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
继续是不可能继续的,湛云葳将他的手推出去。
他顶着一脸冷淡之色又试了试,湛云葳这回不论如何也不肯配合。
越之恒看了她一会儿,他魔气入体以后阴晴不定,倒是和最初认识的时候很像。
或者说,和几年前,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那王朝鹰犬很像。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淡淡,却是命令:“张开。”
湛云葳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她见过和越之恒对着干的下场,他二叔便是前车之鉴。
本来入魔的人没什么理智可言,若是越之恒要求旁的,倒也可以暂且稳住他。
可这都是什么要求。
还是说,这才是越之恒?入魔是会暴露恶劣本性的没错吧。
比起平时,越之恒显得更冷淡,自私,我行我素。
看看几乎被拆的地宫,就知道那些邪魂恐怕也没讨着好。越之t恒就不能和器魂一样,去找找地宫中残存了什么宝物吗?
越之恒隐有不耐,单手将她从棺中抱出来,他要什么他自己来。
湛云葳眼尾扫见一旁桌案上的灯盏,那本是点来安魂的长明灯,她松了口气,拿过那盏灯,驱动自己仅剩的灵力,注入越之恒的识海。
他似乎顿了顿,再擡眸时,眼瞳虽然还看得出入魔征兆,却明显清醒了不少。
“越之恒?”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他虽然被魔气控制了须臾,却不至于失忆,想起自己方才想做什么。他也有些头疼,放开湛云葳,应道:“嗯。”
湛云葳见他缓过来了,总算松了口气。
越之恒对上她的目光,道:“别看了,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湛云葳:“……”
越大人偶尔的坦诚,真是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湛云葳知道他也是为了救自己才来到地宫,总归……越大人有意识的时候不那样就行。
湛云葳问他:“你闯进来,伤还好吗?”
“没事。”他轻描淡写带过,说,“这地宫被前人设了禁制,按理说不可能将人拖进来,你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这些残魂似乎想夺舍我。”湛云葳说到这里,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我总觉得这里气息熟悉,兴许和我娘有关。”
越之恒只在湛云葳发热的时候,听她提起过一次她娘。
据他所知,长琊山主对外宣称湛云葳的母亲生下她后便去世了。
湛云葳简略地给越之恒说了下自己梦中的场景,越之恒沉吟片刻:“你说的场景,不似在灵域,倒有些像渡厄城。”
湛云葳颔首,所以她总想去渡厄城中看看。
越之恒看出她的想法,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劝她别去,人总有追寻过去和自己是谁的权利。
他说:“若你想去,最好做万全准备。结界周围早已不稳,方家为此焦头烂额已有大半年,眼看邪祟之祸就在这两年,湛小姐只有自己变强,才有回来的把握。至少你得补足灵体不强韧的短板,控灵术能万全控制八重灵修才行。”
湛云葳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越之恒看了她一眼,所以……湛小姐不问他如何强韧灵体吗?
灵体的问题,本就可以试试用法器来解决。虽然这样的东西世间罕见,连古籍中都没记载,但并非不能一试。
湛云葳眨了眨眼,不知道他看着自己做什么。
这时候器魂飘回来,它吃得滚圆,身子肉眼可见胖了一圈,终于摆脱了先前的虚弱之态。
它咕噜噜说了一阵,越之恒道:“它说在地宫里找到不少东西。”
片刻后,湛云葳和越之恒一同来到地宫最深处。
地宫有些年头了,四处虽然有厚厚一层灰,却能看出昔日辉煌。
最里面的房间,堆放了不少法器。
许多湛云葳都没见过,她不由看了眼越之恒,越之恒肯定了她的想法:“有几千年了。”
是前人的智慧所在啊。
法器大多破碎,却还有少数能用,湛云葳只看了一眼,视线却被另外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册书籍,以青竹镌刻,看样子并非上古之物,而是几十年之内的东西,已经有几分斑驳。
她打开竹简,发现这是一位前辈的手劄。
上面字迹凌乱,能看出是仓皇之中以灵力所书,力透竹简。
她打开竹简,发现上面记载的赫然是二十六年前那件事。
“昭庆二十年,邪祟大祸,数百御灵师遇害,被掳入渡厄城,杳无音信,我与三名好友决意进渡厄城救人。鏖战半月,却一直寻不到御灵师踪影,随行弟子死伤无数,好友亦身受重伤。”
这里开始字迹有些模糊,湛云葳继续往下看,发现这位前辈字迹越发仓促。
“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误闯一禁地,其间阵法奇巧,隐含上古神力。来不及细看,数十魑王已将我们包围。我们四人,每人从禁地中取走了一样东西。”
“禁地坍塌,众人逃离仓促,蓬莱尊……神剑……”
湛云葳十分惊讶,虽然中间一段隐去不少,她却猜到其中写了什么。
她以为神剑是蓬莱世代秘传,没想到竟然是二十六年前蓬莱尊者从禁地中取出带回的。
而另外三样,却更加模糊,只隐约能看出,一个箓字,一个“纹”。
还有最后一样,前辈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仿佛讳莫至深。那样宝物,应当才是取走之后,禁地坍塌的源头。
箓是何物湛云葳不清楚。但“纹”?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越大人,你身上的悯生莲纹,到底是什么。”
越之恒本来在看那些破碎的法器,里面有两样东西还完整,闻言他擡头,发现湛云葳手捧书简,好奇地问他莲纹一事。
他说:“秘术。”
“不能说吗?”
越之恒沉默片刻:“嗯。”
湛云葳虽然十分好奇,但她知道人人皆有秘密,见越之恒不肯多言,她也没有勉强。
地宫之中,灯烛渺渺,散发着微弱的光。灯下男子眉眼冷峻,淡淡打量手中法器。
湛云葳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
越之恒一见她神情,便知道她有难以启齿的事,他捏着手中玉石,道:“想说就说。”
那她就说了。
湛云葳道:“越大人,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你兴许十分不屑。可我仍想问问……”
她擡眸望着他:“灵帝并非好人,这些年百姓的苦楚你亦能看见。东方既白之死,前任彻天府无一人有好下场,他们便是兔死狗烹的前车之鉴。越家效命王朝,危如独舟渡海。我知道你并非旁人口中那样坏,倘若,我是说倘若。”
“仙门能种出清落姐所需药引,你有可能脱离王朝来仙门吗?”
越之恒靠着一旁的冷冰冰的石壁,低眸看她,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湛云葳忍不住问:“为什么?”
越之恒笑了笑:“因为我爱权势,湛小姐,人没了权势,什么都不是。且不说我六年前为了成为彻天府掌司,做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去仙门做什么,受人冷眼,还是被审判这些年做下的恶事,甚至连我幼时过的日子都不如。”
“那你就来长琊山。”她一双明眸很亮,微微弯了弯,“长琊山不问出身,我爹爹必定能理解,我亦会好好护你和越家。”
越之恒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眼里冰冷淡漠的东西似有融化,也不再计较她这话有多荒谬,唇浅浅弯了弯。
湛云葳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仿佛隐有含义,就像邀请他去长琊山入赘一样。
但话已经说出口,她虽然赧然,却并没有收回。
虽然让堂堂彻天府掌司去如今连山门都没有的长琊山,是委屈了他,可长琊山累积这么多年,亦有不少宝物,能为他造最好的器阁。
前世,湛云葳不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越之恒说这样的话。
她屏息,等着越之恒回答。
越之恒说:“你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看看湛小姐的诚意。”
湛云葳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将右手递了上去。越之恒握住她的手,一同裹住他掌中那块石头。
良久,那石头没亮,灰扑扑的,看不出什么。
空气中安安静静,越之恒一动不动,久到湛云葳手开始觉得累。越之恒方垂眸,松开她的手。
湛云葳不明所以,越之恒却也没解释什么,只有器魂飘出来,盯着那石头看了好半晌。
它由越之恒的炼器天赋而生,生来便算半个炼器大能,湛云葳不认得的上古之物,它却是认得的。
那是宿世姻缘石。
据说亮起之人,无不相爱,还能一起到白头。
然而当越之恒握着湛云葳的手放上去,那石头始终黯淡。
器魂急得围着湛云葳转圈,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
它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神色,生怕主人失望,却发现越之恒比它想象平静得多。
湛云葳问:“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越之恒反手扔了那宿世姻缘石,淡声道:“没什么。”
他并不信这玩意,若是他一开始信命,早就烂在了渡厄城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
越之恒擡眸望着眼前的湛云葳,他不知道是因为湛云葳少了半魂的缘故,还是原本……这就暗示着他最后的下场。
器魂不懂,他t却一时也分不清,湛云葳不够爱他,还是他最后惨死注定无法同她在一起,哪个比较残忍。
湛云葳说:“那你愿意去长琊山吗?”
胸口隐隐作痛,是开悯生莲纹的后遗症,他十六岁时发过的誓言仿佛就在耳边,振聋发聩。
越之恒瞧不上那石头,若他想要,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又如何。他亦不在乎湛云葳如今这点懵懂之情,是深还是浅,他本就没想过竟然能得到这分垂怜。但越之恒还有要做的事。
至少现在,去不了你的长琊山啊湛小姐。
越之恒道:“湛云葳。”
她擡眸看他。
“那我也问你,愿意来越家,做掌司夫人吗?”
湛云葳神色迟疑,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王朝也不容仙门御灵师,就算越之恒能在灵帝手中护她。她父亲不会同意,她要做的事,也注定自由受限。
“你明白了?”越之恒神色不辩悲喜,看着她说,“世间之情若有十分。湛小姐对越某,大抵只有三分。”
湛云葳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反驳,亦不知这样的东西,该如何丈量。
他淡淡垂眸。
“我对你亦然。”他道,“所以就不去长琊山做守山弟子了,他日十分再说罢。”
湛云葳心中的低落浅浅停留了一会儿。
她叹了口气,只三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