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尘埃
正如陈芸所料,大禄使团并未干涉她平乱,四天之后,大罗城就再次恢复了平静。
但空气中却又多一股腐臭。
“陛下,”连遭变故,张颖数日不曾安歇,眼中满是血丝,一开口,嗓子都哑了,“事已至此,唯有尽快将之前对百姓的承诺落到实处,分田、免税,方能挽救于万一。”
太乱了,事情发生的也太过突然,不少底层皇城禁卫军拒绝向平民动手,导致内讧,大量流民和底层士兵逃亡。
这对当下的交趾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眼见陈芸不说话,张颖就知道她多少听进去了,趁热打铁道:“其实那些百姓所求并不多,要的也只是一个安心,陛下应多加安抚,并说服权贵……”
他是底层商户出身,知道民生多艰,但交趾高层却一直不以为然。之前他不是没提过类似的建议,均被否决。
他所面临的阻力,非陈芸一人,更包括以陈功等人为首的一干交趾贵族。
在他们看来,平民与奴隶何异?与城郊野草何异?生而为牛马,就该任劳任怨,怎么还敢跟主人要田地!
倘或今日那些平民尝到甜头,来日是否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可此一时彼一时,当下交趾已用空前危局证明这种思路的错误,想要延续,就必须做出改变。
陈芸明白他的意思,但决心难下。
风险太大,她输不起。
一直以来她之所以能立足,多因交趾贵族和高层支持,若骤然主张分田地,势必损坏贵族利益,不用大禄来打,高层先就会将她赶下王座。
贵族本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名下拥有大批私人武装……
“分田地、免赋税”,区区六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是让陈芸亲手切割保皇派的中坚力量!
哪怕往前推几日,游民和底层士兵没有造反、逃亡,陈芸或许可以冒险一试,将其慢慢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但现在?来不及了,大禄动手太快,完全打断了交趾休养生息的进程。
她手中仅剩的筹码,只有权贵了。
就好比溺水之人原本有两条蛛丝可拉,现在只剩一根,你敢放弃仅有的一根,去赌微乎其微的希望,尝试抓另一根吗?
张颖不是不明白陈芸的处境,她从来就没有回头路。
但……
后者却也擡头看他,漠然道:“还有什么是朕听不得的,讲!”
张颖一咬牙,干脆豁出去了,“另外,大禄使团势必会趁机落井下石,只怕之前谈过的赔偿条款……微臣死罪,但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尽量不要反抗,以求一线生机!”
陈芸沉默片刻,“是喘息之机,还是一线生机?”
几百万两白银,几千万石粮食,还有大量的煤铁等物,哪怕可以分几年,也足够把交趾掏空了!
张颖哑然。
是啊,到了这一步,交趾真的还有生机吗?
或许早在大禄开始对外扩张的那一日起,早在大禄军队剑指高丽、蒙古等汉人曾经占领过的疆域的那一日起……
甚至,更远,早在两个国家成为邻国的那一刻起,交趾就注定了要走向灭亡。
见张颖不说话,陈芸也罕见地显出一丝黯然。
汉人有句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大批百姓、士卒逃亡,坏消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势必动摇民心,若地方驻军中有居心叵测者……
张颖之言,不无道理,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但消息递不出去!
从动乱那一日起,大禄驻军就死守大罗城几大城门,以讨说法为由,只放流民出城,而不许交趾官方人员流动。
一旦离开了丛林环境,交趾士兵的战斗力便直线下降,完全无法与大禄军正面抗衡。
与此同时,赵沛却已向本国求援,要不了多久,附近几个省份的水陆联军便会抵达,彻底颠覆两国兵力对比。
换言之:以陈芸为首的现任核心领导班子被软禁了。
她不是没想过突围,但这么一来,等同于全面开战,值此人心惶惶之际,能调动多少军队,陈芸自己都没有把握。
真到危急关头,大禄是否会擒贼先擒王,是否会怂恿下面的军队杀死自己……
或许大禄仍不会与交趾全面开战,但以当下局势,他们却足可以推动交趾改朝换代!
对陈芸而言,是生与死的考验,但其他交趾人呢?谁当家,又有什么分别!
卖国自保?还是殊死一搏……大禄在逼她做出选择。
陈芸忽然自嘲一笑,说到底,对手何曾给过她选择!
卖国自保,她将遗臭万年,生不如死;
殊死一搏,甚至或许等不到最后,就有贪生怕死的交趾贵族将她卖了,骂名,还是要她来背。
兜兜转转,终究又回到起点:
纵然现在万般挣扎,她能争取到的,也仅仅是多一点茍延残喘的时间。
陈芸用力闭上眼睛,第一次正视残酷的现实:
交趾,我的交趾,要亡了。
十月中旬,广西、海南水师先后抵达交趾东岸,派出李福携五千步兵前往大罗城与赵沛、金晖等人汇合。
因当下两国还维持表面的和平,所以李福一行人长驱直入,途中没有遇到任何成规模的正面冲突,非常顺利。
两边会师后,先相互验过文书、凭证,这才交换信息。
“各部陆续登岸,安营扎寨,”李福言简意赅道,“我们也接到了各地汇过去的游民,已有文官现场登记造册,分男女老幼分批运回去……”
总体而言,女人多生性温顺,好约束,又能繁衍人口,大禄很需要;而孩童便如一张白纸,方便任意修改涂抹。
至于成年男子,已经定性,不得不防,需要先拉回去干点重体力活儿,好好磨磨性子……
“第一批多少人?”赵沛问。
“走得匆忙,未曾仔细算过,”李福想了想,“不过沿途走来粗粗估计,少说也能有个三两千。”
这个数字倒是叫使团众人吃了一惊。
这么多!
不过转念一想,大罗城跑出去的就有几百,众人沿途呼朋引伴,翻番也不算意外。
金晖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开的什么船?”
听李福说了,他不免有些失望,“不是说工部这些年一直在做什么蒸汽铁船,怎么不见动弹?”
还想趁机开开眼界呢。
“是有这么回事儿,”李福笑道,“去岁就隐约听说下过水了,只是西南内海多礁石,那铁船吃水深重,容易磕碰,来到这里反而不便。”
他只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讲,但大家都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交趾沿岸多礁石,吃水不便,那么,自然有需要沉重大船的时候!
且等着吧!
“对了,我等离家已久,朝中可有什么大事?”赵沛问道。
“别的倒也罢了,各处红火着呢,只一样,”李福叹了口气,“八月底,杜阁老故去了。”
使团离京不久后,董春再次上书请辞,天元帝未允,但语气已不如以前强硬,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皇帝在给臣子最后的体面,只要董春再上一次,便可全身而退。
于是八月末,董春再次上书,结果天元帝准奏的折子刚刚发下去,杜府就传来噩耗,说是杜宇威杜老爷子于昨夜梦中去世。
天元帝闻讯大惊,立刻又派人把已经送到董府的折子给追了回来。
这些年朝廷诸事繁杂,急需肱骨之臣稳定大局,先有杨昭中风不能理事,如今杜宇威也没了,若董春再在这个当口请辞,内阁缺口太大!
这种特殊时刻,内外需求之强烈,已然压过董门双阁的格局可能带来的威胁。
尤其自秦放鹤入阁,董门上下越发谨慎内敛,有外部诸国矛盾顶着,众人一致对外,朝廷上下还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稍后李福去休息,众人散了,赵沛不禁唏嘘,“几位老爷子年纪大了,这几年未免也太累了……”
怕不是生生累死的。
金晖却不以为然,“若不外斗,便要内斗。”
能爬进内阁的,都是天生阴谋家,脑子不会有一刻清闲,想让他们如民间的寻常老头儿一般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做梦去吧!
赵沛一怔,那倒也是。
金晖却双眼发亮,言辞中颇有几分向往,“况且杜老死在任上,往大了说,乃是为国捐躯,荣耀无限……”
且看着吧,陛下事后必会大加追封,这份荣耀又将荫庇杜家的子孙后代。
为人臣、为人父者,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天元四十九年十月底,赵沛再次代表大禄修改赔偿条约,要求的白银、粮食、铁炭等物,全都翻了一番。
现任交趾国主陈芸拒不接受,当着交趾、大禄双方代表的面表示,坚决不签如此屈辱条约。
“如此条款,与卖国求荣何异?交趾必亡!”她沉声道,“若为亡国之君,朕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陈氏祖先!”
金晖嗤笑出声,“陛下弑兄在前,毁约在后,已然声名狼藉,早便没了颜面,还差这一遭么?”
赵沛:“……”
好嘴啊!
陈芸置若罔闻,忽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利刃,指着一干神色各异的交趾高层喝道:“尔等生在交趾,食交趾俸禄,便该为交趾守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朕,先行一步!”
张颖心脏剧跳,“陛下不可!”
话音未落,却见陈芸已横刀自刎,血溅当场。
很好,交趾没有亡在朕手上……
如此决绝,连赵沛和金晖都有片刻错愕,交趾高层脸色同样难看。
陈芸一死,倒是保全了她刚烈女帝的美名,日后交趾史书上必然有她大一统的丰功伟绩,并引发后人无限唏嘘。
同样的,后面的继任者如果同意大禄的要求,就会自然而然的背负“卖国贼”的骂名;如果不答应,也很难完成比统一交趾更伟大的功绩……
最后的最后,她为自己下了最妙的一手棋。
谈判现场突然变成自杀殉国现场,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这还谈得下去吗?
不,正是谈判的好时机!
赵沛脑海中灵光一闪,才要开口,就听金晖抢先一步道:“陈芸对内谋杀手足,弑君篡位;对外食言而肥,屡屡毁约;对上不敬先祖,对下戕害黎民,此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其罪责罄竹难书,其恶天理难容!今畏罪自杀,意在挑动大禄、交趾两邦父子之情,实为国贼!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尔等当以大局为重,勿要受其蒙蔽!”
你要美名,我偏不给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金晖说完,交趾众朝臣冷汗涔涔而下,众人飞快地交换下眼神,陈功便越众而出,谄媚赔笑道:“使者慧眼如炬,我等……”
“贱人受死!”变故只在顷刻间,不等陈功说完,一旁的张颖就合身扑过来,一把拔下发簪,径直刺入陈功颈间。
杀完陈功,不待两国谈判人员和卫士反应,张颖便干脆利落地撞柱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