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过往时,马冰的语气和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但她越是这样,裴家人就越心疼,简直听得心肝儿都抽抽起来了。
孟夫人就搂着她不撒手,简直跟割了自己的心肝似的难受起来。
老太太娘家姓孟,故而人称孟夫人。
裴戎就有点生气,因为太心疼而生气,气她不在一开始就来找自己。
马冰苦笑,“若不是被您认出来,说老实话,这会儿我……”
也不会相认。
是不想吗?
不,她做梦都想。
只是相认了又如何?
不过给裴家徒增烦恼。
裴戎越发气了,“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早叫我知道,我必……”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冰就抢先道:“您要如何呢?是跑到陛下跟前讨公道,还是集结昔日部众,逼朝廷给公道?”
先帝临终前已将一切盖棺定论,当今登基,一切就好比翻了篇,再想彻查谈何容易?
裴戎噎住。
正如马冰所言。
昨儿晚上他就想着,好歹他为朝廷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就算拼着过去的功劳不要,日后做个平头百姓,也要替这孩子讨个公道。
马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被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可裴伯伯,您为朝廷拼杀,是为臣的本分,朝廷嘉奖,应该。可若自己伸手去要,实在不妥。”
如若真凭借昔日的功劳,带着那些老臣去向皇帝请愿,逼着他做决定,这算什么?这是逼宫!
说的更严重一点,很有可能被有心人一操作就成了谋反!
她不是没想过召集雁家军旧部,可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
一来就算召集,也没剩下多少人,况且这种事,也不是人多就能成功的。
二来,大家一次次殊死奋战,能活下来实在不容易,马冰实在不想再让那些旧年的叔叔伯伯们抛弃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陪自己赴死。
马冰说的,裴家人何尝不知?
就是因为知道,才越发心疼这个孩子。
她背负了那么多,却还没被仇恨蒙蔽眼睛,理智得可怕。
裴戎拍了拍她的脑袋,长叹一声,“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摆摆手,“罢了,先吃饭,这些事以后再说。对了,那个谢子质……”
那小混球儿,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马冰端碗的手一顿,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说服陛下,在暗中查了。”
裴戎一听,心中百感交集。
“我素日说姓谢的爷儿俩不错,如今看来,确实还有些良心。”
孟夫人瞅了他一眼,有些好笑。
以往这老货对小侯爷十分夸赞,今儿认了侄女回来,身份一变,难免看对方不顺眼起来,就成了“还有些良心”。
裴戎略一沉吟,“既如此,先观望一二。”
若能借助谢钰的手,由当今亲自操作,自然是最好的。
若不成……能从他那里得到点证据,他们自己也好操作。
马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面裴安和霍玫一个劲儿给她夹菜,“爹,让妹妹先吃饭!”
饭都快凉了还没吃几口呢。
裴戎如梦方醒,“对对对,吃饭,先吃饭!看我,都欢喜糊涂了!”
小虾努力伸长胳膊,递过来一只剥好的虾,“姑姑,吃虾。”
小孩子的世界是很简单的,当他们愿意把自己最爱吃的东西分享给你,足以证明一切。
马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谢谢小虾。”
小虾就笑眯了眼。
待众人吃过饭,裴安赶着回衙门上差,孟夫人和霍玫拉着马冰说话不提,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饭时分,苏管家就来说:“已经按着老爷的话收拾出院子来,只是时间仓促,并不十分精细,少不得要大小姐将就一二。”
马冰诧异地看向裴戎和孟夫人,“这?”
孟夫人就道:“好孩子,咱们娘儿俩一别十多年,你怎么忍心就这么回去?听我的,也别回开封府了,就在家里住。”
裴戎猛点头,“就是就是!”
孟夫人又道:“咱们也不是没房子没地,住在衙门里算怎么回事呢?你若喜欢行医,咱就开一家医馆!”
裴戎猛点头,“就是就是!”
孟夫人:“……”
就是个屁,你就不会自己说话?!
马冰噗嗤笑出声。
她能理解二老的好意,却并不准备离开开封府。
一听这话,裴戎的胡子都吹起来了,“怎么,是那姓谢的小子勾引你?!”
又拍桌子,“我就知道,跟他爹一个德行!”
马冰:“……”
这都哪儿跟哪儿!
午饭时不还“谢子质”,怎么这会儿马上就成了“姓谢的小子”。
还扯人家爹……
不待这么迁怒的。
孟夫人熟练地回头喝道:“你安生些!”
裴戎气呼呼坐下。
越想越气。
那谢子质,当真不是好货!
“伯父伯母,”马冰安抚道,“一来我骤然住到家里来,难免被有心人看出端倪,若提前作梗就不美了。二来,开封府消息灵通……”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实在不想太早把裴家牵扯进来。
见她主意已定,孟夫人也不好再劝,只道:“好歹多在家待几日。”
马冰也不舍得马上走,当即应了。
是夜,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过去十多年的经历足以令她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入睡,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她甚至有些担心,担心一闭上眼就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境,不久前的美好都会变成虚幻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冰贪婪地摸着手下的被褥,把头埋进去,全是温暖的阳光的味道。
正想着,孟夫人来了。
见她眼神清明,孟夫人就笑,“我就猜着你睡不着,咱们娘俩说说知心话可好?”
马冰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忽然就很想撒个娇。
“伯母,今晚您陪我睡好不好?”
孟夫人一怔,忽然红了眼眶,“好。”
早有机灵的丫头回去取了孟夫人的铺盖,倒把裴戎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做什么?”
丫头道:“夫人说,今晚陪大小姐睡,让您自己安置。”
裴戎:“??”
另一边,马冰搂着孟夫人的胳膊,如世上所有贪恋母亲温暖的孩童一样窝在她怀里,声音软乎乎的,“您给我说说爹和娘年轻时候的事吧!”
孟夫人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发,闻言想了一回,笑,“这可有的说了。”
马冰一听,仰头看着她,“那您慢慢说嘛。”
“好。”孟夫人温柔地笑,渐渐陷入回忆,“说起来,你爹和你娘相识也是怪有意思的。
当年你娘自己拉了一支娘子军,你爹遇到时难免有些不大郑重,说什么打仗是男人的事云云,你娘哪里服气?便说不如两人斗法。结果你爹轻敌吃了败仗,自此便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马冰笑个不停,眼前好似真的浮现出一对青年男女追逐的画面。
“从没有人跟我说这个。”
孟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头,“当年你才几岁,谁跟你说这些?”
“那后来呢?”马冰嘻嘻笑着追问。
“后来呢,他们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投军入伍,再后来,有了你哥哥,有了你……”
那边娘俩说话时,裴安夫妇也在炕上说话。
“真跟做梦似的。”裴安感慨道。
“你先别做梦,”霍玫梳着头,对着镜子里他的影子说,“如今妹子既然家来了,就得好好张罗起来,有不少事要办呢。”
裴安点头,“爹娘年纪大了,我又要去衙门,少不得要你操心。我这妹子吃了许多苦,一定要好好的补偿她。”
霍玫斜眼瞅他,“什么你的妹子,岂不也是我的妹子?”
裴安笑道:“这个你也跟我争?她叫我哥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话音刚落,霍玫便丢开发梳欺身而上,直接把他拧着胳膊按在炕上逼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谁的妹子?”
裴安从善如流迅速改口:“咱俩的妹子。”
“这还差不多!”霍玫满意地松开手,继续回去梳头。
梳好了头,夫妻俩窝在被子里说话。
“说正经的,首先日常起居所需的都要置办起来,每季的衣裳先抓紧了做个十套二十套的替换,那院子匆忙间没收拾齐整,也得好好整理整理。再者,”霍玫掰着指头数的动作停了停,显得有些为难,“若是寻常女儿家,这个年纪也该张罗嫁妆了,只是我瞧咱妹子性格坚毅果决,必要报仇的。”
说到报仇,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孽缘啊!
并非那小侯爷不好,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才令人如此为难。
若他是个着三不着两的,直接打发了就是。
可……公里公道地说,放眼整个都城,同龄人中胜过他的实在寥寥无几。
如今,两个孩子这样看对了眼,只怕情根深种,再难分开的。
可偏偏这两家中间隔着世仇啊!
以往他们确实说小侯爷人品难得,可若真牵扯到他的外祖父,当真能够得偿所愿吗?而铮铮又真能心安理得的去做皇家的儿媳妇吗?
只怕是不行的。
另一边。
谢钰等了一宿,马冰都没回来,隐约猜到什么,可到底没得到确切消息,不安心,一整夜都没睡安稳。
次日一早,他照例带着元培巡街,可巧碰上早起去衙门的裴安。
原本因着裴戎,他们两个关系也不过,谢钰心头一动,正要上前说话,却见对方看见自己的瞬间就擡起下巴眯起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呵”!
谢钰:“……”
元培:“……”
裴安皱巴着脸,仿佛看见什么碍眼的东西似的,照着谢钰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又是皱眉又是摇头。
元培茫然,“小裴大人,您这是闹哪一出?”
裴安瞅了他一眼,再看谢钰一眼,“呵!”
哼完了,直接扭头就走。
元培:“……什么毛病啊这是?”
话音刚落,却听旁边的谢钰竟低低笑起来。
元培目瞪口呆,您又是什么毛病?
谢钰实在很难不高兴,胸腔内急剧膨胀的情绪让他甚至有点飘飘然。
方才裴安的反应足以说明至少三个问题。
第一,马姑娘确实姓雁,也只有雁家后人才能被裴家如此对待;
第二,昨日两家认亲成功,并且裴家极其看重马姑娘,这也正合了第一条。
第三,不管是裴戎自己看出来还是旁的,但马姑娘并未隐瞒她和自己之间的牵绊,不然,裴安今天不会这样对自己。
元培或许不解,但谢钰却在裴安哼第一声的瞬间无师自通:
那是一种舅子审视妹婿的,怀有满满排斥和敌意的眼神!
这怎能让小侯爷不高兴?
她心里有我!
她家里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