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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的一次辖区住宿业例行检查中,我和同事在连锁酒店客房,将刚吸食完麻果(一种加工后的冰毒片剂)的常小斌和一个女孩堵个正着。
常小斌时年29岁,此前多次因吸毒被抓,是辖区派出所的“常客”。我和同事清理现场的间隙,他蹲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由于打火机早已被同事没收,他拍了拍我的腿,让我把打火机借给他用。我瞪了他一眼,一巴掌将他嘴里叼着的烟打飞,喝令他老实蹲着,常小斌这才不情愿地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
与常小斌一同被抓的女孩倒是面孔很生,年龄看起来不大,戴副眼镜,满脸惶恐。我问她认不认识我,她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客房角落里放着一个行李箱,看颜色应该是女孩的。我以为她是从外地过来的,要过身份证,发现竟然是本地人,名叫王洁,时年20岁。
带着两人返回派出所的路上,我问王洁为何带着行李箱,她支吾了半天,才说自己刚从学校放暑假回来。我问她在哪个学校读书,才知道她还是我的校友。
在派出所的讯问室里,王洁对我说,她和常小斌是3个月前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得知彼此是同乡之后就见了面,很快就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
我问她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被带到派出所,她说知道,因为吸麻果。我又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的,她想了想,说两个多月前。
“是不是跟常小斌成为男女朋友之后才开始吸的?”
王洁沉默了半晌,缓缓地点点头,说,自己第一次吸食麻果是在一家网吧后面,那天她和常小斌一起通宵打游戏,到了凌晨实在困得熬不住了,想回家。常小斌就拉住她,拿出一颗绿色药片,用矿泉水瓶做了个简易吸壶,让她吸一口“提提神”,王洁吸了一口感觉很恶心,常小斌就说没关系,接着吸两口就好了。
吸了几口后,王洁果真感觉精神很振奋,就问常小斌这是什么东西,常小斌说是醒酒药,王洁也没多想。
从那之后,两人通宵打游戏时经常偷偷跑到网吧外面“提神”。
起初几次后,王洁也怀疑过,上网去搜,有网友说那是麻果,但常小斌却矢口否认,说麻果是“红色感冒药”一样的片剂,而自己拿来的是“绿色五角星”,完全不一样。末了还补充说,他们俩是男女朋友关系,他不会害王洁,让王洁别多想。
可这谎言很快就不攻自破了——没多久,常小斌手里的“绿色五角星”就变成了“红色感冒药”。面对王洁的一再质问,常小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害怕你就别玩了撒”。
但那个时候,王洁已经离不开麻果了——“不吸的时候,就感觉生活很灰暗,什么都不想做。每天早上醒来,唯一的期盼就是能吸上一口”。
我问王洁这些麻果从哪里来的?王洁说,最初是常小斌给她的,后来常小斌说自己钱不够,王洁就提出自己去买,但常小斌又说,这种东西只卖给熟客。所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王洁把钱给常小斌,让常小斌去买。
这两个月,王洁前后一共给过常小斌9000多块钱。我问王洁知不知道常小斌找谁买的,王洁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她,你一个在校学生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王洁低下头,说都是家里给的。
2
王洁的家境在本市属于中等偏上。父亲在省城做生意,据说规模不小,母亲是本地某企业的中层干部。
做完笔录后,我联系了王洁的父母,二人听到女儿因吸毒被抓,十分震惊,没多久就赶来了。
一进派出所,王洁父亲就大呼着问女儿在哪。我把案情简要叙述了一遍,两人都不信。王洁父亲甚至一度非常愤怒,说女儿虽然平时有些贪玩,但学习成绩很不错,高考上的是一本。一旁的辅警就说:“吸毒这事儿跟学习成绩没啥关系,学习成绩代表不了道德品行。”
王洁父亲一下就急了,指着辅警骂道:“你把话说清楚,哪个道德品行不端?!”
我赶紧上前把辅警拉到一旁,又转身递过王洁的笔录和尿检报告说:“先不扯道德品行的事,吸毒这事儿已经查实了,你先看看吧。”
王洁父亲还想争论,被一旁的妻子拦住了,让他赶紧看材料。王洁父亲这才低下头站在值班台前看起来,王洁母亲也一个劲儿地伸过头来想看,但她个头不高,看不到丈夫手中的材料内容,只得不断催问:“到底怎么了?”
半晌,王洁父亲一言不发地将材料递给妻子,伸手从裤兜里掏了根烟,摸了半天没找到火机。我正准备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他却猛地把烟摔在地上,吼道:“她人呢?看我不打死她!”
他摔烟的动作实在过猛,以至于胳膊落下时,直接把值班台上的电脑屏幕碰到了地上。
王洁父亲做了20多年生意,社会阅历丰富。办公室里,他耷拉着脑袋向我道歉,说自己刚才情绪失控了,不小心摔坏了电脑,之后会赔偿的。我说电脑是小事,掉地上捡起来就好,但孩子出了问题,可就不是捡起来这么简单了。
王洁父亲叹了口气,神情沮丧地说,自己这些年也认识一些吸毒的,“一个个活得不人不鬼,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平日见到了自己都躲着走,没想到如今,女儿竟和他们沦为一类。
我劝他也看开一点,毕竟王洁年纪还小,又是大学生,可能只是一时走错了路,只要及时干预,还有挽回余地。
王洁父亲又问我当下情况应该如何干预,我想起王洁给常小斌的那些钱,就问王洁父亲每月给女儿多少生活费。王洁父亲说,家里不想让女儿在外为钱发愁,所以经济上从没限制过,“只要她开口就给”。
“我们两口子起早贪黑,不就为了让孩子过得舒服一点,平时都忙,没空儿管她,这不就想在钱上弥补一下……”王洁母亲在一旁说。
“疼孩子归疼孩子,也不能只在钱上疼,你看你两口子给的钱她都干啥用了?”我指着笔录说。王洁父亲这才懊恼起来,说从下月开始,王洁生活费就减半。
我劝夫妻二人趁着暑假带王洁出去走走,暂时离开现在的环境,等两个月后学校开学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吸毒的人只要离开了原环境、无处获得毒品,戒毒就算成功了一大半了。”
夫妻二人连连点头,说等派出所处理完了,就马上带王洁出去,开学前再来麻烦我。
最后,王洁父亲似乎犹豫很久,才开口问我,那个和他女儿一同被抓的男的是干什么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忘了交代了,赶紧给他介绍了一下常小斌的情况,又特意提醒王洁父母,务必劝女儿和常小斌赶紧分手,那家伙年纪虽不大,却是个“老毒么子”,王洁吸毒和他脱不开关系。
王洁父亲闻言,立马站起来就要下楼找常小斌算账。我拦住他说:“人现在在派出所,教育惩罚得我们来做,看好自己女儿才是你们该做的。”
我费了好大劲儿,王洁父亲才作罢,临了咬牙切齿地甩下一句:“放在10年前,老子让他死到江里去……”
3
王洁因吸食毒品被处治安拘留3天。得知结果后,王洁父母恳求我说,女儿属于初犯,能否不送拘留。我说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不能不拘,但可以在拘留所给她协调一个单独的监室。
警车行驶在去拘留所的路上,我忍不住又劝王洁:“吸麻果的人最终都逃不过一个‘疯’字,你是大学生又这么年轻,人生路还长,不要误了自己。”
王洁问我:麻果很难戒吗?
“你刚开始碰,现在想戒还不难,时间长了,恐怕就不好戒了。这次破例给你安排了个单独监室,也是看在你还有救。出来之后不要再碰了,别让爸妈失望。”
王洁眼圈红了,使劲点头说自己一定吸取教训,绝不再碰毒品。
“你以后也别再跟常小斌打交道了,回头把他的联系方式全删了,也不要再见面了,他这人已经废了,和你耍朋友就是图你家有钱能供他吸毒。”我又继续劝她,可王洁却没做任何反应,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王洁使劲咬咬嘴唇,顿了一会儿,反问我:“我不能帮常小斌戒毒吗?”
我心里一下凉了半截:“知不知道常小斌以前被我们抓过多少次?他要想戒毒早就戒了,警察都没办法的事你能有办法?别瞎想了,管好自己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明白吗?”
王洁这才点点头说“好的”,我也看不出她是真的明白还是应付我。
回到派出所,我发现羁押常小斌的那间讯问室依旧亮着灯。推门进去,才知道常小斌还在跟同事们僵持。
入监3个多小时了,常小斌先是拒绝尿检,大吵大闹说自己尿不出来,也不喝水,折腾了1个多小时,才被民警强行拖去医院抽了血,化验结果自然是“甲基安非他命阳性反应”。
面对化验结果,常小斌依旧百般狡辩,先说是因为王洁吸毒时自己闻到了烟气,又说自己是吃了某种治病的药物,最后实在推诿不掉,索性借口“心脏疼”趴在讯问椅的小桌板上耍起了赖。
常小斌本人确实患有较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然以他的情况,早就被送去强制隔离戒毒了。我上前敲了敲桌板,说:“你别跟这儿装蒜,真犯了病我现在给你打120。”
常小斌不接话。我横跨一步站到他面前,他就使劲把头偏向一侧。我明白他的意思,常小斌很清楚,我身后墙上有讯问室同步录音录像系统,他努力把脸露出来,是担心我挡住摄像头之后“收拾”他。
我笑了,说你别担心,不会在这儿收拾你。说完,就拖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
《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对吸食毒品的认定需要“本人交代”和“检测阳性”两个必要条件,常小斌认为只要他不交代,单凭检测报告,我们也不足以把他送进拘留所。
又僵持了一会儿,同事把我叫出去,说能不能让王洁回来做次辨认。我说常小斌有吸毒前科,现场又有吸毒工具,检测结果也是阳性,直接搞“零口供”不行吗?
同事有些犹豫,说,保险起见,最好还是找个同案犯来指认一下。
在拘留所监室再次见到王洁,我本以为她会积极配合,不成想,她却怎么都不愿意出面指认。
我以为王洁是担心之后遭到常小斌报复,便向她保证,指认一事绝不会让常小斌知道。但王洁依旧坚持不去,我有些冒火,拘留所同事劝我还是算了,“估计小姑娘没经历过这种事,心里害怕”。我也只好作罢。
好在之后,法制科结合常小斌吸毒屡教不改的前科,给他裁定了拘留。在送常小斌去拘留所前,我看到警务平台上半个月前他还有一次“社区戒毒”记录,便问组卷同事,这次能否送他去“强制戒毒”。
同事叹了口气,说估计没戏:“按说上次被抓就该送‘强戒’,但因为他有心脏病,体检不合格,强戒所不收。”
我说,再跟强戒所交涉一下吧,这种情况放在外面就是个定时炸弹:“要么哪天把自己吸死,要么在外面为非作歹,送去‘强戒’对大家都好。”
同事却说,这种情况,他不吸毒都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拘留所收监都提心吊胆,不过还好是一个局的兄弟单位,还有的商量。强戒所那边也不是不收,但让他先治好病才行。
“那这事儿可就难办了——要送‘强戒’得先治病,要治病得先戒毒,他要戒得了毒还用得着送‘强戒’?”
同事也无奈地笑了。
我又问,这种情况除了拘留还有别的办法处置吗?
同事摇了摇头:“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给他(拘留)拉满15天,放出来再吸就再抓呗,还能咋办?”
4
听说自己被裁了15天拘留后,常小斌非常不满,送拘留所的路上,在后座喋喋不休,说警察故意整他,别人吸毒被抓都是三五天,凭什么拘他半个月。
开车的同事说:“常小斌你闭上嘴吧,按道理你这早就该送‘强戒’,拘留15天算是便宜你了!”常小斌却嘟囔了一句:“有本事你送啊……”
声音虽小,但还是被我们听到了,我刚想骂他,同事猛地刹车停在了马路中间,从驾驶位下来拉开后车门,一把将常小斌扯到地上,回手就从腰间抽出了伸缩警棍……
我急忙扑上去抱住同事,纠缠了好半天,同事才恨恨地回到驾驶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常小斌你就庆幸吧!晚生了十几年,放在我刚当警察那会儿,你早不知道被收拾成什么样了。”
这次常小斌没还嘴,怔怔地坐在后排发呆。
所里但凡是和常小斌打过交道的民警,没人不恨他。
其实他的身世也很悲惨:7岁那年父亲因卖假药被抓,判了无期,至今仍在坐牢;父亲进去后,他母亲就不知了去向,从小由奶奶抚养。
他奶奶在世时就管不住他,13岁那年,常小斌因偷自行车被抓,但由于尚未成年,并没有受到惩罚;后来奶奶去世,常小斌勉强读完初中,便成了街面上的混子。
我不知道常小斌是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据他自己说是18岁那年在外地跟一个收账“大哥”学的。后来“大哥”惹出了人命案被抓,常小斌失去了靠山,只能在街上瞎混。
第一次抓常小斌时,我还有些可怜他的身世,觉得有必要帮他一下。但后来却发现,他的可恶之处在于,不但自己不戒毒,还常年引诱别人吸毒。
常小斌天生有一副好皮囊,很像台湾某位当红明星,颇受女孩子喜欢。那些年,我至少见过他3任女友,年龄、行业各异,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吸毒。同事说,常小斌追女孩只有一个标准——“有钱”,或者“肯为他花钱”——他打着“谈朋友”的名义,实际就是在找“长期毒票”。
而让女孩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毒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孩也染上毒品。
4年前,一位30岁出头的服装店女老板因贩毒被抓,交代说自己原本做服装生意收入不错,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常小斌,两人“处朋友”后就被他拉入毒窿。
往后两年里,女老板因吸毒耗资过大,被家人发现后,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没多久,女老板就发展到以贩养吸的地步。被抓后,女老板清楚自己案子的分量,对未来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后悔一件事,就是“没能把常小斌那个混蛋圈进来”。
那次,常小斌并没有参与贩毒,最终只因“教唆吸毒”被判了1年。出狱后,他不但没有悔改,反而更“聪明”了——从那以后,他和后面两任“女朋友”被抓了,警方连“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毒”的证据也难以固定了。
那些受害的女孩,有的仍在吸毒,有的至今还蹲在强戒所,有的为戒毒远走他乡,而常小斌却依然悠哉游哉地混在街上,寻找着新的猎物。
“吸毒的人玩‘圈子’,离开了‘圈子’就没处搞毒品了,常小斌压根就没想过戒毒,对拘留也习以为常了。除非哪天他犯心脏病死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有啥办法能弄他。”同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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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底,王洁父母来派出所找我,说一家人刚从海南回来。之前两个月他们把女儿看得很紧,王洁也没再碰过毒品,眼看就要开学了,女儿一个人在武汉读书,他们不太放心,问我该怎么办。
王洁父亲强调说,女儿跟他说,常小斌之前去过她学校,清楚她在哪个学院、哪间寝室。他担心常小斌还会去武汉找王洁,“那些吸毒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但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寻思半天,只能说这段时间先两头分工:“我看住常小斌,只要他一吸毒我就抓人,你们看住女儿,千万不能再让她跟常小斌联系。”
王洁临去学校前,我专门去了一趟她家,带去了很多有关戒毒的资料,又与王洁谈了两个多小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她之后千万要跟常小斌断了联系,坚决不要再碰毒品了。
王洁说这两个月她自己已经想通了,吸毒是条不归路,之后一定不再碰。
我试探着问王洁,这段时间有没有再去想过“那东西”,王洁沉默了一会儿,说开始时想过,但都忍住了,后来慢慢也就不想了。
我很欣慰,说你碰那东西的时间短,瘾小,想戒还来得及,“一定坚持住啊!”
王洁使劲儿点头。
那天,王洁一家都很开心,她父亲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要与我同饮,母亲拿出之前在香港买的奢侈品钱包要我“一定留个纪念”。
我拒绝了“纪念品”,但陪王洁父亲喝了两杯。临走时,又反复嘱咐他们千万盯好女儿,第一次戒毒最重要,戒掉就戒掉了,复吸的话无论对她身体还是心理都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影响,再想戒就难了。
王洁父母连连称是。
王洁走后,我和同事就“贴”上了常小斌,隔三差五找他来做尿检。大多数时候他的尿检都会呈现阳性反应,半年时间,常小斌被拘留了十几次。
常小斌对此表示极度不满,每次都说,又不是他一个人吸毒,为什么我们总盯着他搞。我说你吸毒就搞你,没那么多为什么,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常小斌又说,那我供其他吸毒人员出来,“你去抓他们,放过我行不?”
我说你供吧。
于是,常小斌一连供了十几个“道友”,我们就把人都抓回来做尿检,大部分都是阳性反应。当然,也还是没放过常小斌。
直到2014年春节前后,常小斌又一次被我们抓到,走到派出所门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问我怎么才肯放过他。我说放过你很简单,戒了不就行了?你才不到30岁,还有心脏病,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常小斌咬着牙说好,他一定戒毒。我说光是戒毒不行,还得离开本地,不然你戒不掉。常小斌还是咬着牙说好,自己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我说你现在不能走,至少这次拘留完了,我再找你几次,尿检不能呈阳性,到时我就不搞你了。
之后,常小斌坚持了大概3个月,期间找他做过4次尿检,都没发现吸毒嫌疑,便降低了对他的管控力度。
等到2014年4月的一天,我又找常小斌给他做尿检,结果依旧是阴性。我说,这段时间你做得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常小斌笑着说,自己想去外地待段时间,我有些警觉,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打工赚点钱,再去武汉治病。
我想了想也同意了,心脏病手术的费用确实不是个小数字,而我们这种小地方,打工也赚不到什么钱。那天我还问常小斌要不要帮他联系一下医院,常小斌说暂时不用。
我就这样信了他。
6
听到常小斌离开本地的消息,同事有喜有忧。喜的是终于送走了这尊“瘟神”,忧的是王洁还在武汉读书,常小斌会不会去找她?
我给王洁父亲打电话,把常小斌的行踪讲了一下,又问王洁最近怎么样。王洁父亲听完,语气有些担忧,他说妻子年前在单位办了内退,现在租住在女儿学校附近陪读,王洁不住宿舍,每天回家吃饭休息,一直没什么问题。
我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回头对同事说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但同事脸上依旧带着担忧,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成想,同事一语成谶。
2014年4月底的一个深夜,王洁父亲忽然打电话给我。电话刚接起来,他就在另一端几乎是嘶吼着,说王洁竟然深夜偷偷在房间里吸毒!我愣了一下,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王洁父亲说,最近妻子向他反映,晚上起夜时路过女儿房间时,总感觉门缝里隐隐传出一股香气,“特别厚重的那种”。有时早上看到女儿,也觉她精神十分亢奋,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一次趁王洁去上课,王洁母亲进女儿房间翻查,竟在床下找到两个打火机——王洁并不吸烟,这个发现让王洁父亲非常担忧,找了个借口来出租屋住了3晚,前两晚一切都正常,直到第三天晚上,王洁母亲起夜时又闻到那股香气,王洁父亲敲门,女儿不开,他一脚把门踹开,只看到惊慌失措的女儿和一堆还没来得及藏好的吸毒工具。
“你能确定她是在吸毒吗?”
“矿泉水瓶上插了两根吸管,床上扔着半张锡纸,满屋子麻果香气,说话颠三倒四,不是吸毒是干啥?!”
我一时愣在备勤室的床上。王洁父亲问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狠了狠心说:“你赶快报警吧,她这些东西肯定有来源,让当地警察去查。”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王洁父亲几乎哽咽着说:“如果报警的话,女儿岂不是完了……”
那一次,王洁父母最终没有选择报警,后来王洁出事,她父亲几次在我面前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
王洁告诉他们,麻果是常小斌给的,常小斌去武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了王洁。
王洁父亲说,女儿其实在2014年1月就和常小斌恢复了联系。虽然王洁换了手机号码、删了QQ,但常小斌通过游戏账号给她写了近百条留言,全都是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后悔、如何希望王洁能够与自己重修旧好一类的话。
王洁本就放不下常小斌,经他一番哀求,又把新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寒假过后,常小斌就开始不时去学校找王洁,两人谈情说爱之余,自然重新吸上了麻果——至于购买毒品所用的钱,王洁说是找同学借了一些,又从学校电线杆上贴的贷款小广告上借了一些,总共1万多块。
听了这番话,我简直五雷轰顶——2014年王洁放寒假前后,我每次找常小斌做尿检结果都是阴性的,他明明也一直在本地待着,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跑去了武汉、还跟王洁一起吸起来了呢?
我想找常小斌核实,可他却一直躲在武汉,压根不敢回来。后来同事说,这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常小斌早就摸清了尿检规律,“你给他做完尿检后马上去武汉找王洁吸毒,尿液中毒品含量消失前不让你找到就是了”。
我算了一下时间,又想起那段时间自己确实有时找不到常小斌,方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此事之后,王洁父母没收了女儿所有的通讯工具,又跟学校请了长假,直接把王洁送进了武汉一家自愿戒毒的医院。王洁父母不敢惊动当地警方,又耻于跟朋友谈及女儿的事情,只能继续和我联系,询问各类事情。
王洁父亲完全放下了生意,和妻子一起,全时段关注女儿的治疗状况。他苍老得很明显,以前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乱糟糟地塌在头上,人也消瘦了很多。他说这段时间自己严重失眠,一闭眼就是女儿吸毒时的样子。
王洁母亲则不断自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女儿,又让常小斌钻了空子。
我就说我也有责任,那段时间天天盯着常小斌,还是上了他的当。
7
后来,我去过那家医院一次,王洁的状态还好。全封闭式的治疗环境,虽然价格不菲,但据说治疗效果极佳。
我问王洁,你究竟看上了常小斌什么?
王洁说,常小斌有两个方面让自己割舍不下。
一是长得帅,平心而论,1米83的身高配上那张明星脸,的确非常符合王洁的审美标准,她最初同意常小斌的追求,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副好皮囊。
二是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王洁告诉我,从小父母就一直很忙,打她记事起父亲便在武汉做生意,母亲也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后来当上企业领导,工作更摆在最前面,多年来他们一家人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她自己也没有机会和父母交流,内心其实很孤独。
长期以来,王洁父母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在经济上补偿她:中学时,她的吃穿用度便是同学中最好的,手里始终有4位数的零花钱;读大学后,除了每月不定期的生活费外,父亲还给了她一张信用卡,需要钱就直接刷卡,不用跟父亲说。
常小斌的出现恰好弥补了王洁心里的缺憾,王洁说,如果没有吸毒的事,常小斌就是自己心目中的“MR.Right”。大多数时候,只要王洁一个电话,常小斌便会出现在她面前,即便是在武汉读书的日子里,常小斌也经常去找她。在校园里与高大帅气的常小斌走在一起,王洁常常能收获无数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加上常小斌的巧言令色,就连索要金钱购买麻果一事,都被说成是“不想让王洁冒险”,反而让王洁觉得,那是常小斌对自己温柔体贴。
但同事对王洁认为常小斌在“保护她”的说法却嗤之以鼻。
他说,如果王洁直接跟卖麻果的人搭上线,常小斌就会担心自己很可能被“上家”甩掉,只有王洁离不开麻果、又只能通过常小斌获得毒品,王洁才会服服贴贴和他在一起。
一次,王洁父亲喝了酒问我:“真就拿常小斌没有办法吗?”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警察对付常小斌这种人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不停地拘留,只要能找到人,随时抓他回来做尿检,发现阳性反应就扔进拘留所。这个办法我之前用了,但还是被他钻了空子;二是追究刑事责任或送“强戒”,但就像之前和同事说的,他有心脏病,过不了体检,监狱给他办“保外就医”,强戒所也一直要求他“先治病”。
王洁父亲拍着桌子,说放在十几年前,常小斌这样的人渣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笑了笑没接,但王洁父亲却悄悄问我,当年自己混社会时在外有几个“朋友”,回去“教训”一下常小斌,我能不能装作看不见?
我吃了一惊,赶紧告诉王洁父亲,在我这里,只有“看得见”和“看不见”两个选项,不存在什么“装作看不见”,看见了我肯定要管。我劝他不要冲动,女儿已然如此,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恨恨地用指甲划着桌面。
2014年9月,我回武汉的母校参加聚会,午饭喝了点酒,散席之后在校园闲逛,却在王洁就读的学院教学楼附近,一眼就看见了常小斌。
那时王洁还在医院封闭治疗,她的通讯工具也被父母没收,估计常小斌找不到王洁,自己又断了毒资,忍不住就跑到学校来守株待兔。
我在自己辖区蹲了常小斌几个月不见人影,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了他,常小斌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他没跑几步就被我抓住按在地上,我问他来学校做什么,他说自己来闲逛的,我说武汉这么大,怎么那么巧就“逛”到这了?他还嘴硬,说就是这么巧,学校是开放的,没规定他不能来。我又问,那你见了我跑什么?他却回答不出来。
周围很快就有学生围观,常小斌嚷嚷说“这是武汉,你没有执法权”。我说:“你他娘的还知道‘执法权’?老子今天在这儿用不着执法权,就是想收拾你!”
常小斌面露恐惧:“打人犯法,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我抬头看了看围观人群,有人指指点点,远处学校保安也正往这边跑。想了想,掏出手机对常小斌说:“你打电话报警吧,就说有人打你,周围就都是你的证人。”
常小斌瞬间软了下来,赶紧说:“没必要没必要,又没真打。”
“没真打也是威胁要打。”我说完,就替他打了110。
那个下午,我和常小斌被110带去了辖区派出所,经过一番解释,常小斌尿检后被拘留。我则被当地民警说了几句,送出了派出所。
去地铁站路上,我问送我的民警:你们这儿遇到的情况多,经验也丰富,对付常小斌这种人有没有啥好办法?
那位民警苦笑了一声,说自己手底下类似这样的老毒么子有十来个,为了搞毒资非偷即骗,自己也天天愁得要命,“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扔到江里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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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底,王洁出院。她没有继续在武汉读书,而是办理了休学手续后回到了本市。王洁父母说,他们准备送女儿出国读书,有些事惹不起但躲得起,他们不信常小斌还能追到国外去。
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我还是有些担忧,国外环境也很复杂,况且王洁档案里有吸毒前科,到时候签证不一定好办。王洁父亲则说,他们已经联系了留学中介,“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出去!”
我很自责,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叮嘱他们女儿出国前多加注意,一有情况及时跟我联系。
王洁父亲问我,常小斌那杂碎这会儿在哪儿?我说最近几个月一直没找到他,可能躲起来了,也可能还在武汉。
2015年2月,我见了王洁一面,离上次见面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她状态看起来挺不错,正在按照中介要求整理各种出国资料。
那天在她家我刻意不提毒品的事情,只是劝她保重。出去了是好事,读完本科再读个硕士博士,最好能留在那边,以后有机会再把父母都接过去。
王洁连连点头,说自己当年高中毕业后就想出去读大学,父母还不肯。我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圆了自己的留学梦啊。”
临别时,王洁送我到楼下。考虑许久,我还是跟王洁多说了两句。我说国外有好人也有坏人,出去之后可千万要时刻警醒,不要重蹈覆辙。
王洁坚定地说,自己这次是真的戒掉了,如果再碰,她就去死。至于常小斌,王洁说自己已经彻底和他断了,不但手机号码、微信、QQ等联系方式删了,连游戏账号也注销掉了。
我想王洁出国后,两人也不可能再有实质联系了,于是也说了声好,便跟她道了别。
王洁原定出国时间是2015年6月,可就在临出国前几天,她又因与常小斌在本市城南一家快捷酒店钟点房内吸食毒品被抓了。
那天两人退房后,酒店服务员打扫卫生时发现了丢在垃圾桶里的吸壶、锡纸以及被严重烫坏的床单。
酒店报了警,警察一看东西便明白了大概,通过酒店大堂监控找到了两人。经过尿检,两人尿液均呈现甲基安非他命阳性反应。
案子是兄弟单位办的,后来我看了两人的笔录材料。两人交代,王洁出国前,常小斌提出“最后再见一面”,王洁答应了,两人便在城南一家快捷酒店开了房。我问兄弟单位同事,有没有问出常小斌之前躲在哪里?此前我担心他还在骚扰王洁,这几个月一直在找他,可怎么也找不到。
同事说,问了,常小斌一直躲在邻市,他“女朋友”那里。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常小斌又交新女朋友了?同事说,是邻市一个30多岁女的,也是一个吸毒人员,后来在邻市警方的配合下一并抓了。
我说常小斌有了新女朋友,还去找王洁做什么?同事说,那天常小斌被抓时身上带着2万元巨款,他说是王洁给的……
我没再继续问,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知道王洁之前又对我撒了谎。
出事后,王洁父母也没有再联系我,我有些庆幸,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再跟他们说些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王洁,是她结束拘留后来警务室办理社区戒毒手续,那天我按照程序召集了社区和居委会的一干工作人员,在了解王洁的情况之后,所有人都叹息说:“这姑娘算是废了……”
那天,王洁父亲陪女儿一起来警务室,见了我,也没有打招呼,只是木然地陪女儿办理着各种手续。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最后,王洁父亲提出女儿之前办理了出国留学手续,本来近期就要走了,现在出了这事儿,不知该怎么办。社区干事告诉他,王洁办了社区戒毒,要定期来社区报道,出国读书的事情必须要推迟了,两人机械地点着头,父亲面无表情,女儿也目光呆滞。
9
2015年6月22日,夏至,王洁离家出走。
临走时,她给父母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于戒毒一事她自己已然绝望,让他们不要再找她了,好好安度晚年。
王洁父母立刻报了警,可人海茫茫,王洁音讯全无。
我潜意识里觉得常小斌与这事儿铁定脱不了干系,开始四处找他,可常小斌却又一次跑了。那时,他得知了王洁离家出走的消息,又从“道友”那里获悉我和同事正在掘地三尺四处找他,连特情和耳目们也在四处打听他的去向。
常小斌一开始还对“道友”说,自己只不过就是吸吸毒,大不了拘留一下,我们才不敢把他怎么样,但一个“道友”劝他,还是先“避一避”,“那个警察放话了,要把你塞回娘胎里……”
我很快就抓住了那个给常小斌传话的“道友”,让他把常小斌给我找出来,不然“被塞回娘胎里”的就是他。那人的确帮我找了一段时间,后来看确实找不到,自己也吓得连夜跑去了外地。
常小斌就这么失踪了,我再也没在街面上看到他,警务平台上找不到有关他的后续信息,兄弟单位的同事也没见过他,后来我每次抓到曾与他关系密切的吸毒人员,都会向他们打听常小斌的去向,但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同事也觉得奇怪,他说像常小斌这样的吸毒人员,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圈子,不然没有地方搞毒品,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说现在问题就是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我倒不怕他真的“人间蒸发”,只是担心他又在别的什么地方祸害其他人。
同事说这个真没办法:“不过说实话,他也是真可怜,真要是出点什么事,都没个来给他报案的。”
后记
2016年初,我听到一个传言:
半年前的某个深夜,常小斌在国道上独自行走,被一辆黑色轿车拦住,车上下来3个人,将常小斌塞入车中。之后轿车便绝尘而去,不知去向,常小斌也再也没有了音讯。
我顺着传言一路查到根,也没有找到。但也就是自那时起,我确实再也没见过常小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