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
两人既然立场全然不同,湛云葳也不好再劝。
她将手劄递给越之恒,越之恒翻了一遍,眸中闪过沉思之色。
“你有头绪吗?”
越之恒目光在字迹模糊的“纹”上顿了顿,作为其中之一的继承者,他自然比湛云葳知道得多。
“二十六年进入禁地的四人,一个是蓬莱如今的尊者,一个是这本手劄的主人,当年被称作泓元道君,据说他带出的东西,名为百杀箓。”越之恒顿了顿,“还有一人,是越临羡。”
“越临羡……”这个名字很耳熟,湛云葳讶然道,“你是说,越家曾经的大公子?”
宣夫人的夫君,越之恒名义上的父亲。
这就难怪了,越大公子当年去渡厄城,一定是想救回爱妻的。后来宣夫人被救了回来,他却惨死在渡厄城中。
因此宣夫人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憎恨越之恒和越清落姐弟俩。
湛云葳愈发觉得手劄上的“纹”是越之恒身上的悯生莲纹,只可惜越之恒不愿说的东西,她问不出来。
她见过那莲纹的厉害,能无视乾坤八卦,世间五行。
若是能和神剑相媲美之物,那就说得过去了。
“还有一人呢?”
越之恒说:“不知。”
湛云葳没想到他也不知道,看来是所有人有意保护了那个人,隐瞒了那人从禁地带出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本手劄是泓元道君记载,二十多年前,他曾来过这里。”
越之恒看了眼角落里那堆只剩白骨的尸骸,淡声道:“是死在了这里。”
湛云葳皱了皱眉:“因为身怀百杀箓被杀害么,这百杀箓亦是神器?”
听名字也不像啊。
越之恒见她什么都好奇,只得解释道:“是魔器,据说是咒杀之物。”
传闻,在百杀箓上写上要杀之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令人暴毙。
这样的东西,远比神剑诡谲毒辣,就算心中没有贪念,也生怕成为箓中亡魂。怀璧其罪,看样子泓元道君多年前躲来秘境,却还是没逃过一死。
地宫里没有百杀箓,不知是被人拿走,还是已经被毁。
里面的法器大多损毁,少数能用的,越之恒也看不上。他自己就是顶尖的炼器师,能打最好的法器,也不缺钱。
湛云葳作为御灵师,更用不上。
最后湛云葳只带了那本手劄出去,而越之恒拿了一本《异物志》,上面是一些和史书相悖的怪奇故事,看上去半真半假。
湛云葳发现他真的挺喜欢看书,越大人约莫是最爱学习的炼器师。
趁他没注意,湛云葳将他扔掉的透明石头捡了回来。
这是什么,为什么越之恒当时脸色都淡了?
此次地宫之行,收获倒是不少。坐上鬼鹤离开山崖的时候,湛云葳捧着器魂看。
“越大人,它是不是比最初还大了一圈?”
越之恒扫了一眼故意缩小让她捧着的器魂:“嗯,进阶了。”
“这么快就六阶了呀?”湛云葳十分羡慕,先前才五阶呢,在地宫吃了所有天材地宝,也算因祸得福,“它有名字了吗?”
据她所知,很少有这般厉害的器魂,还一直没有名字的。
越之恒顿了顿,沉默不语。
欸?也就是有名字了?湛云葳想不通越之恒为什么没给自己说。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每一个魂灵被命名以后,都会有自己的命牌,一般只有主人能看见,旁人看不见,除非它主动展示。
器魂不知为何主人不介绍自己,它翻滚了一圈,身上出现一个金色的命牌,湛云葳凑过去看,发现上面赫然写着“初七”。
初七……七月初七,不就是七夕她离开越家,回到仙门那一夜。
如果是以前,湛云葳还不懂。但如今,单看这个名字,就知道那日越之恒已然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当时连她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越之恒若当时便对她动了心,那一夜必定难受。总得有些什么东西提醒他,两人的立场与身份之别。
湛云葳默默将器魂翻过去,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她又想起没在越之恒身上看见自己绣了好些时日的香囊,原来他不是不喜欢了。
而是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断干净才是好的。
其实说起来,这几日才是不合理的,两人一个是仙门御灵师,一个是王朝权臣,越大人也亲口说了只有浅浅三分情愫。
若非意缠绵,他们或许从七夕那日开始,便永生不见了。
湛云葳坐在鬼鹤上,意识到就算比先前好得多,如今也离别在即。
——坤元秘境每年只开放半月,若是半月内不出去,就得等到明年开启才能出去。
湛云葳心里有几分浅浅的怅然。
器魂气鼓鼓的,为什么旁人有了名字,人人都喊。它有了名字,主人不喊就算了,湛小姐也悄悄当做没看见。
气死个魂了!
它钻进越之恒法器中时,山间云雾缭绕,太阳东升。
鬼鹤漫无目的地飞,似乎并不想停下。
眼见下方出现湛殊镜等人的身影,湛云葳高兴他们平安无事之余,总算想起哪里不对劲,她似乎忘了什么。
操控着鬼鹤的越之恒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僵硬片刻,也跟着顿了顿。
她昨日只匆匆套上罗裙,没穿小衣。
而如今那东西就在他胸口,越之恒默了默,也不知该不该问她还穿吗。
他羞耻之心淡薄,百姓骂他寡廉鲜耻确然没骂错,但越之恒知道,湛小姐挺介意的。
她在这样的事情上,脸皮一向很薄,越之恒留给她做出反应的时间,没说话。
湛云葳心里郁闷极了,被拉下寒潭太过突然,后来险些被夺舍,谁还记得起小衣这件事。
她料想可能掉在寒潭底下了,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问越大人有没有看见。
好在她来秘境的着装外衫略宽松,看不出什么。
只要她不提,就没人知道!
她脸色几变,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极力恢复自然。
越之恒垂眸看她一眼,心里有几分好笑,见她粉饰太平,也没多说什么。
行。
他已经了解湛云葳的性子了,她有时候惯爱自欺欺人。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留情地戳穿嘲讽,但现在觉得湛小姐强装镇定,也挺有趣的。
鬼鹤一出现在上空,裴玉京就发现了。
他掌中神剑翁鸣,他握着神剑,对上越之恒亦是冷冰冰看下来的目光。
越之恒眼眸在他腰间一扫而过,那里挂着一个有些年头的香囊。
他冷笑,湛小姐有时候也挺会气人的。
很快,下面的仙门弟子发现了越之恒的存在,他们窃窃私语,如临大敌。甚至还有冲动的仙门弟子拉起了弓箭,瞄准越之恒就射。
湛云葳蹙了蹙眉。
越之恒嗤笑一声,握住那飞来之箭,眼都懒得擡,反手掷了回去。
那仙门弟子惨叫一声,被钉在身后的树上。
这一声惨叫仿佛破坏了这几日温馨的氛围,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其实已然手下留情。若是他刻意t杀人,那弟子内丹估计都破了。
但就算越之恒什么都不做,他和鬼鹤的存在也能令人心惶惶。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越大人,我下去了,你也去找方大人和曲姑娘吧。”
越之恒擡眸看她,鬼鹤在原地盘旋,他良久道:“好。”
*
湛殊镜迎上去,蹙眉道:“没事吧?”
湛云葳摇摇头:“你呢,有没有受伤。”
湛殊镜忽略自己这几日没好全的伤口,不屑道:“谁会这般不中用。”
湛云葳知道他喜欢强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觉察有人在看自己,湛云葳侧眸看过去,对上裴玉京的目光。
几日不见,裴玉京仿佛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他唇色苍白,眸中的光似乎也黯淡下去。
她想起地宫坍塌那时的事,既不意外,也无失望。
裴玉京沉默良久,冲她颔首,温和道:“师妹。”
湛云葳便也点了点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蓬莱弟子皱着眉,有人忍不住问:“湛师妹,你怎么和那王朝狗贼……”
话还没说完,便对上裴玉京的目光。
他的视线说不上冷,却莫名令弟子心生怯意。意识到自己不该质问少主的未婚妻,裴玉京也不许任何人问,弟子讪讪闭嘴。
湛殊镜看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一点都不领情,早做什么去了。
他看湛云葳也没有领情感动的意思,心里总算满意。
湛殊镜将湛云葳拉到一旁,拿出怀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湛云葳接过来,惊喜地道:“地灵内丹,花蜜?”
见她喜悦,湛殊镜扬了扬唇。
关键时刻,还是他靠谱吧!
他眯了眯眼,警告地看一眼湛云葳:“解药做出来,不许给那狗贼,知道了么。”
等那狗贼多发作几次,不用他们动手,自己就死了。
“可越大人先前也是为了救我,我答应过他,找到解药会给他一份。”
湛殊镜都要炸了,救你?那狗贼不知占了多少便宜,死有余辜。
湛殊镜说:“我找到的内丹,我说不许就不许!”
倒是这样没错,湛云葳顿了顿,平和道:“好,还给你,我自己想办法。”
她回地灵坍塌处找,不信找不到碎片。
湛殊镜没想到她说不要真的不要,想想她不要的后果,湛殊镜最终还是妥协。
他心道,给了也好,就再没牵扯了。免得越掌司发作之前狗急跳墙,特意来抓人。
湛殊镜说:“给也行,我替你去送。”
湛云葳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你难不成还想亲自去!”岂非送羊入虎口!
“不是。”她温吞开口,“王朝仙门本就水火不容,就非要亲自送吗,不能用灵鸟?”
明明长琊山的族学也教过用脑子的。
“……”湛殊镜气得都忘了。
*
出来坤元秘境后,曲揽月将手中的东西给越之恒。
灵丹四散时,她也趁机捡了一块。
越之恒道:“多谢。”
曲揽月笑着说:“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就行,也不必担心湛姑娘,我可瞧见了,她兄长和那个仙门的女子,一人捡走了一块。”
越之恒当时也注意过哪些人捡了碎片,曲揽月动手后,他便没再管,自然也看见湛殊镜捡了。
洞中,除了他和裴玉京,只有曲揽月是八重灵脉的灵修。
曲揽月问他:“你想好了,解了意缠绵,便是真的放下?”
越之恒摩挲着那碎片,擡眸淡淡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曲揽月有些意外,短短几日不见,不知是什么,令越之恒仿若死灰复燃,先前做下的决定也发生了改变。
先前湛云葳走向裴玉京的时候,越之恒明明都气得生生呕血。
但就算不放弃,湛小姐如今回了仙门,日后也再难相见。
这事她管不了,于是扬了扬手:“我回去了,近来……不太平,你记得半月来我院子一回。”
她离开后,方淮也想走,他这几日憔悴了不少,见识了秘境凶险,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却没走掉。
越之恒擡眸:“方兄。”
越之恒其实很少这样叫他,一般都是冷冰冰客气地叫方大人,虽然最早方家存了利用越之恒之意,方淮才刻意讨好他。
但这么多年下来,硬是没占到越之恒便宜,越之恒态度冷淡,毫不领情。
骤然听他这样叫,方淮有种受宠若惊之意。
“怎么,越兄?”
越之恒说:“越某的东西,这几日亏得方大人妥帖保存,可否归还于我,他日重礼拜谢。”
什么东西?
方淮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香囊。
他笑了笑,倒也爽朗,找出来给越之恒。
越之恒握着那香囊,沉默良久:“多谢。”
他说到做到,八月初,方淮收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面法器镜子,他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越大人这也太大方了!
他也没想到那日捡一个香囊,能换来这样的法宝!
*
八月的灵域,已然步入秋天。
越府明明和以前没两样,日子却平白变得漫长。
越怀乐和越无咎近来都在相看成婚对象,府里其实并不缺乏热闹,然而越之恒的院子,却平白冷清了许多。
石斛心不在焉地当值,却不敢问少夫人还会不会回来。
越之恒过着和以前一般无二的生活。
每日去王城当值,该杀人之时便杀人,日子一天天地过,石斛一时竟然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少夫人。
直到这日清晨,越之恒去当值之前,越家飞来一只灵鸟。
他擡手握住,发现那灵鸟身上,负了小小一瓶花蜜。
秋日,梧桐叶落满地。
石斛隔着窗,第一次见他低眸笑了。
越之恒摩挲着那瓷瓶,湛小姐,期待下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