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家庭千万沾不得吸毒人员,家里有一个涉毒的,这个家就算是完蛋了。”这话从我入警初始,就常常回响在耳边。
可就在一次处理涉毒人员的相关案件中,我自己差点都被卷了进去。
1
2014年春节前的一个早晨,辖区一所酒店报警称,怀疑有人在客房内聚众吸毒。我与同事赶往现场后,从客房内带出6名嫌疑人,4男2女,一个个都精神恍惚。与此同时,房间内还有大量用过的计生用品、吸毒工具和疑似冰毒残渣。
其中一名女性嫌疑人叫刘丽,23岁,身材高挑,打扮入时,自称毕业于某高校服装设计专业,一直在上海做模特,前一天下午刚刚回到本市,就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出来聚会”了。她原打算今天就回父母家准备过年,不成想却被带来了派出所。
在随后的讯问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个年纪不大的刘丽,着实是一个难缠的角色:被捕之初,她就一直不配合警方工作,先是在询问室里扭扭捏捏地冲民警们撒娇,说自己吸的是“水烟”,并非冰毒。等我的同事拎起现场缴获的剩余冰毒,问她是不是拿警察当傻子时,她就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马上痛哭起来,说自己是第一次涉毒,不知道这东西是毒品。
我调出全国吸毒人员信息网的资料,发现刘丽在上海也曾有过多次涉毒记录。谎言再次被戳破后,她开始大吵大闹起来,多次要求“打电话”。我以为她要通知家人过来,便用她的手机按照她告知的号码拨了过去——那是一个上海号码,对方一听她因吸毒被抓了,立刻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就无法接通了。
我问刘丽这个接电话的人是谁,她先说是“叔叔”,后来又改口说是“朋友”。我再问她要给这个人打电话的原因和对方的具体信息,她就一概不答了。
之后,刘丽彻底变成了一尊“泥菩萨”,拒绝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也拒不接受尿检采样。2个小时后,警方决定送她去医院进行抽血化验,刘丽看抗拒无果,方才同意尿检——果不其然,结果是甲基安非他命试板阳性反应。
事实无可狡辩,刘丽这才承认自己吸食毒品的违法事实。
就在同事去公安局法制科报裁的间隙,刘丽仍不住地絮叨,称自己此前吸毒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我说你这次过年回家也不是工作,她就又将责任推到与她一同被抓的另一名女孩身上,说自己是“受闺蜜蒙骗”。
但其他5人的笔录材料里都写着,他们6人自一年前便是固定“毒友”,3个月前刘丽还回来过一次本市,一伙人也曾一起相约聚众吸毒。唯独刘丽的供述里,基本没有一句是真的。
最终,6人中有除2人因涉嫌多次吸毒,被公安局法制科认定为“严重成瘾”送强制隔离戒毒以外,其他4人分别被处7至15天不等的行政拘留,刘丽也被判拘留10天。
执行拘留和强制隔离戒毒前,我们按照规定通知他们的直系亲属前来派出所领取《行政拘留家属通知书》,中午12时许,我在派出所值班室见到了刘丽的父母。
2
刘丽的父母都是本市居民,父亲老刘50多岁,某厂工人;母亲竟然还算我们的“熟人”——她就在我们派出所隔壁的超市上班,派出所同事们都喊她“张嫂”。张嫂平日待人很热情,长得也慈眉善目,在超市遇见我们,都会主动打招呼,嘘寒问暖。
夫妻俩来了之后,我们看见张嫂,还愣了一下。大致了解女儿案情后,夫妻二人惊得目瞪口呆,张嫂特意拉过一个相熟的同事问:“会不会搞错了?”同事也很惋惜,说确实没搞错,都是你女儿自己交代的。
打听到我是主办民警后,张嫂赶紧来到我跟前,问我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我明白她的意思,告诉她有啥话就在这里说。张嫂犹豫了一番,还是挤出一副笑脸:“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看能不能照顾一下,这次就算了?”
我叹了口气,说,刘丽已经23岁了,吸毒是违法行为,不是一句“年龄小不懂事”就能瞒过去的,况且,她并非第一次涉毒。
张嫂又以“快过年了”为由向我求情,我依旧拒绝了她。最后实在没办法,张嫂问我,能不能在女儿送拘留所前跟她说几句话。我同意了,把刘丽从讯问室里带了出来。
母女俩在值班大厅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张嫂神情时而愤怒、时而紧张,刘丽的神情也时而焦急、时而懊恼。老刘就在值班台前不断给我递烟,打听女儿吸毒一事是否会“记入档案”。
我一边应付老刘,一边盯着张嫂和刘丽母女,过了十几分钟,母女俩像是达成了某种一致,径直回到值班台前。张嫂一脸紧张地问我:“刘丽吸毒这事儿除了同案人员和到场亲属外,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点点头:“这个你可以放心,警方做事有纪律,无关人员无权打听案情,警方也无权将案情泄露给无关人员。”
夫妻二人长出了一口气,向我表达了谢意后,就目送民警将刘丽带上了警车。
望着老刘和张嫂远去的背影,一位与张嫂相熟的同事还在一旁感慨:两口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养大个女儿,人长得漂亮,大学毕业后又在上海找到了一份体面工作,张嫂一直引以为豪,“他家可是把下半辈子的希望全寄托在女儿身上了,这下可好……”
之前常听张嫂跟我们“显摆”她这个十分漂亮且“很出息”的女儿,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场合、因为这种事情。“这么年轻就吸食冰毒,还由着一群道友糟践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戒得掉。”我也跟着叹气。
“太难了,像她这种在上海和本地都有吸毒前科的人,一看就不是‘着道’一两天了。要想戒,非得有‘大决心大动作’才行……”
我正跟同事感慨着,张嫂夫妇忽然又折回了派出所,两人的脸色都十分慌张。我正想问张嫂怎么了,她却拉住我直往值班大厅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带着哭腔说:“李警官,这次你无论如何都得帮帮我啊——”
张嫂还没开口,在派出所外墙边上,老刘就突然将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往我怀里塞,打开一看,是两条价值不菲的黄鹤楼。他嘴上还在念叨:“本来想拿‘1916’(烟名)呢,店里一时没有货,您先将就着抽……”
我连忙推辞,张嫂却使劲攥着我的胳膊,压着声音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小事想请李警官帮个忙……”
一时推辞不过,我只好暂且让她说事。
张嫂说,等下会有几个人要来派出所询问女儿的案情,让我帮她撒个谎,就说刘丽是因为朋友聚会喝醉了酒,酒后和人打架被警察送进了拘留所,“可千万别说吸毒的事,更别提吸毒后跟别人……”
我有些不解:“刚不是说了吗?真要有人来问,我直接打发他走不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还扯么斯谎?”
张嫂却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对方已经从其他途径得到了一些消息,怀疑刘丽吸毒,我是警察,只有我来扯这个谎,对方才能相信。
“那帮人是干啥的?你家亲戚?”我随口问。
张嫂和老刘愣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说是远房亲戚。
“啥亲戚这么好事,喜欢打听这种事情,还要专程来派出所问?理他干啥,找个理由推掉不就行了?”我更不解了。
张嫂却又说,能推掉他们就不会来找我了,这亲戚他们得罪不起。
我觉得张嫂没说实话,但转念一想,这事儿我也没必要较真,于是便说,撒谎这事儿我做不到,但在不提案情的情况下,可以帮忙把人打发走。
张嫂看确实说不动我,也只好作罢。但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恳求我等下她要是说什么,我别揭穿她。
我只好在一旁苦笑:“谈不上揭穿,我不参与你自家事儿就行。”
3
我们3人刚回到派出所,张嫂那几个“远房亲戚”便到了。他们看上去也是一家三口,男主人自我介绍说叫他“老陈”就行,我看他有些眼熟,问他是不是陈XX,他笑着点点头,承认了。
这个陈XX是邻市一家食品厂的老板,经商30多年,在市里虽算不上“首富”,但也小有名气,我在本地新闻上看到过他。我心里琢磨,张嫂这么爱显摆的一个人,竟从没跟我们说起过她有这么个厉害的亲戚。
与老陈一起前来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儿子小陈年龄跟刘丽相仿,长相颇为周正,但看上去似乎有些羞涩。老陈与我的同事秦警官相熟,小陈喊了声“秦叔”,转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民警名录,回头喊了我一声“李叔”。
我赶紧推辞,说我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喊“哥”就行。小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张嫂夫妇也陪着笑脸,老陈很快就说,想问一下刘丽的案子。
秦警官刚好接了个电话,笑着对老陈说“领导找我有事,有啥事儿问李警官就行”,然后便匆匆上了楼。我心里暗道一声“狡猾”,但也无可奈何。老陈转而看着我,我看了张嫂夫妇一眼,两人就站在老陈身后,神情十分紧张。
这个氛围着实有些反常,但我也只能说:“陈总不是我不跟你说,这事儿警察有纪律,案子的事情不能跟无关人员乱讲。该说的,我都跟张嫂两口子说过了,有啥问题你问她就行,你们都是亲戚,这点信任还没得嘛?”
我以为这句话完全能堵住老陈的嘴,可老陈却摆摆手:“李警官别误会,我是听亲家说孩子因为打架被抓了,心里担心。也不知道对方损失重不重,人伤了没得?我也略懂点法律,知道赔偿到位的话可以获得对方谅解,孩子就免得坐牢。咱都有喝醉的时候,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是?”
听到“亲家”一词,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陈接着说,他今天是带着钱过来的,需要赔偿多少由他来出,“亲家的家务条件(经济条件)有限,别为了点赔偿款难为孩子”。说着,他又回头冲张嫂夫妇笑了笑,张嫂夫妇脸上明显有些尴尬,但还是客套了几句说“不用”。
这下轮到我心里打鼓了——如果真如老陈所说,他与张嫂一家是“亲家”,那么刘丽吸毒一事他是有权知道的。
我转头问小陈:“你和刘丽是两口子?”小陈点点头,说3个月前两人领了结婚证,年前刘丽回来,两人便准备把仪式办了,酒店啥的都准备好了,请柬也都发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这关口,妻子被警察抓了,他担心会耽误之后的安排。
那时市民政系统尚未与公安系统联网,我在警综平台上看到刘丽的身份信息仍是“未婚”,否则带她来派出所之后,首先通知的必然是她的丈夫小陈。
我望向张嫂,发现她的身体已在微微颤抖了,如果不是老刘在一旁扶着,可能就一屁股坐地上了。我一下明白了她之前反复问我那些事的原因,也大概理解了她的心情——作为母亲,她最担心的还是女儿婚事的问题,毕竟涉毒这种事,不是哪个家庭都能接受的。而且,刘丽和小陈两人虽然从法律层面上已是合法的夫妻关系,但按照本地风俗,未举办仪式,就仍然不属于被广泛认可的“两口子”,任何一方也仍有反悔的权利。
如果我帮张嫂把刘丽吸毒的事瞒下来,一来不符合公安机关办理案件“告知家属”的相关规定,二来对小陈有些不负责任;可若把刘丽涉案的实情告诉老陈一家,这对年轻夫妻会不会就此一拍而散?之后张嫂一家又该怎么办?
思考再三,我觉得这事儿还是需要向领导汇报一下。
4
我让这两家人稍等片刻,匆匆跑去办公室,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带班教导员。
教导员也很为难。起先,他先是劝我尽量不要掺和这事,让他们自己私下去交流,别把矛盾引到派出所头上;但后来听说小陈已和刘丽领了结婚证,便叹了口气,让我还是跟老陈一家实话实说:
“吸毒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瞒过去可能害了男方一家子,到时出点什么事情,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小陈和刘丽是两口子,他有权知道妻子的案情。另外,刘丽戒毒也需要家人支持帮助,小陈作为她的丈夫,也是戒毒的第一监护人,得让他心里有数。”
但顿了顿,教导员可能又想到了什么,接着对我说,如果当着两家人的面不方便讲,就先想办法把张嫂一家打发走,之后单独告知小陈就行。
从教导员办公室出来,我刚路过卫生间,老刘就匆匆赶了过来,迎面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再三求我帮帮忙,别跟老陈一家说女儿吸毒的事。
我叹了口气,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这事儿我确实帮不上。
“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应该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权?”老刘的话里似乎带有威胁的意思。
我说,你讲的没错,刘丽和其他吸毒人员发生关系“散毒”的事情我们不会讲,但她吸毒被抓必须告诉小陈,“作为配偶,小陈也有知情权,这个你知道吗?”
老刘不说话了。我原本还想说,既然已是一家人了,隐瞒不是办法,事到如今只能两家共同面对,看之后如何帮刘丽戒毒,但我的话还没说出口,老刘竟“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低声说:“求你了李警官,女儿不学好犯了错,我们之后自己会教育,但这次千万别跟老陈一家说吸毒的事,不然这婚事肯定要黄……”
我急忙伸手想拉他,但老刘却怎么都不起来,非说我要是不答应他,他就跪死在派出所里,反正“如果婚事黄了,我们老两口也不想活了”。
我有点生气,说老刘你这么大个人了,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我还想问他,有没有站在小陈一家的角度上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那天,老刘在卫生间地板上足足跪了20分钟,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后来我实在没辙,打电话喊来同事帮忙,自己才脱了身。
回到值班大厅,我决定狠狠心,先把张嫂夫妇打发走再说。可没想到,率先开口的竟是张嫂。她一看见我回来,就一脸“开心”地告诉我,“受害者”刚刚打电话给她,说同意接受3万块钱的赔偿,不再追究刘丽一伙“打人”的事。
老陈看见我和老刘前后脚回到值班室,脸色有些狐疑,但还是对我说,这笔赔偿金由他来出,问我怎么交付给“受害人”,以及何时能把刘丽“放出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张嫂的套路——看来她在找我的同时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不仅要把女儿吸毒的事情彻底隐瞒下来,而且要把我也绑在他们两口子这根绳子上——估计我和老刘在卫生间里的那段时间,她已经做戏骗过老陈一家了。
我心里泛起一阵厌恶,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拆穿他们,只好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样,今天你们先回去,留个联系方式给我,这事儿我得再向领导汇报一下,到时给你们消息。”
听我这么说,张嫂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急忙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我,我记下来之后扭头问小陈要联系方式。
张嫂一下又警觉了起来,赶紧说自己女儿惹下的事自己家处理就行,不用麻烦亲家。但我还是坚持要了小陈的手机号,说,小陈是刘丽的“合法丈夫”,按照法律关系,他比父母还近一层,赔款算是夫妻共同财产,必须有小陈签名。
张嫂半信半疑,还想继续坚持,我没再理她,打发众人离开了派出所。
5
闹了一整天,值班室终于清静了。我先把老刘硬塞给我的两条黄鹤楼“软珍品”登记上缴,看到同事正在补录刘丽等人聚众吸毒案的后续材料,又把刘丽的笔录要过来细看。
23岁、模特、聚众吸毒、轮流发生关系……每一个字眼都那么惊心。我问同事,像刘丽这种情况的,结婚后戒毒的可能性有多少?
“这跟结不结婚有啥关系,你给她做材料的时候看不出来么?问她啥都不说,毒源也一直隐瞒,她这样的能戒毒?怕是别害了她老公一家就好……”
同事还给我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去年我市一名男子为凑毒资,把岳父家的房本偷出来抵押给贷款公司,结果男子吸毒过量死在了外面,贷款公司拿着到期的抵押合同去男子岳父家收房,两方的官司打了一年多还没有结果;另一个是邻市之前办理过的一起案子,妻子哺乳期吸毒,孩子脑部落下了终身残疾,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后,丈夫一怒之下持斧头将妻子及岳父岳母都砍成了重伤,自己也进了监狱。
“平常老百姓家里,可千万沾不得吸毒人员。家里有一个涉毒的,这个家就算是完了,那个老刘也是,这关口不先想办法帮女儿戒毒,跟派出所较个么斯劲……”
听同事讲完,我决定早点把实情告诉小陈。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我给小陈打电话,小陈父子却主动找来了派出所。老陈一见面就问我:“儿媳妇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试探着问他知道些什么,老陈也不瞒我,说自己在本地做生意多年,有不少社会关系,之前他就听过一些关于刘丽的传言,但心里一直没做真,加上儿子喜欢刘丽,所以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这次,反倒是张嫂和老刘的表现让老陈很生疑。自己本是一番好意来帮忙,但怎么都觉得像是戳到了亲家的什么秘密。老陈说,昨天两家人离开派出所后,老陈就提出去看望一下被刘丽“打伤”的“受害者”,双方能和解的话尽量立刻和解,不要过夜,“拘留所不是什么好地方,快过年了,别委屈孩子”。但张嫂和老刘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先是说那人在住院,等老陈的车开进了医院,张嫂突然又说自己记错了,“受害者”伤得不重,已经回家了。
老陈又让司机开车去“受害者”家里,想登门致歉,但走到一半,张嫂又说,人这会儿不在家,有啥事儿她和老刘处理就行。老陈跟张嫂要“受害者”的联系方式,说要跟对方讲几句道歉的话,张嫂扭捏了半天才给了他一个号码,老陈拨了很多回,始终无人接听。
于是,老陈和亲家一分开,便找到自己在拘留所工作的朋友询问,朋友也没跟他明说案由,却一直劝他再考虑一下小陈与刘丽的婚事,“这次不是打架这么简单”。
老陈有点慌了,爷俩在家商量了一晚上,决定今天还是来我们派出所问个究竟。
“小陈和刘丽是合法夫妻,他有权利知道自己老婆到底因为什么被警察抓了,对不对警官?”老陈问我,我点点头,他又继续说,“你们那个《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应为《治安管理处罚法》)里面有规定,已婚的先通知配偶,然后才是其他亲属,父母都要排在配偶后面,我说的对不对?”
看来老陈来之前已经做了功课,我只好再次点头,然后把刘丽涉毒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陈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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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老陈父子应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听我说完后,两人依旧被惊得目瞪口呆。
“离婚、离婚、离婚!”回过神后,老陈一连重复了三遍“离婚”。我劝他不要激动,再考虑一下,他却冲我吼了一句:“这还考虑个么X?我们家欠她的?辛苦大半辈子,要给个毒么子陪葬吗?”
小陈在一旁小声问我,刘丽这次是不是初犯,会不会是受了坏人的蛊惑。我把全国吸毒人员信息系统上记录的相关信息给他看,看到刘丽在上海也有过多次涉毒记录时,小陈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但可能还是有些不舍,小陈又问我,像刘丽这种情况,多长时间能戒毒,自己能不能帮她戒?
小陈这话还没说完,老陈就敲着桌子吼:“吸食冰毒,你懂什么意思不?!一日吸毒终生戒毒,皮囊再好有个屁用!金山银山不够她吸的,你还帮她戒?小心哪天把你也拉下水!”
小陈不敢再说话了,老陈点了一支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沉默了很久,我问老陈父子,当初小陈跟刘丽交往时,没发现有关她吸毒的任何迹象吗?
老陈这才对我说,小陈和刘丽是中学同学,中学毕业后,小陈出国读书,一去便是七八年,眼下已拿到澳洲绿卡。去年年初,小陈过年回家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时偶遇刘丽,之后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不久便谈起了恋爱。
老陈一家原本对刘丽比较满意,一是她长相漂亮,在上海工作也算见过世面,二是两个孩子是中学同学,家又都在本地,省去了之后很多麻烦。老陈唯一担心的是,儿子长期在国外,与刘丽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小陈却说,自从谈恋爱后,两人几乎天天在网上聊天,刘丽也说愿意婚后跟小陈一同去国外发展,老陈这才放下心来。
结婚前,陈家给了刘家30多万彩礼,又在本市和武汉各买了一套房,打算今年年前先给两人在国内办一场中式婚礼,年后再去澳洲办一场西式的。“真是没想到啊,我和刘丽离得远,大多数时候只能通个视频,确实有几次看到她在屏幕那边嘬着根管子吞云吐雾,问她是啥,她说是水果烟,我哪能想到她是在吸毒呢……”回忆起之前视频时的场景,小陈也有些唏嘘。
“啥都别扯了,回去赶紧办离婚吧。”老陈气呼呼地摁灭烟头,站起身来,拉上儿子就往外走。临走前,他又回头叫我到车上“聊几句”,我猜出他的意思,说有话就在值班大厅里说,其他事情就没有必要了。
老陈再三感谢后离开了。
7
再一次见到老陈,已是第二年中旬,我问起之前小陈与刘丽的事,老陈说那天他一离开派出所就去找张嫂一家摊了牌,希望刘丽拘留期满后马上跟小陈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张嫂夫妇给老陈说了很多好话,也替女儿做了很多承诺,但无奈老陈一家主意已定。
刘丽释放后不久便和小陈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订好的酒店和仪式全部取消,陈家也索回了彩礼和房子,小陈回了澳洲,断绝了与刘丽之间的一切联系。
老陈再次向我表示感谢,说是我帮他们家及时止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老陈离婚时张嫂一家有没有什么“过激反应”?老陈说还好,张嫂开始提出要点“离婚补偿”,但老陈不同意,张嫂一家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老陈又问我,是不是张嫂一家找我麻烦了?我笑着点点头,“煮熟的鸭子飞了,她能不找我麻烦么?”
自从婚事告吹,张嫂就把全部的邪火都发在了我身上——去上级公安机关先后投诉了我3次,我也为此写了3份“情况说明”。
第一次,张嫂告我“泄露公民个人隐私”。我向上级说明,小陈当时系刘丽的合法丈夫,警察向其告知妻子涉毒涉案情况并不涉嫌“侵犯公民个人隐私”,上级支持了我的观点,并对张嫂当时的所作所为提出了批评。
张嫂第二次告我的罪名是“索贿”,并拿出自己在所工作的超市购买黄鹤楼“软珍品”香烟的票据,说是我违规向她索要礼品。派出所为我出具了上缴香烟的凭证,上级没有追究,但告诫我以后“不要去没有监控的地方谈案子上的事,礼物礼金要当场退掉,免得给自己惹一身腥”。
第三次,张嫂告我“受贿”,说我肯定是收取了老陈一家的礼金,才向其透漏刘丽案情的经过。上级对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查,张嫂拿不出切实证据,我也的确没有收过老陈一家的任何礼物,甚至连饭都没吃过一顿,上级最终也没有支持张嫂的指控。
我再去超市时,有时还会见到张嫂,但她再也没了以前的慈眉善目,每次见到我都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也就不太去了。
2014年8月,有人跟我说,坊间流传了一些有关我工作过程中“吃、喝、卡、拿”的流言,我私下里调查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些留言大多还是来自于张嫂。与上级沟通之后,我决定找张嫂谈一谈。
张嫂拒绝来派出所或警务室见我,无奈之下,9月份的一个傍晚,我和同事敲开了张嫂家的房门。
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旧公房,张嫂开门后见到是我,直接去了卧室,“哐”地一声关上房门后就不肯再出来。老刘没好意思直接赶我们走,自己点了一支烟,人坐在我跟前,眼睛却始终盯着打开的电视机屏幕。
坐了一会儿,同事打破了沉默,指出一些已经被我们坐实的张嫂在外散播的谣言,建议老刘劝一下张嫂,如果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去上级公安机关投诉或举报,不要采取散布谣言的方式,否则公安机关有权追究她相关责任。
老刘不置可否,我却隐约听见张嫂在卧室里隔着房门用方言叫骂。我没有作声,同事冲着房门说到,“张嫂有话你出来说”,但她始终没有出门。
告知义务已经尽到,我和同事便起身要走。老刘送我们到楼下,下楼时他开了口,先是向我道歉,又让我别把那些事放在心上,自己回去一定给妻子做工作,让她不再胡说八道。
我问他刘丽戒毒的情况怎么样了,老刘叹了口气,说离婚这事儿对女儿打击很大,在家闹了很久,眼下又回了上海,他也很担心女儿在那边会不会再碰毒品。
言语之中,老刘依旧透露出些许对我的埋怨,他说也许结了婚去了国外,女儿就不会再吸毒了。我很想说,万一戒不了呢?岂不是要拉着无辜的小陈一家当垫背的了?
但想了想,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于是摆了摆手,向老刘告了别。
后记
直到现在,张嫂每次见到我时,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2016年6月,刘丽再次因吸毒被上海警方抓获,随即被裁定为吸食毒品严重成瘾,送当地强制隔离戒毒所执行为期2年的强制隔离戒毒。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