠,风尘仆仆,看见他的时候,湛云葳很惊喜:“叶师兄!”
叶浮青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
叶浮青容貌端方,身上带着仙门正派弟子爽朗之气。灵修很少有长得不好看的,叶浮青样貌也很英俊。
山径中没有月光,视野也看不真切,叶浮青说:“咦,师妹,你信中说要我护送的那位姑娘呢。”
湛云葳说:“也在此处,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师兄,你身上有吃的吗?”
叶浮青好笑道:“我一收到你的信,便赶来了,至今也没吃过东西。”
他目光温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王朝仙门大战后,我担心了你许久,还好你没事。”
那只手从她发顶轻轻拂至发间,湛云葳忍不住擡眸看他。
叶师兄的确温柔t没错,长琊山的同门之谊也深厚,叶浮青却很少对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叶浮青却很快收回了手,毫无异样地问她:“那姑娘是王朝越掌司的阿姊,你从越府带走她,越之恒不会追上来吗?”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湛云葳定定看着他,半晌摇头:“不曾,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府。”
“那就好。”
“师妹。”叶浮青陪着她一起走向村子,“听闻先前王朝赐婚,你被迫嫁与了那人,如今你帮他阿姊离开,可是对他有了些许情愫?”
“叶师兄何时也爱问这些琐事了?”
叶浮青看着前方漆黑的路:“难不成在师妹心中,我只关心和喜爱人偶?”
湛云葳回忆起,少时在长琊山,还常常有人调侃,叶师兄今后说不准要做一个最出色漂亮的人偶,然后娶了她,同她过一生。
少年叶浮青梗着脖子:“那又有何不可。”
同门指指廊下的湛云葳:“叶师兄先做一个比小师妹漂亮的出来。”
叶浮青当了真,此后每每做出人偶,总要端详湛云葳许久,随后叹气:“不够……还是不够……”
以至于有一段时日,湛云葳见了他就跑。
后来大家都懂事些了,湛云葳不再计较叶浮青的痴狂行为,灵修有人爱收集法器,有人喜剑,自然也有人喜爱旁的。
叶浮青也有几分赧然,觉得对不起她,吓坏了师妹,没再做过那样的比对。
许是想得太出神,湛云葳脚下一滑,叶浮青连忙接住她。湛云葳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谢。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叶浮青正要松开手,却听见少女冷不丁问:“你的右手还没长回去吗?”
叶浮青心里一惊,瞬间退开数丈远,却晚了一步,一股灵力冲击而来,只击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雁,飞掠离开,心脏下两寸却被击中,闷痛出声。
同时,湛云葳脚下的阵法亮起。
“叶浮青”擦了擦唇角的血,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湛云葳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叶浮青”扬眉,明白过来,是他忍不住触碰她的时候吧。叶浮青那个只喜欢人偶的蠢东西,自然对她没有渴望。
失策,他应该管住自己,再忍忍的。
“你把叶师兄怎么样了。”
“叶浮青”擡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东方澈那张黑夜里如艳鬼般浓丽的脸来。
湛云葳见他用的并非是改颜丹,就知道叶师兄恐怕已经遇害了。
难怪一开始她没有觉察出气息异样,因为这本来就是叶浮青的脸,想到从前叶师兄对东方澈很好,却死在这个“师弟”手中,她就怒不可遏。
东方澈站在大雪中,语调幽怨道:“你只问他,为何不问问我,手断了以后疼不疼。”
他目光凄切,似爱又似怨。
“你同越之恒联手算计我,令我这几月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东方澈冷道,“若你因为不喜我是前任王朝掌司之子,才不顾旧情,为何偏偏你对他特殊。”
“为什么。”他眼尾通红,愈发冷怒,“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你却愿意让赤蝶认他为主,同他做那茍且之事。你们欢好过几次,告诉我!”
随着他的愤怒,湛云葳脚下的阵法急速流转,越来越亮。
偏偏她越是不答,东方澈越生气。
不知这几个月他都做了些什么,身上竟然魔气横生,同时修为也暴涨。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整个人犹如厉鬼。
昔日记忆里活泼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病入膏肓的魔修。
他几近疯魔喃喃道:“没关系,等我杀了他,一切就烟消云散。我们重来,待我拿到百杀箓,我就是灵域之主。”
湛云葳扬手,用灵力扇了他一个耳光。
做什么白日梦。
东方澈明明想躲,却发现躲不开。脑海一阵绞痛,连阵法都控制不了。
不可能!他是八重灵修,他还是修习了无上功法的灵修。湛云葳一个御灵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眼睁睁看着湛云葳从他引以为傲的阵法中走出来。
从先前被东方澈下意缠绵开始,湛云葳就想过今日。
偏偏东方澈地狱无门偏要闯,他瞧不起御灵师,却注定死在御灵师手中。
她每走一步,脚下似亮起星辰,最后无数灵力丝线,形成一个囚笼,将东方澈困在其中。
东方澈被迫跪下,仰头看她。
他还记得少时万念俱灰,被山主捡回长琊山,第一次看见湛云葳的场景。
她趴在廊下,指尖轻点,池中灵鱼随她灵力而动。
他第一次见御灵师修习控物,看得有些出神,连多日来的悲伤都忘了。
待他回过神,却收到了少女的礼物。
她说:“师弟,今后长琊山就是你的家。”
那时候东方澈觉得她可爱漂亮,连逗弄灵鱼,都比旁的御灵师生动。少时他觊觎她,幻想她,却从没将她当做过对手。
今日本想要活捉越清落来对付越之恒,却成了她掌下无法逃脱的鱼。
败局已定,他笑着:“湛云葳,我常常在想,那年我不下山,不假死就好了。若仙门败落,我在你身边同你一起作战,今日会不会不一样。”
湛云葳收紧灵力,东方澈吐出一口血来,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原本,死在你手上挺好的,但我不甘心越之恒过得那样舒坦。我杀不了他,对不起我东方家满门,但是拉一个越家的人陪葬还是能做到。”
湛云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东方澈笑了笑:“别了,小师姐。”
八重灵脉的灵修自爆灵丹是什么后果?
那一瞬,满世界的风雪寂静,山林晃动,灵力波纹漾开,无数大树倒下,山石裂开。
湛云葳原本能躲开,但她若躲开了,越清落必死无疑。她张开灵力网,护住山下百姓和远处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硬扛下这一击,她灵丹一痛,重重摔出老远,唇角溢出血来。
手上玉镯发亮,护着她的灵体,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伤痕。
良久,山下百姓心惊肉跳从院子中出来,无法明白为何山林崩塌,而自己和家人安然无恙。
夜风吹来,那上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湛云葳吃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往玄乌车的方向走。
她耳朵一阵翁鸣,每走一步,灵丹扯着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到玄乌车前。
玄乌车完好无损,里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登上玄乌车,看见哑女倒在角落,半身都是血。
风透过帘幕吹进来。
湛云葳跌倒在玄乌车中,几乎是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雪花吹进玄乌车中,落了越清落满头。旁边有一行没写完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不怪你,不要哭,葳葳。
不断有泪珠掉落在越清落脸上,如此滚烫,越清落却再也醒不过来。
*
越之恒和曲揽月坐在青面鬼鹤上。
曲揽月陪着他等,坊间百姓有时候骂他确实没骂错,越大人有时候真是铁石心肠。
从湛云葳和东方澈打起来,越之恒已经来了。
他冷眼旁观,见那少女从容反杀东方澈,又眼睁睁见她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和越清落挡住灵丹爆炸。
可她并不知道,玄乌车中的越清落,已经咽气,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们看着那少女艰难地爬起来,全身伤痕往玄乌车中走。
饶是曲揽月这些年自诩冷血,都带着几分不忍别开了目光,几乎不敢想象湛云葳看见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的尸体,会是什么样。
然而越之恒却看得下去。
他视线不曾移开,始终追随着她,器魂叫嚣着要下去,也被他冷漠地封印住。
从前他总说断,但曲揽月知道他舍不得,哪怕有一分活着的希望,他也盼着能走到那少女身旁。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过,但只要这个秘密一日存在他们心中,哑女之死,便是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湛云葳一定以为越之恒恨死了她。
良久,青面鬼鹤落下。
越之恒一步步走向那玄乌车,车上,少女抱着越清落,脸上全是泪水。
她擡眸,泪眼朦胧看向越之恒。
隔着漫天大雪,当初两人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么无望。
他扫了眼哑女临终留下的血字,冷道:“把她给我。”
他没有再说伤人之语,抱着哑女走向大雪中。
湛云葳注视着他抱着哑女走远,不远处就是青面鬼鹤和曲姑娘,她全身是伤,却咬牙追上去。
“越大人。”
越之恒感觉到衣襟被扯住,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他的神情比最初的陌生人还不如。
湛云葳并不是t要强求这段刚有点苗头的情爱,而是在他怀里放下一个瓷瓶,哑声道:“……这是清落姐的残魂,我……抱歉。”
她知道,两人之间,再没可能了。
曲揽月远远看着,湛云葳看不见的地方,越之恒手背青筋几乎鼓起。
湛云葳的控灵术,竟然做到了控魂的地步,可她又是付出了多少,才在重伤下,保住了越清落的残魂。器魂在封印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越之恒垂着眼睑,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湛云葳松开他,往玄乌车走,她觉得冷,脑海混沌,几乎不知什么才是对错。
直到她倒在雪地中,越之恒也没看她一眼。
青面鬼鹤离开之际,曲揽月看见那驭着神剑的剑仙匆匆赶来,抱起了雪地中的少女。
而越之恒注视着脚下破落山河,良久,喉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