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算
天蒙蒙亮,越之恒坐玄乌车出了越府。
今日风很大,吹得玄乌车帘幕翻飞。
他掌中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盒子,里面装着两块玉,一块已经有些年头了,能看出来是孩童启蒙识字用的玉牌,另一枚则是已经雕刻了一半、初初有了雏形的成年男子命玉。
时辰尚早,汾河旁没有百姓,只有冻死的尸骨。
良久,那盒子被扔出来,一路砸碎冰面,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越之恒一眼都没回头。
玄乌车一路向前驶去,最后在一户朱门绿瓦的人家停下来。
曲逐星面色苍白孱弱,坐在轮椅上,笑着唤了声越掌司,越之恒颔首。
曲揽月撑着伞,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随越之恒一齐走出门去。
两人漫步在结了冰的河畔,越之恒这个点来找她,今日也不是饲养她镇压着的那些东西的日子,曲揽月知道,恐怕没好事。
“这次要去哪里?”
越之恒说:“渡厄城,百杀箓现世了。”
曲揽月骤然擡眸。
她眼中染上凝重的冷意,袖中拳头握紧。
二十六年前,边境结界的镇守兵将,死伤无数,大多姓曲。
那年结界破碎,第一批被邪气袭击侵染的,几乎都是镇守边境的灵修士兵。
她父亲死守边境,护卫着王朝和百姓,不让邪祟迈过去一步,最后亦邪气入体。母亲收到家书,知道陛下不可能同意指派王朝的御灵师去边境,于是自发带了家族中的御灵师、同其他善良的御灵师一起去救人。
曲揽月记得那一日也像今日这样冷。
她才七岁,抱着刚出生最小的弟弟,希望母亲能把父亲和叔叔伯伯平安带回来,接连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耗。
起初是勇敢救人的御灵师们,大半被抓入渡厄城,少数被邪祟残忍杀害,她的母亲便死在这场战役中。
灵帝下令所有城门关闭,设立法阵,入邪者不得入。最后大半将士被困在城外,她父亲忍痛在士兵们变异前,关押了所有注定无法得到救治的将士。
异变前一刻,曲将军含泪点火,大火带走了将士们的性命。
第二年春,仙门有志之士去救御灵师。八岁的曲揽月站在城楼,盼星盼月希望父亲归来。
一月后,曲将军自戕在边境。
说来可笑,一名战功赫赫,深受百姓爱戴的将军,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一颗慈父之心,死在传闻中的百杀箓上。
泓元道君带着百杀箓消失前,曲将军是世上最后一个见到百杀箓的人。
多年后,曲揽月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
只有死在结界下后,保留残魂记忆交付王朝,灵帝才不会怀疑他勾结仙门,私藏百杀箓,意图弑君。
他成功了,曲揽月和曲逐星活了下来。
老管家牵着她的手:“以后小姐就是家主了,王朝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小姐要快一点长大。”
她望着城楼外的百姓,城中纸醉金迷的权贵,擦干脸上的泪。
曲家败落得很快,曲揽月日日苦修阵法,却只敢藏拙。
关于曲家有秘宝的传闻,经久不散,曲揽月拒绝了承袭灵帝给父亲追封的爵位,带着弟弟四处避祸。
最后连远亲也开始垂涎那传闻中生杀予夺的至宝。被人追杀到汾河郡那年,也是她最狼狈的时候。
越老爷子救了她,叹息着拍拍她的肩。
那亦是曲揽月第一次见到越之恒,十六岁的少年跟在老人身后,像一柄锐利没有感情的利剑。
所过之处,追杀她的人尽数倒下。
越老爷子望着那少年,对曲揽月说:“女娃娃,老夫知道你恨什么,你等等他成长起来,一起碾碎这份残忍不仁。”
曲揽月记得自己那时候问:“你保证能成功?”
越老爷子笑着摇头:“保证不了,甚至连你们的命,兴许都会搭上去。灵域动荡,世间邪祟横行,将士埋骨,忠良可叹。然而有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就算最后会失败。”
而今,多年过去,曲揽月终于再一次听到百杀箓的消息。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混杂着灵帝的残暴和猜疑,葬送了她父亲的性命。
越之恒却不等她消化仇恨,将灵帝快要十二重灵脉之事告知于她,冷冰冰道:“抽个时间,杀了你弟弟罢,你若下不了手,那便我来。”
他将弑亲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平静,曲揽月连感怀过去的难受都散去了,抽了抽嘴角:“非得如此?”
越之恒说:“随你,你动手收其残魂,越家的长生箓还能保他一命。”
他踩在雪上:“若我们败了,曲逐星落在灵帝手中,做个凡人的机会都没了。”
曲揽月也知道他说得没错,良久,她点头:“我会处理好,你阿姊怎么办?”
比起一举一动处境艰难的越家人,曲揽月知道自己已算幸运。他们不可能将百杀箓带回给t灵帝,越清落必然活不下去。
这场局里,从一开始,就注定牺牲无数条性命。
与曲逐星不同,越清落身上定下了王朝的契约,人死魂散,根本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甚至走不了多远。
越之恒还记得十六岁从祠堂出来后,越老爷子说:“我答应你救她,让她尽可能活得久一点,但你也得答应我,他朝不可为她背叛天下人。越之恒,你阿姊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却也是命。如有必要,我、越家,皆会为此铺路,死而无憾。”
他沉默良久,颔首。
曲揽月想到哑女,不免叹惋。
越之恒望着结冰的河面,想到昨夜他将湛云葳送回去后,同哑女的对话。
他问她,在王朝活半年,还是愿意自由地活一天。
哑女怔了半晌,最后在纸上坚定地写:阿恒,我宁愿快活地活一天。
越之恒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分外认真的字,良久道:“好。”
风越来越大。
曲揽月半晌道:“湛小姐呢,你如何同她说?”
“不必说。”
曲揽月擡头看他,见他神色淡漠冷静:“她会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只要让她明白,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
湛云葳一早醒来,看见哑女坐在窗前,外面没有下雪,她在看飘落的雪花,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
湛云葳说:“清落姐,我昨晚好像看见越大人了。”
越清落点头,告诉她没看错:阿恒抱你回来的。
原来不是梦境,湛云葳隐约还记得自己和他说过好多话,风雪里都觉得温暖:“越大人还在府上吗?”
越清落告诉她:他一早就离开了,明日要出发去渡厄城。
这样啊,湛云葳皱了皱眉,越之恒竟然这么快就要去渡厄城,那就意味着她今日就得送越清落离开了。
越清落指指自己收好的包袱,将她拉起来。
我们走吧葳葳。
湛云葳问她:“你确定不同他道别吗?”
越清落点头。
事实上,昨夜也算道别了。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越之恒既然那样问了,便是给过她选择。
如果是以前,哑女还不能明白越之恒在说什么。现在却明白了,她注定活不下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阿弟要做的事。
百杀箓不能给灵帝,否则天下有志之士,将来能兴复灵域的人,都活不下去。
哑女能多活这么多年,已经非常感激。
昨晚,越之恒迈步走入风雪前,哑女只担心一件事:这会让葳葳愧疚。
越之恒顿住脚步。
他冷冷道:“也能让她永远不再回来。”
良久,哑女点头,她已经知道湛云葳就是当年赠她玉牌救她一命、让阿弟念书识字的人。
越清落感激她,比起希望她和越之恒在一起,哑女更愿她能长久安乐地活下去。
希望、未来,灿烂的生命,每一样都比注定没有结果的情爱珍贵。
*
湛云葳见哑女准备好了,越之恒也恰好不在府上。
师兄的人偶昨日就已经送到,一切准备就绪,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回头对哑女说:“走吧。”
只希望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以后,不要太过生气。
她自然知道对亲人的担忧,离开前,不忘去一趟越大人的房间,给他留了一点暗示,让他明白越清落没事。
越清落默默看着她做这些事,眼中带着浅浅的爱怜之意。
后院燃起大火,湛云葳带着哑女离开越家。
直到坐上玄乌车,吃下改颜丹,离越府越来越远,越清落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生动。
她掀开帘子,看着玄乌车走过市集,又一路走上林间小道,太阳出来了,鸟儿跃上枝头,苍山浩浩,尖端缀着雪,很是好看。
湛云葳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路途并不算急,当哑女问她,是否可以亲自去买一些东西的时候,湛云葳点头。
“当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问任何人。”
哑女用身上的钱,买了许多糕点,只留下两块给自己和湛云葳,其余都分给了街上衣衫破旧的孩子。
孩子们一阵欢呼,麻木的眼睛中,多了几分生气,捧着糕点往家跑,想要和家人们分享。
哑女又在折子戏旁停下脚步,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入迷地听了许久的戏。
湛云葳没有催促她,最后还是哑女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离开。
天色愈晚,离汾河郡也愈远。
哑女已经感觉到心口的钝痛,但她没有吭声,仍旧坚持着一路前行,离开那个禁锢了她一生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可以花自己的钱买东西,和孩子们玩耍,行走在任何一条道路上。
湛云葳不禁想,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了吗,有没有看见自己给他留下的信号?
她时不时就担心天上出现一只青面鬼鹤,鬼鹤上是暴怒的越大人,可是眼见天黑,还没人追出来。
她擡眸一看,发现越清落脸色苍白,心里不知为何,有几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