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这几天,小姨身边似乎有些新情况。
晚饭过后,汤杳妈妈突然拉着汤杳下楼,说要去买东西。
她们准备出门时,小姨在敷面膜,精华还没涂均匀,顺着下颌往下嘀嗒。
小姨用手接在脸下面,纳闷地从洗手间里探头出来:“姐,都这个时间了,你要带着小杏干什么去?黑灯瞎火的,遛弯啊?”
其实汤杳也不知道要下楼做什么,腮边含着半颗草莓,手里捏着草莓屁股,懵懵地被拉着走到门边,跟小姨一起望向妈妈,迷茫,又有些罔知所措。
玄关灯没开,汤杳妈妈在昏昏暗暗的鞋柜旁,侧身,垂着头提鞋子,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里包蕴着些可疑的慌乱:“我我打算去买几个馒头,明天早晨吃。”
汤杳妈妈一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冰箱里食材充分的不得了。家里又没有人挑食,早餐吃点什么都可以,粥,蛋羹,鸡蛋饼
哪样食材也不是必须品,没了这个也还有那个,不必要非在天黑后去买几个馒头。
但无人怀疑。
汤杳觉得许是妈妈想吃,或者姥姥说过,她们不知道而已。
大概小姨也是这样想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在回洗手间时说了句,“那我吃红糖包好了,买两个红糖包吧。”
妈妈穿好鞋子,推开防盗门:“知道了。”
走进灯火通明的电梯里,汤杳才发现妈妈的脸颊是泛红的。
原来买馒头只是编造的借口。
汤杳妈妈不善于说谎,兀自尴尬了十几秒,电梯都快落到一楼了,才开口问汤杳:“你小姨最近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汤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妈妈是指哪方面的事情。
汤杳妈妈似有犹豫:“我最近发现,你小姨总是坐一辆车回家”
厨房的窗,正对着楼下的楼道入口前区域。
赶上家人下班回家的时间段,汤杳妈妈做饭难免会分心,时不时往窗外瞧瞧,看看惦念着的家人有没有回家。
这么一看,看出些端倪。
不知从何时起,汤杳的小姨一连几天里,总是坐着某辆黑色私家车回来。车主是个男人,树荫影影绰绰落在挡风玻璃上,从楼上看不清楚那男人的面容。
楼道入口前,有一片健身器材。
那辆黑色私家车,就停在健身器材前的车行道路旁,小姨通常背着她的挎包,从副驾驶位里迈出来,向降了半扇的车窗里探头,说上几句话,才肯离开。
那辆车也并不急着走。
偶尔,小姨穿过黄色和蓝色漆体的漫步机、坐蹬器和压腿架,穿过嬉笑着的孩童、看护的家长和锻炼身体的老年人身旁,会停在太极揉轮前,转过身去,对着黑色的私家车摆摆手。
通过妈妈的描述,汤杳能想象到那种似有些暧昧情愫在的画面——
夕阳西下,万物笼着金黄,她的小姨楚腰蛴领,微笑着看向车主。
可是
电梯抵达楼层,汤杳随妈妈拐出走廊,踏入那片想象中出现过的健身器材:“小姨有了新情况怎么都没和我说呢,过分。”
汤杳妈妈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她怕小姨又遇见不靠谱的人。
之前小姨为了帮汤杳和闻柏苓说话,才肯把有关韩昊的那段无法经历全盘托出。
那段经历无法纯粹地称之为感情、真心,小姨讲得很艰难,也说了,是多亏有闻柏苓的帮忙,才得以摆脱噩梦。
做姐姐哪有不心疼妹妹的。
过去老家那些亲戚嚼舌根说来说去,说有钱男人都喜欢玩不婚主义那一套,其实就是不想负责。
听多了,汤杳妈妈也有时候着急,想着让小姨早点结婚。甚至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太过要强,或者任性,才总把婚姻一拖再拖。所以言语间的劝说也都是针对小姨的。
知道小姨的那些经历,无疑是冰锥刺心。
汤杳妈妈哭了好久,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非常失责,没能帮妹妹好好把关,还不明所以地胡乱催促。
妈妈曾很自责地对汤杳说过:“我一定在无意间给你小姨造成过很大压力”
这次小姨疑似有感情动向,汤杳妈妈有种“一朝被蛇咬”的警惕感。
一会问汤杳,她小姨谁都没吐口,会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又不太适合结婚;
一会又问,上个月自己曾经问过一次,会不会是因为被问,她小姨才随便找了一个?
要去的馒头店里家不远,就在小区正门外的商业街上,十来分钟就到了。
才走到门口,汤杳妈妈越想越紧张,自己都要把自己吓死了。
汤杳只好安慰说:“妈,你又没见过人,怎么知道一定不好?小姨不说肯定有小姨的道理,也许只是个普通同事,顺路送送她。或者是还在考察期间的追求者。而且小姨那边有点新情况也是好事,你不是也希望小姨有个好归宿么?”
“我是念叨过的”
汤杳妈妈想了想,觉得当然还是妹妹开心最为重要,归宿有没有的,主要凸出“好”这个字。
糟糕的归宿要来做什么,嫌自己寿命长,专门找来惹气生吗?
汤杳把手放在妈妈的马甲后襟,在妈妈背上胡乱搓了搓:“小姨这几年想得很开,肯定不会再做傻事。妈也别担心了,抽空我找小姨聊聊天,问问她是什么情况。”
反正出来一趟,她们还真去店里买了馒头,也给小姨买了红糖包。
汤杳想起闻柏苓也不排斥甜味面点,也跟着买了两个,打算明早和他一起吃。
往回走时,汤杳接到闻柏苓的电话。
他这两天特别忙,没有和汤杳一起回这边,但说过今晚他忙完,会过来接她回他们的小家。
在电话里,闻柏苓说他快到了,汤杳也不打算再回楼上去,说在下面等等。
“穿这么少,夜风凉的,妈妈把马甲留给你?”
汤杳妈妈说着就要脱衣服,被汤杳拦住:“不用不用,闻柏苓马上就到了,妈你先上去吧。”
“那你待会儿和小闻说,他买的草莓很好吃,代我们谢谢他。”
正说着,有人牵着两条大型犬从身旁路过,狗主人显然是认识汤杳妈妈的,停下脚步,对着她们这边的方向叫了声“阿姨”。
金毛和边牧乖乖地蹲坐在主人身边,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
汤杳妈妈给汤杳介绍:“这是七楼陈阿姨家的儿子,这是我女儿。”
那男人看起来过分清瘦,戴很厚的眼镜。
汤杳听了“陈阿姨”,就已经反应过来,面前的男人就是当初妈妈和小姨想介绍给她认识的博士后。
很奇怪,汤杳觉得这位博士后有些眼熟。
男人也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点点头,没说话,看起来是个很内向的人。
楼道前的路灯前些天坏掉了,黑咕隆咚,那些健身器材笼在黑暗里,静立着,犹如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
三人说话间,忽有一道车灯闪过,汤杳心里有种预感,不用转头,都已经知道是闻柏苓来了。
“妈妈,那我先走了”
她不经意带了些笑意,和妈妈道别,和邻居家的儿子也点点头,目送他们走进楼道,才转身,向闻柏苓的车跑去。
一路上,闻柏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常。
也许是连着两天忙碌,话少些,却也主动问起汤杳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听她介绍某家面点店的红糖包,也听她说晚上出门买馒头的渊源。
甚至在听汤杳说起来,妈妈很担心小姨又遇见坏人时,闻柏苓还单手扶着方向盘,空出右手,捏了捏她的指尖,安慰过她。
他说:“甭担心,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真要是常年在这边生意的人,总能打听到,我帮你留心着些。你小姨是聪明人,不会重蹈覆辙的。”
闻柏苓和平常一样事事都有回应,汤杳也就没留意到,这个男人的醋坛子已经打翻。
回家进门,听他说看见她和妈妈在楼下和旁人聊天,汤杳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话题有多危险。
她心无防备,还在蹲在地上解她的鞋带:“是楼上陈阿姨家的儿子,就是那个博士后。”
闻柏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哪个博士后?”
鞋带不知道什么材质,系蝴蝶结这种结扣很容易松散开,出门总蹲下重新系也不方便,所以汤杳系了两层。
结打得过于紧,不好解。
埋头在这件“解鞋带大业”中,汤杳脑子放弃了思考其他事情。
听见闻柏苓的问句,她才终于分神,浅浅琢磨了一下。还想着,他们明明经常拿“博士后”的事情开玩笑,怎么他这么快就忘记了?
“就是那个,之前妈妈和小姨想让我认识一下的博士”
“后”字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她已经被闻柏苓拉着手腕起身。他轻轻松松抱起她,往客厅走去。
“闻柏苓,我的鞋子还没脱掉。”
客厅里还未开灯,落地窗外的月色和玄关微不足道的照明,是仅有的光源。
闻柏苓单膝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脚腕,帮汤杳把已经拆开鞋带的马丁靴脱下来。
他的拇指摩挲在她的踝骨上,目光幽幽,莫名很有种蛊惑人的色气。
汤杳和他对视两秒,已经默契地了解下文,小声说自己还没有洗澡。
闻柏苓特不正经:“正好,一起洗。”
这个澡洗得当然不单纯。
呢喃细语都融入在水声中,欢愉过后,他们泡在满是泡沫的浴缸里,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
今晚的泡泡浴球是玉兰香。
汤杳看一眼放在洗手池上的包装盒,在水雾中辨别上面字样和图案。
她双手托起一团泡沫,声音里还漫着方才温存时的软:“可是玉兰真的是这种味道么,本科时宿舍那条路那么多玉兰花,我怎么没闻到过这种香气?”
在她印象里,玉兰是没有味道的花类。
她把泡沫举着往身后送,闻柏苓却低头去浅嗅她的肩,他揉着手里的冰肌玉骨,声音沉沉落在她耳后:“你们学校西侧玉兰花也不少。”
没有鞋带的死结已解开,也过了最动情的激动时刻,汤杳能考上博士的聪明脑子,终于又开始运转,总觉得闻柏苓是意有所指。
上次他们共同走到学校西侧时,在一树盛开的白色玉兰树下,遇见过博士同门的朋友。
是那个清大经管学院的毕业生,和汤杳刚认识的那阵子,还特地约过她,给她看自己的毕业纪念戒指。
那位不算朋友的熟面孔,约汤杳喝过几次咖啡,算是一位时间短暂的追求者。
追求者问过汤杳,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白色钢笔,对她是否很重要。
当时汤杳回答说,嗯,很重要。
都是成年人,谁垂下眼睑时,心里有没有藏着另一个人,总是能看出来的。
那位追求者便说,那很可惜。
追求者初见汤杳时,知道她对他们学校的毕业纪念戒指好奇,才特地翻箱倒柜找出来,本来想戴在她手上,问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谈恋爱的,没想到她心有所属。
这段浅淡缘分就此了结,从此他们只剩下见面点头、寥寥几句寒暄的关系。
过去的追求者和汤杳打了个简短的招呼,擦肩而过,闻柏苓敏感地捕捉到那人瞥向他的一眼,微微扬眉,问汤杳是谁。
于是,她那天在学校西侧的玉兰树下,从记忆里翻出这么记不真切的一段往事,讲给过闻柏苓。
又被提起,还有之前那句记性很差的“哪个博士后”,不免让人多想。
觉得“学校西侧玉兰树”是桑,而“博士后”是槐。
虽然桑和槐闻柏苓都不太喜欢,但今晚明显还是指桑骂槐的,对槐的不满更多。
汤杳用那些带着花香的泡沫攻击他,特别故意地问闻柏苓,是不是晚饭吃了放醋的食物,都要酸倒牙了。
闻柏苓擒住她乱丢泡沫的手,牵到唇边吻了一下手背,把滑溜得如同泥鳅的人捉回怀里,大大方方回应道:“是啊,吃醋,所以你怎么哄我?”
汤杳哄人的方式并不高明,憋了好几秒,才憋出这样一句:“我们也没说什么呀”
特别像渣男心虚时的说辞。
他说,他坐车里远远瞧着,他们站一起就像一家人,画面还挺温馨,还牵着两只大狗。
“瞧着不顺眼。”
“那你就没有遇见过对你有好感的人?”
闻柏苓想了想,说可能以前挺多的,毕竟那时候闻家正在盛世时期,过去几年里,还真没有过什么。
汤杳不信,他就分析给她听——
那几年他家里情况不好,最初那两年,很多人都以为闻家的公司会宣布破产,之前那些上赶着想要和他们联结的家庭,大多望而却步。
有些交好老朋友,也是持观望态度。
毕竟家大业大也都是靠某一辈人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谁也不敢说因为交好,就紧跟着往深渊里跳。
那段时间里,他们和很多老友分道扬镳。
一起奋战过、走过很长一段路的战友,决定不再与闻家并肩,站在闻柏苓的角度来看,是种很不好受的感觉。
联姻这部分已经排除,还有个人原因:
闻柏苓忙到几乎住在公司里,要是能拥有什么超能力,估计他每周能把时间加班到一周半。
像电影里那样,在浪漫的西餐厅,邂逅某个对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几乎不可能。
他说:“没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份心思。”
汤杳学着他吃醋的样子,故意压低声音:“哪份心思?”
闻柏苓牵着她的手往心脏位置放,让她摸他的心跳,情话张口就来:“这里面都被你挤满了,哪还放得下别人。”
汤杳敏感地察觉到,哪怕他为人称赞,说这几年公司多亏有他,可闻柏苓那些年并不快乐。
她可能也不快乐过,但起码是丰富的,也有在按计划变成更优秀的自己,得到了除爱情以外想要的一切。
可闻柏苓不是。
他在例行家庭责任,在履行为人子、为人手足的职责,在不是很喜欢的环境里完成不是很喜欢的工作。
吃醋的事情暂且被搁置,汤杳想让男朋友高兴,给闻柏苓讲自己的糗事:
讲她硕士军训时,因为看到有个190cm左右身高的陌生同学,走神,没有听见教官的指令,在一众站定的方阵里,直挺挺地踢着正步走出去四五米远,不仅逗笑了周围三个班级,连教官训斥时都忍不住漏了声笑。
也讲她在读博时,一度以为自己不够优秀、不能如期毕业,焦虑又紧张,眼睛起了麦粒肿。
那颗麦粒肿,让她常常想起认识他的那个春天,那时候闻柏苓总戴墨镜,还被她误认为是明星。
她想太多往事,心不在焉,有天早起把放在洗手台上的药膏错当成牙膏,挤在了牙刷上。
讲完这两段,他们的澡也泡完了。
换气功能吸走了蒸腾的水汽,云消雾散后,汤杳才想起来,自己把话题给聊跑题了。
她也是很顾着恋人心情的体贴姑娘,在闻柏苓帮她披上浴袍时,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牛皮糖似的扭来扭去:“那你现在还吃醋么?”
本来就有些是在逗汤杳的,这醋吃得并不十分正经,再听她讲的那些笑话里,又都是对他的思念和在意,闻柏苓哪里还醋得出来,心疼她都来不及。
只是这姑娘身上就一件半披着的浴袍,还这么胆大妄为地撒娇,闻柏苓无奈地把人抱起来,指尖挑起一块浴袍布料,逗她:“刚才没满意?”
衣不蔽体,汤杳皮肤红了:“你流氓”
可能是往事回忆太多,晚上入睡前,汤杳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那位清瘦的博士后。
那是她读博二的那年,曾被推荐去国外高校做短期交流。
在交流期间,有次同组同学组织去参加同胞的聚会,会场里都是国内各校高材生,她去得有些迟到了,匆匆忙忙进门时,刚好撞见一个人,非常瘦,和她一样,也是迟到。
当时汤杳还想过,果然读博很苦,猜测那个人会不会有些营养不良。
她觉得很神奇,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遇见的人,竟然是妈妈楼上的邻居。
本来都要入睡了,汤杳又拍拍闻柏苓,给他讲这件事。
腹诽人家营养不良这部分,她没说,怕闻柏苓觉得她乱评价人。
闻柏苓的关注点很奇特,眯了眼睛,手揉在她腰侧:“这么有缘分?”
他们很久没有连续两次,这天破了例,在深夜里呼吸错乱地接吻、拥抱,把碍事的睡衣脱掉,统统丢到床下去
隔天不是工作日,他们稍微起得晚了些。
汤杳心里还记着闻柏苓吃醋那茬儿,吃红糖包都要问人家,要不要来点醋。
结果被闻柏苓按在餐椅里又亲又咯吱,挣扎得两只拖鞋都踢掉了。
汤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脱力,终于不敢再拿吃醋的事情闹了,断断续续求饶:“闻柏苓闻柏苓我不提醋了,肚子疼”
是离这个月经期比较近的日期,闻柏苓一下紧张起来,揉到她的小腹,问是不是经期到了。
汤杳揉揉肚子,还没缓过来:“不是,是笑得肚子疼”
闹了半天,粥都有些凉了。
汤杳舀起一勺粥,夸下海口,说自己就从来不会吃醋。
谁料到还不出十天,自己惨遭打脸。
那次是闻柏苓的朋友约了出去玩。
汤杳星期五晚上一下班,就被学校外面的阵仗给吓住了。
停车场里停了四辆眼熟的车,就为了等她一个人下班。
已经过了谷雨,再过几日便是立夏。
气温很暖,哪怕是黄昏时分,只要还有些白日里的余温在,总不至于太过凉爽。
闻柏苓已经穿了短袖,和朋友们站在光线神秘的薄暮里,侧对着她的方向。
那些朋友有几位是吸烟的,喷云吐雾,闻柏苓在听他们讲话,姿态闲适。
费裕之只对着汤杳这边看过一眼,他就敏感地察觉到了,目光含笑地看过来。
他做男友,真的非常温柔,不会说那种“看我们这么大阵仗只等你一个”的讨厌话,只是主动走过来,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汤杳,说:“上一天班,辛苦了。”
汤杳一边和其他朋友们打招呼,一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音量说:“不辛苦,今天去历史学院蹭了教授的课听。”
朋友们只等她出发,汤杳坐进车里,闻柏苓帮她拿了个靠垫。
他悉心地提醒她,说离他们要去的目的地还有些远,星期五晚上北三环中路格外拥堵,可能俩小时都到不了。
他说:“人多闹腾,晚上估计要晚些才能休息。困了就睡会儿。”
“不碍事的,中午趴桌子上睡过一会儿,还很精神呢。”
“去听教授讲什么了?”
汤杳兴致勃勃,给闻柏苓讲她刚听来的知识,说某个年代出图的文物里,在棺中陪葬品里发现了往来信件。
别人都是金银珠宝做陪葬,祈愿来生能够活得更好,锦衣玉食。
但那位古人棺木中,枕着两封手足寄来的家书,保存得很好,显然那是对棺木主人来说,很珍贵很珍贵的物品。
说到这里,汤杳有些伤感,鼻子还酸了一下。
闻柏苓就逗她开心:“那你以后也给我写信吧,等我老到离世时,也放在棺材里。”
汤杳打他:“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说完,又噗嗤一笑,“我们现在都是火葬啦,哪还有棺木,只有骨灰盒。”
谁知道闻柏苓突然认真起来,说他可以立一份遗嘱,让家人亲朋把她的书信同他一起火化,让那些出自她笔尖的私情密语和他融为一体。
想了想又说,不如我们放一坛?
这个话题聊了几句,汤杳突然问闻柏苓,怎么朋友们会突然想着去郊区那边。
前排副驾驶座里的人,是费裕之。
费裕之已经憋了好久,前面他们聊历史故事、聊生同裘死同穴,都没轮得到他插嘴,司机又是个话很少的人,难聊,可把他给憋坏了。
可算逮到个能说一说的话题,费裕之把这事情来龙去脉给介绍得明明白白。
据说是他们一哥们闲得实在无聊,就因为乐意吃那地方的板栗,打算在那边搞点生意做做,这次算过来考察。
费公子最后总结三个字:“屁考察。”
闻柏苓都笑了,给汤杳解释说:“估计是穷极无聊,想找个由头出来玩。”
这么多人呢,也不可能真的去住山里,找了家山脚下挺昂贵的酒店入住。
景色确实很好。
入夜时,远处山景朦胧得像水墨画;待到太阳落山后,薄雾蒙蒙,推开酒店窗子能听到山叮咚的山泉声,也能听到春虫鸣叫。
晚饭间,那位打算在这边做生意的朋友,在桌上大聊特聊,询问大伙儿的意见。
起初汤杳还抱着学习的态度,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里,打算听点做生意的经验教训,回去也好对“杳”做点新设想。
结果这群人七嘴八舌,意见也并不统一:
“建个室内滑雪场挺好,这地方冬天景色也算宜人了,装修就搞那种什么奶油风,到时候找几个有名的自媒体博主,过来拍拍美照,gg打得好肯定有生意”
“那还不如搞个温泉度假山庄,就推广说是京郊小冰岛,红酒直接插雪地里,不限量供应,泡着温泉喝红酒,现代人不都追求随性自由么,就随性到底。”
主张弄滑雪场的朋友不乐意了,说这地方冬天哪有那么大的降雪量,真以为这是东北雪乡呢。
要做温泉度假山庄的朋友也不甘示弱,擡手喝了半杯茶:“买个造雪机啊,你做室内滑雪场不是也得买造雪机么。”
“好的造雪机一台八位数,就弄来插红酒瓶?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两人争论不休似的,汤杳听到这里,偷偷拉了闻柏苓的衣角,问他究竟是室内滑雪场赚钱,还是温泉度假山庄赚钱。
“经营好了都赚钱,经营不好都是白扯。”
“那他们是擅长这些,才这样提议的么?”
“是自己想玩吧。”他说。
难怪闻柏苓都不发表意见,原来是瞎扯的,说得还这么一本正经。
汤杳也就不再去听了,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还不如多吃点,转头去拿了筷子专攻那条做得很好吃的清蒸鱼。
费裕之在一旁煽风点火,纯属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那干脆搞个大的,既有室内滑雪场,又有温泉度假山庄,你不爱吃栗子么,回头门口再铺个糖炒栗子的摊位”
投资金额越说越大,那位准备做生意的朋友忍不住跳出来:“我说,你们是人吗?想让我家快点破产也不用这么委婉的。话说,来时听导航,你们都没听见有条路名字特熟悉吗?”
“哪条路名字熟悉?”
“怎么,你们都没认真听啊?”
朋友们对这话题没多大兴趣,各自吃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只有一个声音说,“我们就跟着头车走呗,还开什么导航,齁闹腾的”
那朋友一脸失望的样子:“有个地方和我名字谐音一样,是我这名儿的来由呢。”
另一朋友打趣,胡诌地名:“啊,那我可知道了,牛屎村是吧?听见了听见了”
“滚!”
朋友说的谐音是来时路过的“范崎路”——
“神堂峪你们知道吧?”
“我妈怀我那年,就是我们全家人开车去神堂峪附近吃鳟鱼,车开到那边有一段叫‘范崎路’的路段,我妈突然恶心得不行,下车就吐了。”
“还以为是找的店家不好,鳟鱼刺身不新鲜,去医院查过才知道,是怀孕了。”
“那段路不错,向西是不夜谷、齐连关遗址,我们家又正好姓范”
另有朋友两次想插话都没成功,说费裕之那俩外号都应该给他们这位“范崎路”。
这边汤杳不熟悉,倒是在认真听着的。
他们所处于酒店中层的餐厅里,头顶垂着造型复古的吊灯,很有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她听得太认真,心里琢磨着,那条路真有那么美的话,以后该带妈妈和姥姥过来走走。
没注意有人从身旁桌与桌之间的通道处靠近,有个人其实已经走过去,又折返。
折返回来的人惊讶地叫了一声:“闻柏苓?”
闻柏苓正在帮汤杳盛汤,闻声回眸,似乎没认出来人是谁,出于礼貌,略颔首。
还是另一位也常年生活在国外的朋友认出来,先闻柏苓和人家女孩打了招呼:“孙小姐也在,和朋友来玩么?”
“哎呀,我都没看见你,能做这里遇见你们真是好意外。”
那位孙小姐气质很好,有些书卷气,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但着装很干练,孙小姐笑着指了指身后几桌陆陆续续入座的同龄人,说她自己的公司正在创业阶段,带员工们过来搞搞团建,提升凝聚力。
闻柏苓听了姓氏,再去记忆里搜寻,终于想起这是谁家的孙辈。
只是对他孙小姐本人并无太多印象,想起的是孙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孙家老者是个很执拗的老头儿,起初对智能设备不习惯,电脑、手机统统都不爱碰,喜欢亲手写信。
据说是在宝贝孙女远赴欧洲留学后,不得不学着用手机视频通话,才能时时刻刻在手机里见到孙女的样子,了解她的日常。
某年春天,闻家老人寿宴,孙家的那位老人也来参加,席间遇见拉着闻柏苓,叫住他给帮忙调试过手机。
闻柏苓一表人才,对老年人又十分礼貌,孙家老者对他自然很有好感,和闻家长辈提过很多次,觉得闻柏苓和他的小孙女很合适。
真正见到孙小姐,是闻柏苓和汤杳认识的第二个春天。
彼时孙小姐从欧洲留学回家,被带着参加闻柏苓家的聚会,时隔多年,那天席间长辈们的话术他已经记不清了,无非是些暗暗的撮合,想促成一段他们以为的良缘。
闻柏苓那天心不在焉。
他对要给他介绍的人没什么兴趣,看着池子里的荷花,倒是想起一位。
随手翻了翻通话记录,有两三天没联系过了。
再看看那枝荷花,亭亭地立于碧叶间,脑海里浮现的总是汤杳站在烈日下粉扑扑的脸颊,让他心里痒痒。
闻柏苓翻出短信,上次聊天最后的内容是他发过去的,只有两个字,“睡吧”,在那之后汤杳没再回复过。
闻柏苓记得那天家里满室热闹,有人说国语,也有人说英文,甚至偶尔有几句伦敦腔。
茜茜遇见同龄的小伙伴,几乎玩疯了,穿着公主裙在院子里撒欢地跑着。
孙小姐可能和他搭过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可能没有过,闻柏苓心有旁骛,手里把玩着手机,算了算和国内的时差,知道那个时间汤杳还没休息,干脆发了条短信过去——
“干嘛呢?”
后来汤杳回复时,多打了些字。
她说自己快开学了,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城,边收拾边和家人聊天,没注意手机短信。
家里厨师烹了几只个头特别大的帝王蟹,装在特大号的陶瓷餐盘里。
闻柏苓没什么食欲,倒是看见汤杳的短信,挺来精神。
他唇角含一缕笑,翻开订票app,开始买回国的机票。
也是那次,闻柏苓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特别特别喜欢汤杳。
闻柏苓想起这件往事时,汤杳就坐在他身旁,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站在他们桌边的孙小姐。
孙小姐显然和他们另一位朋友更熟,但说话间目光总是落在闻柏苓这边的,也顺带着打量过汤杳。
汤杳静静地和孙小姐对视两秒,才挪开视线,继续吃饭。
朋友问:“不然给你加个椅子,和我们一起吃算了。”
“不了不了,你们继续吃吧,我去找我团队的人了。”
前些天汤杳才夸下海口,说自己就不会吃醋,但见过孙小姐,她多少有些不舒坦,心里默默推翻了一小坛醋,清蒸鱼吃着都不如方才鲜美。
吃过晚饭,朋友们说笑着离席,往电梯间走。
汤杳到底不是城府特别深的那类人,取得成绩也不靠八面玲珑,迈出餐厅时,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孙小姐所在的桌位。
公司员工年纪都不大,一张张涉世未深的面孔容光焕发,举着或酒或饮料,在敬孙小姐这个公司老板。
孙小姐笑起来很美。
汤杳鼓着腮,倏忽转过头,听见身旁的闻柏苓在问她:“看什么呢,落东西了?”
“没有。”气鼓鼓的回复。
汤杳和闻柏苓住在顶层,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闻柏苓把手搭在她腰上,凑近了耳语:“晚上的鱼不好吃?鱼肉是酸的?”
这不是变着法子在说她吃醋么?
汤杳矢口否认:“绝对没有,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她心里清楚,孙小姐和闻柏苓的缘分,顶多就是早年有长辈牵线搭桥。
这没什么可醋的。
可是到了夜深人静,汤杳洗过澡出来,脱掉毛巾布料的浴袍,钻进闻柏苓怀里,拱了拱:“闻柏苓,你看见孙小姐怎么在笑啊?”
“我什么时候笑了?”
汤杳说就在刚刚,闻柏苓凝神想了两秒,才弄明白她看见的笑容是怎么来的。
他捏着汤杳的耳垂,指尖摩挲着,说自己是想起关于她的事情。
闻柏苓安慰人的方式,比她悉心多了,让人从身到心都舒坦。他吻她,从眉心到锁骨,轻柔又缠绵。
手指轻挑,直到她挨不住地唤出哭腔,才停下来问她:“还醋么?”
这个夜晚汤杳做了个梦,不知梦了什么,天色刚亮时呓语着一声惊呼,把自己和闻柏苓都给叫醒了。
闻柏苓半夜被拉着去打过两圈牌,才刚睡下,疲惫得眼睑上的双眼皮都叠了好几层,但他没有怨言,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汤杳明明记得梦境的,却在睁眼时全都给忘了。
被他这么一问,愣愣地在他怀抱里思索,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她在他面前,也会有特别皮的一面,索性编了个场景,说自己梦到他和孙小姐眉来眼去。
她枕在闻柏苓胸膛上,听他笑起来时胸腔里的振鸣。
他说:“幸亏没早认识我,我二十岁出头时太多人给我介绍女朋友了,尤其我爷爷奶奶,一星期能相中好几个”
“现在没有了么?你又没结婚。”
这句话真就是在酸了。
闻柏苓说没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满心满眼都是汤杳。
连这次闻父闻母做回国打算,电话里都没问闻柏苓需要带些什么,只问了他,觉得汤杳会不会喜欢某种类的礼物。
闻柏芪都说,给柏苓买东西没用,还不如给汤杳买,柏苓才更开心。
风水轮流转,再吃早饭时,已经是闻柏苓端着一盅羹汤,在问汤杳:“加不加醋?”
汤杳自知理亏,小脾气都是柔柔的,拉着闻柏苓小声威胁:“闻柏苓,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生气了。”
生气还给人发预告函,特别可爱。
闻柏苓浅笑一声:“不闹你了,多吃。”
记忆里汤杳总是很瘦。
这一年里他再怎么努力投喂,她也没有胖起来太多,只是比以前多个三两斤的重量。
已经是春末,窗外玉兰花多数已经败落,枝干生出嫩绿新叶。有喜鹊落在枝头,处处是春意盎然的好景色。
可闻柏苓看了看手机,在桌下牵汤杳的手。
他问,我爸妈买好了机票,下周回国,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接机?
汤杳含着一匙的百合银耳羹,匆匆咽下去,几乎没有犹豫地转头对他笑:“好啊。”
春日将辞,可他们不只拥有春天。
他们拥有很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