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危?机?(四)
乌尔耶特部非蒙古人口最多、占地最广的部落,但其地理位置偏东北,最适合对中原发动突袭,而且骑兵数量和战斗力数一数二,一直被大禄朝廷视为眼中钉。
结果还没正式拉开阵仗的,就被朱鹏举带人给偷袭干残了,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别看史书上记载两国交战,动辄叫嚣调动百万大军,其实多有水分,实际上真正投入的有效战力能否有四五成都有待商榷。
如今蒙古总人口也不过五六十万,除去妇孺老弱,能披甲上马的战士勉强有个两成,差不多就是十万出头,基本全为骑兵。
近两成的比重,已经非常可怕了。
而这十万人马,又分散在二十三个部落,其中尤以大汗比尔格所在的部落最多,约有四万多人。
也就是说,平均下来,每个部落的常备骑兵数量也不过两三千人。
因各部落大小不一、条件各异,兵力分布极其不均衡,七成兵力都集中在排名前十的大部落。
像之前说过的穷鬼兀立吉所率部落,能凑出五七百骑兵就不错了。
而乌尔耶特部,约有骑兵四千人,但真正称得上精锐铁骑的,顶了天不过两千。
然而就是这两千人,战斗力非常可怕!
如果正面真刀真枪打,老实说,给朱鹏举五千人马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相对蒙古骑兵,大禄骑兵的劣势真就这么大。
但偷袭……就不一样了。
时至七月,刮东南风,正适合我军北上偷袭。
这厮点了五千人马,一路悄悄摸过去,半夜放火,先焚烧人家的粮仓、帐篷,又使烟熏之法,自家则以打湿了的面巾掩住口鼻,专等着对逃出来的敌人砍头。
好些自睡梦中惊醒的蒙古骑兵压根来不及上马就被刺死,何其憋屈。
仓皇上马的,也多来不及穿戴皮甲,或因浓烟熏烤,泪流不止,无法分辨方向,根本不能组织有效突击。
如此一来,骑兵优势无法发挥,便与步兵无异。
要么不打,既然打,就要打出开门红,朱鹏举完全没想留活口,先以箭雨覆盖射击,然后长矛配合盾阵中距离突刺,最后步兵近身格斗……
我军兵器方面的优势彰显得淋漓尽致。
突袭战斗迅速结束,鲜血染红了曾经喧嚣的乌尔耶特部草原,原本浮动着青草香的微醺空气中,也充斥了浓烈的血腥气。
草原吸饱了血水,露出的泥土中透着诡异的色彩,一脚踩上去,“啵唧”有声,鲜亮的红色水花湿润缠绵。
一部分将士打扫战场,焚烧尸体,另一部分则去附近的河流洗漱、饮马,那蜿蜒的水流,都呈现出淡淡的红色。
成群的秃鹫盘旋在战场上空,有些胆大的,已经遏制不住食欲,落下来啃噬犹带着余温的尸首。
乌尔耶特部族人的灭顶之灾,对草原中游荡的飞禽走兽而言,是久违的饕餮盛宴。
乌尔耶特部原本共有马匹五千余,但两军厮杀,难免死伤、逃逸,最后经过清点,可以直接拉来使用的,也不过两千。
其余死的伤的,悉数充作军粮。
但我军增加两千,对方少了四千,已经可以轻微影响整场战役的走向了。
蒙古各部落之间相隔甚远,朱鹏举又是夜袭,等附近几个部落发现异常,乌尔耶特部首领的头颅都被装在石灰匣子里了。
大汗比尔格震惊,怒斥大禄野蛮无理,但大禄使者的一句话,却又叫他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大汗或许没有派人刺杀,但您麾下的另外二十二个部落,也没有么?”
比尔格:“……”
他还真不敢保证。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欧阳青从另一侧出发,也与一部进行遭遇战,小胜。
到了这一步,明显已经不是可以通过谈判解决的了,比尔格一方面发布檄文声讨,一方面动员所有部落进行反击,两国大战,终于全面展开。
局势对蒙古不利。
首先现在天气晴暖,气候对大禄军队的影响微乎其微;其次大禄军队不讲武德,先后两次偷袭外加天女散花就灭了蒙古七、八千人,几乎干掉全部骑兵的一成,对战力布局影响颇大。
且蒙古经过去年的大旱,本就虚弱,如今正该休养生息,偏偏也不知谁非挑这个节骨眼刺杀大禄的宝贝蛋,然后大禄朝廷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个屎盆子扣到他们头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子就开战……
相当于蒙古国内连续两年得不到补充,长期疲惫、后继无力,这对于一个被迫卷入全面战争的国家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比尔格和各部落首领不止一次痛骂下手之人,那贼厮,刺杀就刺杀吧,偏偏还失手了!
这叫什么事儿!
若往前推几年,东北有辽金牵制、东南有高丽拖后腿,蒙古笃定大禄不敢兴兵,但现在?
高丽没了!
辽金残了!
现在轮到蒙古了!
甚至就连附近几个健全的小国家也不敢趁火打劫,因为大禄非常光明正大地喊出了口号:
“我们在报仇!”
报仇懂吗?狗日的,谁劝架谁死!
蒙古信不信,周边各国信不信,都不重要,关键是,大禄的将士是真信啊!
贼撮鸟,往年你们不断滋扰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杀我家秦侍郎!
秦侍郎是谁?叫汉人吃饱饭的活神仙!
反了天了,想杀神仙!
狭路相逢勇者胜,打仗,性命之搏,要的就是凶性和信念,而现在新仇加旧恨,大禄将士全都有。
天元四十五年七月二十三,大禄对蒙古发动战争,将士们上下一心,战线全面推进。
大凡战争开始,关键点有两个,一为前线兵力,二为后方辎重补给,往年中原北伐之所以屡屡受挫,无外乎后者。
但现在,蒙古兵震惊地发现,汉人好似有了神仙手段!
他们仿佛有了妖法,可以无视距离远近、后勤负担,源源不断地推上来粮草!
甚至天刚冷,就马上换了棉衣了!
比尔格死活想不通,哪怕一路畅通无阻,从全国各地调拨粮草不需要时间吗?
数万大军一日人吃马嚼,少说也要几万斤粮草,更别说臃肿的棉衣,得多少人力畜力运输?中间没有损耗吗?
偶然遇到刮风下雨,难道不会耽搁吗?
期间巴图等部落首领试图利用熟知地形的优势,从失去的领土后方绕过去,对大禄军队进行包抄,然后他们更加震惊了:
那些天杀的大禄军队,竟然一夜之间建起城池?!
不是,那些砖石、糯米浆哪来的?
我们怎么不知道草原上有这些玩意儿!
听说那几座拔地而起的城池内部已经开始种地了?!
这像话吗?!
有几个曾往中原返货的蒙古商人道破真相,“听说大禄这几年兴建了一种铁制神器,可无视天气日行千里、载重十万斤!想必这些东西,都是此物运来的。”
比尔格等人犹如听到天方夜谭,“荒谬!铁器如何行走?”
还十万斤?!扯淡,纯属扯淡!
“千真万确啊大汗!”眼见比尔格面沉如水,那商人慌忙跪倒在地,将可靠不可靠的消息全都倒出来,“听说从今年前开始,京城就有活的海产贩卖了……”
比尔格等人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凉。
若果然如此,岂不是说大禄如今完全可以无视战争带来的影响,将以前运输辎重粮草的人力畜力腾出来,放到东南一带继续生产?
这,这可能吗?
二十几位部落首领面面相觑,要么根本不信,要么胆战心惊,如闻霹雳。
如果是真的,那么自家因战争而全面停摆时,对手却还在一路高歌猛进……
能赢吗?
我们真的能打赢吗?
天元四十五年腊月,寒冬正盛,滴水成冰,欧阳青、朱鹏举下辖各部俱都暂停进攻,退回临时修建的城池坚守,顺带检验玉米和小麦在蒙古的生长情况。
腊月十七,太子詹事宋琦病危。
此时秦放鹤已经可以短距离行走,便也陪妻子儿女前往探望,多加劝慰。
“您老一时操劳,今年又冷,偶感风寒也未可知,过了这阵……”
宋琦就笑,笑容中并不见多少对死亡的恐惧,“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九十岁的人啦,熬得过冬也熬不过春……”
他看着屋子里挨挨挤挤站了一片的儿孙、重孙,心满意足,“我这一生,为先帝门生,又得当今知遇之恩,可惜未能辅佐太子……儿孙虽多不成器者,然皆谨守本分,不曾徇私枉法、作奸犯科,我,我无愧天子朝廷,无愧天地良心,可以,可以安心去见先帝啦!”
少詹事隋青竹、郭玉安回忆这几年的同僚之情,也是动容,不禁以泪洗面。
太子哭拜于前,“孤资质愚钝,求先生教我!”
宋琦为人公正,处事端方,自任太子詹事以来,呕心沥血、倾尽所有,在一定程度上,甚至给予了太子缺失的父辈的关爱,所以他一倒下,最伤心的莫过于太子。
宋琦狠狠喘了几口气,拉着太子的手,慈爱笑道:“殿下心地纯善,可为仁君,日后要励精图治、亲贤远佞……”
太子泪流满面,不住点头,“孤,我,我记住了。”
宋琦开始感觉到生命力迅速流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还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完。
他的喉咙中发出短促的“赫赫”声,枯瘦的手颤巍巍伸向秦放鹤。
秦放鹤满眼含泪,矮身上前,“先生。”
昔年他入太学,祭酒正是宋琦,细细算来,二人也有一段师生缘。
宋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的上半身拼命往上擡,雪白的胡须不断抖动,嘴巴开了又合,“你,好,好好的,辅佐……”
他又看了太子一眼,“好好的!”
一语毕,宋琦便软倒在床上,胸口不再起伏。
太子一愣,几息过后,终于意识到这位恩师驾鹤西去,忽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先生,先生啊!”
秦放鹤看着那只长满老年斑的黄白的手,一时间五感俱失,直到身后阿芙的哭声响起,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位曾经提防过、怀疑过,又支持过自己的博学老者,走了。
天元四十五年腊月十七,酉时三刻,太子詹事宋琦去世,享年九十岁。
宋琦素以公正博学闻名于世,先后三次担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园,后终于太子詹事,可敬可叹。
国失栋梁,文失锦绣,天元帝与太子俱都悲痛不已,亲拟谥号“公毅”。
因宋琦去世,整个天元四十六年的正月,京城内都没有多少喜庆之意。
思念故人的同时,秦放鹤也再添几分对生命的敬畏,频频前往董、汪二府探望师长。
算来董春也快八十了,莫说古代,哪怕放在现代社会,也是一个随时可能迎来死亡的年纪。
对了,陛下!陛下也六十五岁了……
鬼门关走过一次的人很难不去想这些,以至于董春都忍不住单独留下他说话,“人终有一死,若我故去,你也不必太在意。”
秦放鹤一时语塞,罕见地没能第一时间应对。
董春笑笑,示意他坐下,“你重情,这很好,但也不好。”
太重情的人不适合作官,因为容易被政敌拿到把柄。
这个孩子对外足够狠辣,但对内,总有些难以言表的柔软。
秦放鹤局促地搓了搓手,“是。”
董春又笑起来。
但恰恰就是因为这份情,上位者也好,同盟者也罢,才敢用他,才敢跟着他干,因为知道不会被背刺。
其实他们两个很少像这样单独说话,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和担忧。
但眼下,恰恰就是一个迫切更甚忌讳的时刻。
火炉上有烘烤的栗子,董春本人是不爱吃的,因为容易胀气,但秦放鹤喜欢。
他一边慢慢剥着,一边听董春轻描淡写道:“太子詹事一职,你更倾向谁?”
秦放鹤的动作一顿,这是董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问他对朝政的看法。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董春正式将自己摆在可以平起平坐的同僚之位的信号。
那么,师父呢?
秦放鹤的脑子飞快运转,口中却已稳稳道:“究竟如何,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不过我冷眼瞧着,郭玉安未必会安心屈居于少詹事。”
如今太子地位稳固,成为来日帝王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谁在这个时候出任太子詹事,谁就是名正言顺的来日帝师!
前任帝师卢芳枝固然有大功,然也有大过,抄家灭族也不冤枉,但就因为一段师生缘,非但本人得以善终,更保全了儿孙、弟子一脉……
如此大的诱惑,谁人不动心?
甚至就连出了名清正廉洁的隋青竹,也不敢说心如止水。
但他有个好处,不争。
可郭玉安不同,他的师父是如今的阁员,吏部尚书杨昭,杨昭本人入阁,但郭玉安暂时没有展现出入阁的资质,所以势必会走另一条赛道:帝师。
“不过有个问题,”秦放鹤吃了一颗栗子,佐以牛乳茶润喉,“郭玉安资质尚浅,也无大功,在文人,尤其是清流之中的名望不够。”
不光郭玉安,隋青竹也好,同辈的赵沛、孔氏兄弟之流,资质都不够。
董春欣慰颔首,“不错。”
秦放鹤心头一跳。
太子不可一日无师,既然中年一代资质不够,那么势必要往上推,在此之上,还有谁?!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心跳加速,“内阁。”
除了六位阁老,再无人可为帝师!
但如今天元帝犹在,若某位阁老真的出任帝师,恐怕就不适合继续担任尚书一职。
也就是说,太子詹事一职,基本等同于阁老们的退休宣言,荣耀加身……
这么一来,内阁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