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厨房。
已是巳时,厨子们正为午饭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却时不时瞥一眼角落,眼带笑意。
那边一大一小缩在板凳上,眼巴巴瞅着面前的火炉,上面的大陶煲正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浓郁的香气伴着热气填满了厨房的每条缝隙。
小虾托着下巴,“姑姑,好了吗?”
马冰:“还没呢。”
小虾:“哦。”
过了会儿,小虾嘶溜着口水,“姑姑,好了吗?”
马冰笑出声,用扇子点了点她的鼻尖,“馋啦?”
小姑娘嘻嘻一笑,小脸儿蹭着她的胳膊,“好香哦。”
马冰揉着她圆鼓鼓的脸蛋,“不过你只许喝一碗。”
“啊?”小姑娘的脸蛋子都垮了,“为僧么呀?”
她下面两颗牙掉了,说话漏风,偏偏又是个小话篓子,忍不住,马冰每次听见都想笑。
“因为太补啦!姑姑再给你炒个虾子好不好?”
小虾一听,眼睛都放了光,“好!”
“真乖。”马冰又揉了揉脸蛋。
哇,小孩子的脸蛋子真软乎!
这两天她给裴家人,尤其是裴戎老两口把了脉,发现孟夫人略好些,只是有些血亏气短,可老头儿早年受了许多伤,难免留下病根。
此时仗着底子好,病症发作不出来,自觉无碍。待再过几年,只怕就要一起发作,无法收场。
昨儿见裴戎乖乖把脉,孟夫人就在旁边直念阿弥陀佛,又对马冰抱怨道:“你不知道他,就是头犟驴!一味地要强,从不许大夫近身。我素日就劝,你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了,还以为当年那样的龙精虎猛啊?只是不听。如今你来了,快帮我好好治治他这个毛病!”
老头儿乖乖挨训,还不服气,嘟囔道:“什么阿弥陀佛,你又不信那个。”
他可不龙精虎猛?不威猛,咋能下四个崽子!
孟夫人:“……可闭嘴吧你!”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到老了,总要人哄着。
裴戎那边大的汉子,却有点怕吃药,嚷嚷着药汤子苦哈哈的,还不如叫他去死。
然后孟夫人就差点把他打死。
于是今天一大早,马冰就跑到厨房里来了。
炖的是乌鸡山药汤,乌鸡养胃健脾、生津益肺,山药补血益气,还加了点枸杞,两小条细细的参须,可以算是药膳了。
两位老人可以多用些,霍玫生了小虾,略有亏损,也该进补。
倒是裴安和小虾爷俩体格极好,血气旺盛,略用一小碗解馋也就罢了。
不等正式开饭,一家人就乖乖坐在桌边,美滋滋等着了。
裴安这几日天天回家用午饭,衙门、裴府两头跑,大汗淋漓也高兴。
弄得他的一干同僚都摸不着头脑,心道小裴大人这几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家里的饭就那么好吃?
“铮铮,”裴安乐呵呵打开几个油纸包,露出里面几样精致可爱的点心来,“这是桃花楼新出的点心,听说小姑娘们都爱吃,这叫翡翠糕,那个是芙蓉酥……你都尝尝,爱吃什么,二哥再给你买。”
“哎,谢谢二哥!”马冰答应得爽快,亲手帮他盛汤,“二哥,喝汤。”
“哎哎,好,喝汤,真好喝!”刚接过来,眉开眼笑的裴安就迫不及待道。
看着自家男人见牙不见眼的样儿,霍玫都没眼看。
嘴皮子都没湿呢,你倒知道味儿了?
说着,她也喝了口,惊为天人,“真好喝!”
鸡汤炖足了时辰,乌鸡骨酥肉烂,大山药块的边缘都融化了,勺子轻轻一拨拉就变成泥,十分入味。
浓白的鸡汤里融合了山药泥,格外浓稠,配着上面的几颗殷红枸杞子,越发美丽。
入口细腻柔滑,说是汤,竟好似膏脂一般服帖,顺着喉管走一遭,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用。
见大家喜欢,马冰也跟着高兴,“再尝尝这小酱菜,不太闲,解腻也好,早起配着吃粥也很不错。”
众人便又去吃酱菜,咯吱咯吱,酸酸辣辣的,果然极其清脆爽口。
在此起彼伏的夸赞声中,马冰甚至有点迷失自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改行开酒楼……
她又给小虾剥了几颗酸甜口的虾子,吃得小姑娘眼睛都眯起来了。
“针对二老的身体,我拟了几个药膳方子,已经交代给厨房了,叫他们每隔一日就做一回,好吃又好用。”她说。
众人一听这话不对,都停了筷子,齐刷刷望过来。
孟夫人忙拉着她的手,“你这是……”
要走?
马冰道:“外面的人看了,总不好。”
她在裴家一待几天,只怕外面的人都以为裴家有谁病得起不来了,都开始有亲近的打发人上门问候了。
可偏偏一个个活蹦乱跳,给人瞧见,岂不起疑?
小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清楚一句话:
姑姑要走。
小姑娘瘪了嘴,忙把虾仁放到马冰碗里,小心翼翼道:“姑姑,我不吃虾子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姑姑身上香香的,会带自己玩,还知道好多外面的事,又会做好吃的,为什么要走呢?
是小虾不乖么?
霍玫也大咧咧道:“大不了就说我病了嘛!反正天热,我也懒怠出门交际。”
好不容易回来了,新衣裳都没来得及穿两套,咋就要走嘛!
“这可不行,”马冰忙道,“哪儿有这么咒自己的!”
顿了顿,她又笑道:“左右都是自家人,若想了,随便找个由头也就见了。大约我是忙活惯了,在这里养尊处优几天,还有些手痒呢,总想找个案子瞧一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便不好再拦,唯独裴安面色古怪,憋了半日,只憋出一句,“好歹,好歹再多待一天!”
裴戎和孟夫人不晓得缘故,霍玫一听,却是别开脸,吭哧吭哧笑起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两天去衙门时,裴安总能遇见谢钰,然后就用鼻孔看人家。
偏那小子脑子忒好使,头一日还有些懵,到了第二天,竟就笑眯眯地跟裴安打招呼了。
见他这样,裴安就猜到必然是他猜到自家和妹子相认。
把裴安气得够呛,下巴仰得几乎要飞起来。
妈的,老子最讨厌聪明人!
第一天和第二天还勉强能算巧合,到了第三天,裴安就见谢钰竟老早等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身边没带任何人。
“小裴大人,早啊。”
“呵!”
第四天.
“裴兄。”
“呵!”
兄你个头!
谁跟你兄!
当天下衙时,裴安竟又遇到了谢钰!
他就有点抓狂,这厮怎么阴魂不散?
开封府这么闲的吗?
谢钰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儿,只是比起对外的面无表情,看着和软多了。
裴安正琢磨怎么会怼,意外地发现对方竟然率先改变战术,开始主动出击了!
“裴兄,贵府借了马大夫多日,不知什么时候肯放她归来?”
裴安直接就给气笑了,“什么叫借?她卖给你开封府了吗?”
那是我们家的,我妹子,你懂?
不等谢钰再开口,裴安就气势凌人地甩出一句狠话:
“要人?做梦去吧!”
说罢,又用鼻孔瞪了对方一眼,气势汹汹地走了。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放了狠话,铮铮就要回开封府……
打脸都没这么快的。
回头那姓谢的小子还不笑死啊!
不能够,绝对不能够!
好说歹说,总算又留马冰住了两日,到底拖不得了。
另一边,谢钰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开始固定沿着开封府到裴府的大路遛弯,不对,是巡街。
然后这天一大早,马冰刚一出门,一擡头,就看见了熟悉的人。
“谢大人?”
他不是不巡这边的么。
谢钰看着她,忽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段《诗经》,“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当时的他只觉得荒唐,一日就是一日,怎么可能眨眼成三秋,更何况三岁?
可现在,他懂了。
谢钰才要举步上前,却见那扇大门后面呼啦啦又涌出来一群人,老的,小的,一个不落,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谢钰:“……”
不得不说,这场面着实有些滑稽,但他又打从心眼儿里替马冰高兴。
这个踽踽独行的姑娘,终于又有家人了。
他走上前去,冲裴戎和孟夫人行了晚辈礼,“多谢。”
谢什么?
他没说,裴家人也没问,可都清楚。
见他这样,裴戎就是有满心示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是……
老头儿忽然烦躁起来,“滚蛋滚蛋,看着就烦!”
他娘的,好好的姑娘,为啥一定要喜欢个臭小子!
想想就不快活!
谢钰莞尔。
马冰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你来做什么呢?
倒像是,倒像是特意接人来的。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裴安急得跳脚,“爹,就让那小子这么走了?不得狠狠揍一顿?”
裴戎正满腹憋屈无处发,闻言擡手就往他后脑勺糊了一巴掌,“揍你!”
裴安:“……”
那边谢钰替马冰牵着马,时不时瞄一眼上头几个堪称巨大的包袱,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马冰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来时轻装简行,归时如同搬家……
大黑马郁闷地打了个响鼻。
人家不想当拉货的!
谢钰确实笑了,“这几日,高兴么?”
其实一看她的神色,他就有了答案,可总想听她说点什么。
不管什么都好。
果然,马冰面上浮现出名为快乐和满足表情,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谢钰也跟着高兴起来,忽意有所指地说:“可这几日遇见小裴大人,他却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待我十分冷漠。”
马冰刷地扭头看他,活像看西洋景儿似的稀罕。
喂,这是在打小报告吗?
谢大人,你好奸诈呀!
正说着,前头小路上转出来一个面熟的官差,对方一看两人这架势,下意识脱口而出,“呦,谢大人,搬家啊?”
谢钰:“……”
那人说完也觉得荒诞,胡乱道了歉,脚底抹油跑了,剩下马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钰无奈,站在旁边等她笑完。
马冰还真就结结实实笑了半天,最后才捂着肚子抹眼泪,“谢大人,搬完家之后我想问点事……”
谢钰:“……”
这节过不去了是吗?
他的表情特别有意思。
有点窘迫,但又碍于礼仪不便发作;带着纵容,偏又十分无奈,就……有点可爱哎!
马冰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要适可而止,这才收敛笑容,开始问正事,“田淑的案子,怎么样了?”
见她终于不再揪着“搬家”不放,谢钰明显松了口气。
“有点进展,但对方还在权衡中,不过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动……”
那有可能被列为连环案的四个案件分别属于不同的管辖地,主审的官员也不尽相同,因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管是涂爻还是谢钰,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求皇上调那些官员入京接受问话。
但唯有一人,前些年刚升任了京官,就在开封府!
于是前天涂爻就找了个由头,约他出去吃茶。
对方还以为涂爻忽然发现了自己这块璞玉,端的又惊又喜,结果一个照面,心就凉了半截。
一开始,涂爻他们想的是诈一诈,或许能有所获。
但反复斟酌后,觉得不妥。
能做京官的,多是聪明人,眼下他们没有铁证,若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的诈出来了倒好,若不成功,这唯一一个突破口就要作废。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正面出击。
那官员果然装糊涂。
涂爻便道:“本官知道你心中顾虑不过有二。其一,担心得罪鲁东申氏,或许你之所以能够升迁,便是得了他们的助力。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然升迁,两边利益交换已毕,也该告一段落。况且此间乃是京城,天子脚下,申氏不足为惧。
其二,你唯恐皇家碍于颜面,不欲声张,所以故意做个人情,向驸马和寿阳公主卖好。可偏偏是最关键的问题,你忽略了。”
那官员本已走到门口,听了涂爻这话,下意识追问:“什么?”
涂爻道:“驸马之所以叫驸马,是因其依附于公主而存在。申轩之所以是驸马,是因为他尚了公主,而非因他是申轩,所以才是驸马。”
一句话,自始至终,重要的只是寿阳公主的意愿,皇家的意思,而非什么驸马申轩。
如今申氏看重申轩,是因为皇家看在寿阳公主的面子上,可当年他尚公主,也不过棋子而已。
似申氏这类世家大族,亲情淡漠,若他们发现申轩不能继续为申氏带来利益,第一个舍弃他的,便是生他养他的氏族!
现在驸马是申轩,来日就可能是别人,不过换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
那官员一愣,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汗如浆下。
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