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京城风云(六)
“瞒不过陛下慧眼,”秦放鹤搓搓手,卸去寒意,从怀中掏出犹带着体温的预算本子递上去,“要钱。”
天元帝接过去随手一翻,哈哈大笑,明知故问:“别的衙门早都递了,怎么工部不着急?”
早几日他就觉得不对劲,知道这小子是给人坑了,只揣着没说,且看他如何是好。
秦放鹤赧然,“刚接手,诸事千头万绪,是臣之过。”
这事儿一开始他是真没想到,没想到工部联合上下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这可是明年一整年的预算啊!
不过下马威归下马威,杜宇威也不可能真坐视不理,若秦放鹤始终发现不了,估摸着过两天那老头儿也就找机会提了,反正到时候挨批的还是自己……
哎呀,你也有今日!天元帝边看边笑,觉得这厮乖乖低头认栽的样子着实讨喜。
但后面就笑不出来了。
天元帝擡手把本子丢回去,“你自己念念,一共要多少银子?”
不用看,那个数字秦放鹤烂熟于心,张口就来,“合计一百七十五万八千四百两。”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外间不知哪个翰林就嘶了声,估计是这辈子头回听见工部要这么些钱。
“你可真敢要啊!”天元帝叹为观止,看过来的眼神如看败家子儿,“往年工部上下所求也不过百万上下,你倒好,新官上任,足足要翻一番了!”
顿了顿,好笑又好气道:“算得还怪精细,有零有整。”
秦放鹤心道,那肯定是有零有整,因为大部分零都是我胡扯往高了要的。
反正总要压价,浮出一截也有个发挥……
“回陛下,其实除火器营略上浮一成,其余各处所需,并无大出入。”秦放鹤说,“不过臣想自明年开始,先从北直隶东北沿线一带往外铺一段铁路试试,需要钱。”
之前董春就曾核算过,照现在的物价,差不多是一百里要十几万两白银,再算上后续养护,也就差不多了。
北直隶就是大禄最北,大约是后世河北地界,从它再往东北……用心昭然若揭。
天元帝神色不变,“细说。”
“如今蒙古余部贼心不死,辽与女真联手掠高丽,我朝拒援再三,绝非长久之计,若高丽沦陷,此二贼得以滋养,日益强大,未必不会再联手攻我,臣以为,迟早对北部用兵。”秦放鹤说。
天元帝不可能坐视高丽被灭,就算真灭,那也得死在大禄手上,不然这些年岂非为他人做嫁衣裳?
既然早晚要打,水陆两方面都要考虑到。
北方辽阔,冬季漫长而寒冷,辽、女真又以小股骑兵突击见长,大禄朝若就此迎敌,便是以己之短对人之长,伤亡必然惨重。
唐朝衰落之后,北方大片优质牧场和马场被蛮夷掠夺,以至于堂堂华夏,竟找不出多少上佳的养马之所!曾在整片欧亚大陆横行无忌的唐人骑兵,也成了昔日神话。
没有广阔的草场,没有优质马种和养马之所,这两样就被人从源头卡脖子,还想跟人拼骑兵?
做梦去吧。
“故而臣以为,可以修铁路,以蒸汽机车连同,保障人员和物资供应,屯兵垦田,缓缓向北推进。”秦放鹤说。
北方游牧民族优势突出,缺点也同样突出,最大的一点就是人口不足、物资匮乏,不善于长久拉锯战。
但他们的人和马都比中原人更能适应寒冷,更擅长长途奔袭,一旦战事拖到冬半年,劣势就在大禄。
北部当然一直有驻兵,但无法完全自给自足,需要朝廷长期补给。可畜力运输队不确定性太高,刮风下雨、太冷太热、生病瘟疫,都可能误事。
所以每次都能打赢,但每次都不敢深入,因为补给跟不上!
但铁路运输就不一样了,风雨无阻,甚至可以连人带马一起运!
铁路所到之处,就是我朝疆域!
天元帝听得认真,“能用了?”
秦放鹤点头,“如今快慢较马匹运输队略胜一筹。”
其实原理很简单,单论“能不能用”,当初第一次做出来就能用了,难就难在后续如何持续提高性能。
想当初满载时速也不过几公里,仅比步行快一点,如今已然提高到十五公里左右,而负重的马匹运输队平均时速也不过十公里。
不仅速度快,一车次蒸汽机车能拉二三十吨,堪比数次马队运输,风雨无阻,又能最大限度降低损耗,已经赢了。
往北几百里,甚至都到不了冻土层地区,平坦开阔,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技术困难,不修铁路可惜了。
“好啊,好好好。”天元帝一连说了四个好,突然神色一变,“不对啊,早年你曾说修铁路可以向民间商人咳咳,怎么又来要钱!”
“陛下,”秦放鹤乖巧一笑,“所以,这些只是车头的。”
蒸汽机车的精华足有八成在车头,那玩意儿烧的不是煤,是银子!
每炸一次膛,每做一次“概念车头”,一起消失的还有无数白花花的银子。
最要命的是,大部分时间做出来的东西,都达不到预期。
说得不好听一点,白做了!
银子,白花了!
好么,若不接受民间商贾捐款,敢情你还想再加倍?
天元帝突然有些胸闷气短,“既然是铁器,不能融了重做么?”
都是精钢啊,都是最好的铁胚啊!
换到火器营,能打造多少火炮?
都是银子啊!
秦放鹤为难道:“臣也是这么说的,但有的能重来,有的定型之后,却不能重来。”
像合金,比例不对出来的废品,依照现在的科技水平,很难完全还原。
再者失败品也非全无用处,大部分都要留着反复研究,以作对比,也不能销毁。
“陛下,”秦放鹤赶紧说,“此物不同其他,一次做好,好生维护可用数十载!就算一次花一百万两,均到二十年,每年也才五万两,均到每一日,每日也才一百三十六两!简直跟白捡一样!陛下试想,区区一百三十两银子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但您零存整取,得到的,便是国之利器,功在社稷、可传千古!”
天元帝:“……“
难怪董春让他直接过来,而不过内阁和翰林院的手,这开销万一传出去,得多少衙门反对啊!
天元帝久久不语。
这小子巧舌如簧,这么分开一算,好像确实不算贵,但一口气出去这么多银子……
皇帝不发话,外面翰林院众人也不敢贸然进来念折子,都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殿内安静得厉害,只偶尔火盆中烧得通红的木炭偶尔发出一点细微的噼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内侍轻手轻脚进来,胡霖见了,过去问什么事。
小内侍低声道:“太子殿下来问安。”
胡霖摆摆手,自己亲自端了茶壶为天元帝续茶。
“谁来了?”天元帝一心二用,也注意到他的动作。
“是太子,”胡霖道,“好像是刚向太后问安。”
“雪还没停吧?”天元帝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炕上,胡霖忙取了万字不到头的小绣被替他盖上。
“是,”胡霖躬身道,“陛下可要继续议事?”
太子虽是储君,然如今也只在六部办差,若无皇帝召见,一旦出宫就不能随便进来。
若议事,就是今儿不见太子了。
“见吧。”天元帝又向外看了眼,“散了。”
胡霖领命而去,路过翰林院众人时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顺势告退。
秦放鹤就有点急了,“那这预算……”
天元帝没好气道:“边儿上站着去!”
秦放鹤一怔,倒是有些触动,“这,太子殿下来请安,臣……”
“不要银子了?”天元帝端起热茶抿了口,从冉冉升起的水汽间望过来。
然后秦放鹤就乖乖去一边站着了。
刚站好,太子就垂首而入,先行大礼请安。
结果稍后起身一擡头就是一愣,正对面靠墙站着的秦放鹤冲他腼腆一笑。
在这儿撞上,怪不好意思的。
“太子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么?”天元帝问道。
“哦,”太子瞬间回神,恭顺道,“并无要事,只是今日突降大雪,儿臣忧心太后和父皇的身子,故而忙完了兵部事务后,特来探望。”
还是四皇子时,他就曾在礼部和鸿胪寺等衙门历练,如今得封太子,则正式开始在六部轮转。
世人虽常将六部相提并论,然实际地位并不均衡,吏部和户部地位超然暂且不论,天元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万国来朝,礼部的人红光满面,走路都打飘,可使团一走,马上就成后娘养的。
前些年朝廷大兴工事,又兼造船造炮,工部地位便扶摇直上。
这几年准备对海外用兵,兵部日子也越发滋润。
倘或他不是太子,如今且去不了兵部呢。
听到这儿,天元帝就猜到太子的来意,“哦?说来你去兵部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收获?”
太子忙谦虚道:“不敢妄谈收获,诸位大人皆是朝中栋梁,去后方觉我之不足,更觉父皇之不易……”
听他这般自谦,天元帝反倒满意,叫他坐下说话,“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无完人,这也不算什么,纵然是朕,到了这般年纪,也要日日读书精进。你是太子,来日便是皇帝,一国之君,最要紧的是学会如何用人,用能人。”
什么人做什么事,你一个来日想当皇帝的人难不成还想万事精通?
那完了,路走偏了!
哪怕真全知全能,一人之力也应付不来,关键还是要学会驭下。
“是,儿臣受教了。”太子忙起身道。
做了太子之后,他反比从前更谨慎小心。
“坐,坐下说。”天元帝压压下巴。
气氛不错,天元帝问了太子几句闲话,又道:“今日果然无事?”
太子略一迟疑,“果然还是瞒不过父皇。”
“讲。”
“是,儿臣近几日在兵部行事,也听得高丽求援,据说如今便有使者在城郊驿馆等候消息……”太子说得很慢,生怕触到雷区。
不等他说完,天元帝就嗯了声,“你想问朕为何迟迟不发兵?”
“是,父皇圣明。”太子忙道。
天元帝忽然问了个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日常读诸子百家,最常看哪几本?”
“回父皇,儿臣多看孔孟之言,”太子又想起方才天元帝引用庄子,故而又不着痕迹地补上,“只偶尔也看看老、庄。”
“孔孟多仁政,老庄恣意,不错,”天元帝拨弄几下手串,不等太子松口气,突然又来了句,“但治国非等闲事,法家、墨家、兵家的攻伐征战之术,读读也无妨。”
太子听了,心尖儿一揪,坏了,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