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禄朝两年多了,晏骄还是第一次见个男人哭成这样。
他简直就是趴在那堆白骨内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都喊劈了,脸上的眼泪像下雨一样哗啦啦流下来,瞬间湿透了前襟。
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可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忍不住跟着眼眶酸胀。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下意识拉住了对方的手。
唉,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惨事,莫过于阴阳两相隔。
等王顺哭过一通之后才被人半拉半拽的扶起来,按到外间的椅子上,晏骄又叫人上了凝神茶。
方才王顺哭得不能自已,现在还有些转还不过来,不过到底是个积年的生意人,心思细腻,本能的站起来接了茶,哑着嗓子道谢,又一掀袍子跪下磕头。
“草民失态了,实在是”
“人之常情罢了,”庞牧温声叫他起来,“坐下慢慢说。”
他素来最爱重有情有义之人,此刻见王顺如此,又思及此人多年来一直苦寻家人,非常人能及,怎么会怪罪于他?
王顺是个白身,且商人地位低下,并不敢与他二人并坐,定要去下头跪着回话。
上首两人拗不过,也知世情如此,便叫人拿了个厚实的软垫给他。
庞牧见他举止有度,言谈顺畅,心下宽慰,又问他是否读过书。
王顺叹道:“草民幼时家贫,双亲去的早,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颇有远见,拼命熬夜做活,又走街串巷贩卖东西供我读书。”
说到这里,他眼眶里又止不住的滴下泪来,一边擡袖去擦一边哽咽道:“奈何草民天资愚钝,考了数回也不曾中,实在不忍姐姐再为我白费力气,最后便索性跟高强打下手,后来自己出来学着做些买卖,倒还有几分意思。”
他早已与姐夫撕破脸,多年不曾往来,此时被迫提及也不再尊重,只以姓名相称。
晏骄唏嘘道:“你们姐弟真是情分深厚。”
王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被她一句话勾下来,当即泣道:“我娘本是外族拐来的,后辗转嫁给我爹做了他第三个老婆。当时我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娘才生了我那年他就死了,前头两个老婆留下的几个孩子欺负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半分家产也不肯给,直是撵了出去……”
“我三岁上时娘又死了,姐姐带着我沿街讨饭。因我们没爹没娘,又生的外族模样,在那锦绣江南分外格格不入,日日受人欺凌。后来边关烽火渐起,我们姐弟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过姐姐力气大,又能吃苦,后来学着人家走街串巷卖东西,渐渐日子竟也起来了,便又送我去读书。”
“姐姐二十岁那年,有个商人途经本地,因买卖盘桓数日,不知怎的便要娶姐姐做续弦。大人,我姐姐虽不如中原女子生的柔美袅娜,但实在是个顶能干顶好的女人,初始我见那男人已四十岁,怕不是当她爹都够了,且面相油滑,不似好人,就有些不大愿意。可姐姐苦了这么些年,骤然有人对她温柔体贴,已然心动,且那男人家境富裕,又承诺会一辈子供我读书,更难得也是西北人士,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姐姐到底是嫁了。”
如今苦尽甘来,亦已家财万贯的王顺思及往事,越发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只恨时光不能倒流,无法回报姐姐于万一。
“等等,”庞牧突然打断他,“高强也是西北来的?”
王顺点头,“是,不过他家是爷爷辈就来了,一直住在靠西的广元府,那里多有中原和西北混生的百姓,且与边国往来贸易又多,百姓们见的多了,倒是没有江南那样排外。”
听到广元府之后,在这方面尤其敏感的庞牧下意识看了晏骄一眼。
后者虽不像他那样有亲身经历的敏锐,好歹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过来的,思维活跃度高,也算一点既透,脑海中瞬间有根不知名的弦啪的一声被弹响了。
当初发现王美尸骨时庞牧就说过,战乱时期西北一带百姓多有往中原内地逃亡者,而朝廷下令收留的三座府城中,就有这广元府。
而王顺说高强一家是爷爷辈就来了……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要知道,战争年代四处流窜的除了清白难民之外,可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
另外,虽说老乡更容易被老乡吸引,但真要说起来,广元府内高强的老乡岂不是更多?更何况他从小跟家人走南闯北,见的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一见离家千里之外的王美就非娶不可了?
说的不好听一点,王美既没有傲人的家世,也无过人姿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弟弟,莫非真是骨子里的能干打动了高强?
想到此处,晏骄问:“你姐姐嫁过去之后可曾帮高强料理事务?”
王顺点头,“姐姐十分能干,嫁人之前已经在我们那边盘下一个小铺面,一年下来也能有个百八十两入账,十分惹人眼红。后来嫁给高强,我又在外读书,姐姐便将铺面盘给别人。她嫁过去之后第二年便已独当一面,下头伙计们也十分钦佩敬重,高强放心在外操持,一年到头越发不着家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因两人聚少离多,婚后四五年也没个孩儿傍身,不过高强和他爹娘在这上头倒还蛮通情达理,并不多话。”
庞牧又问:“那高强做些什么买卖?”
“贩粮食、马匹,外带牲口草料,”王顺道,“西北之地牧马之风甚浓,百姓大多知马懂马,且粮食稀缺,来了中原之后也大多都做此类营生。或是贩卖些中原常见的茶叶、瓷器并丝绸等物赚个差价。”
“不过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吧?”庞牧在边关长大,长与两边百姓打交道,对这些事情也算半个行家了。
“正是,”王顺点头,“商人重利,且两地民风不同,常有矛盾摩擦,被骗被排挤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没有门路章程的,一准儿赔的血本无归。那高强祖孙三代都是做这个的,在常去的几个州府也算小有名气。”
庞牧便叫他将高强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地方和常去的落脚点写下来,王顺也不含糊,当下工工整整的写了,还额外提供了几个人名。
“我跟着高强走了几回,且素日听姐姐闲谈时也常听到这几个人,不是高强的心腹便是最常往来的。”
他是个精细人,看出两位大人似乎也对高强颇有疑虑,故而分外尽心。
做完这些,王顺红肿的双目中透出几分恨意,“姐姐嫁过去之后便帮他操持事务,十分得用,可我冷眼瞧着,不过三年两载之后,两人情分也就淡了。后来我多了些见识,见这世道左不过财权二字,既然我读书无望,说不得豁出去也要弄些银钱来,好歹日后也能给姐姐撑腰。”
“姐姐一心想叫我读书科举,高强却更喜我同他买卖,又夸我有天分,隐隐透出要带我回北地贩马的意思。只我与他处不大来,且早年也曾见姐姐做营生,无需他指点,见姐姐生活安稳后便回中原自己单干,高强为此劝过许多次,更数次大发脾气,我也不理。谁知那年我外出走货,四个月后途经探望时,高强那厮竟说姐姐早就跟人跑了!”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几乎要喷出血来,“我姐姐素来踏实本分,怎会做出那等事情?且我们姐弟俩素来无话不谈,我走时分明一点儿征兆也无,怎么就突然跟人跑了?”
王顺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她死前四个月,也就是说,他并不大可能知道姐姐有孕。
高强纵然可恶,但若王美真有了后代,总是孤独一人的王顺好歹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小外甥……这件事情对已经备受打击的王顺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晏骄思虑再三,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
不出所料,王顺整个人就疯了,仅存的半点克制和体面荡然无存,目眦尽裂嗷嗷叫着要杀了高强。
庞牧和晏骄都知道这人实在是憋得狠了,喝住听见动静冲进来的侍卫,只是等他发泄过后,情绪略略平复时,晏骄才问道:“那你可曾报官?”
“报了,”王顺眼神呆滞,犹如行尸走兽,又是无奈又是气,“可彼时广元府已受战火波及,本地官员处置大事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些人口无故走失的?不过后来我一琢磨,却总觉得内中另有隐情。”
他也曾读书,并非那等无理取闹之辈,固然知晓汹涌战火面前单一人命确实无足轻重。但哪怕理智上明白当地官员着实不堪重负,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待到后来行事成熟,更是越想越蹊跷。
想那高家也曾给朝廷捐款捐粮捐马,便是知府大人也曾知晓他的名讳,若他坚持声称妻子是跟人跑了,他自己尚且不追究,再劝本地官员大局为重,那些官员感念他舍小为大,自然更是懒得追查了。
十一年来,王顺走遍大江南北都没能找到为自己做主的人,如今却有能直达圣听的国公之尊细心询问,当真感激不已,花了一整天时间将自己知道的系数吐了个干净。
他清晨到,傍晚才回了客栈歇息,而那时晏骄和庞牧已经得了厚厚一本子资料信息。
然后两个人开始挑灯头大。
本案最致命的一点在于:距离案发已经十一年了!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这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说不定有份参与的许多人都死了,至于证据,更是虚无缥缈,从何查起?
庞牧久违的眼神放空,百感交集的唏嘘道:“千不该万不该,当日我就不该觉得这个案子不难查。”
说完,又朝门外问了句,“廖先生来了么?”
外头衙役道:“已经遣人去请了,大人稍候片刻。”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廖无言才带着满身疲惫过来,一进门就先叫茶吃。
中秋在即,大小事务越发繁忙,他又要过问下头人的节礼和官府钱粮安排等,越发分身乏术,大半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晏骄亲自帮他端茶倒水,又简单的说了情况。
廖无言一边听,一边飞快的翻看册子,不过一刻钟便已翻完,然后合眼沉吟片刻,脑海中已然分门别类的罗列好了。
他将杯中茶水缓缓吃尽,这才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当年的广元府知府早已告老还乡,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六十六、七岁的人了。”
听得庞牧和晏骄都是心下一沉。
战乱年间过来的人普遍寿命不高,谁知那官儿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若他早已归西,他们却向谁问去?
正踟躇间,又听廖无言道:“虽然人不在原位,不过广元府向来是边陲重地,别说十一年,怕是一百一十年前的档案文献也都要严格保管。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倒也不是查不到。”
有总比没有好,庞牧这才重新抖擞精神,麻利的排兵布阵,“既如此,便兵分四路,俱都悄然行事。一队往王氏姐弟老家走访,一队重点查看高强此人过往及现状,第三拨人便对着王顺留下的名单按图索骥,看能不能拼凑出过去几年高强的足迹;最后么,还是要寻个由头,大大方方的去翻阅下广元府的资料档案……”
他久经战火考验,粗中有细,善于由小及大,总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或许对王顺有些残酷,但若此案只是情杀还好,怕就怕还牵扯着许多其他要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