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消失的瓷器(十二)
得知自己又要被关禁闭后,孙远当场崩溃,情急之下,吐露许多内幕,包括并不仅限于牛家与两家官窑勾结,往海外私卖贡品;市舶司内部有人接应,帮忙过关等。
“吓得什么似的,”秦猛笑道,“那衣裳眨眼就被汗湿透了,没得说,当场签字画押!”
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简简单单的一间小屋会有如此威力,但无论如何,有用就行!
秦放鹤接了口供,屈指一弹,“成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浑身一轻,跟着笑起来。
“过后孙远很有可能会反水,”秦放鹤却又给众人泼冷水,“因此刻他气性上头,惊惧交加,故而以近乎同归于尽的心情自爆。等稍后冷静下来,未尝不会意识到自己中计。”
“那又如何?”金晖不以为意,“这份口供之中纵然真真假假,可只要能查到几分真相他便无法翻身!”
哪怕有九分假也不要紧,只要有一分真,牛家的罪名就能钉死了!之后再顺藤摸瓜,何愁无解?
“不错!”秦放鹤笑起来。
正说笑间,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从外面归来,“大人,我等回来复命了!”
此二人,正是当初天元帝从禁军之中挑选的人手,一路护送秦放鹤与金晖而来,因牛润田未曾见过,便令他二人做小厮打扮,演了一出双簧。
“大人这法真妙,瞧着那牛大官人都懵了,现在他必然心乱如麻,既不想信,却又不敢不信!”那年岁略大一点的人笑道。
莫说牛润田,换做任何人恐怕都无力招架。
人心难测,亲生父子尚且可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外来的管事?
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都不会再重现昔日亲密无间。
有了孙远的口供,秦放鹤即刻命古永安将市舶司内涉案人员扣押,又带人往两所官窑拿人。
因之前并未走漏风声,官窑那边仍一派宁静祥和,一拿一个准儿。
有人不服,觉得船队已然出海,没有物证,你能奈我何?故而高呼冤枉。
“纵然您是钦差,也不能冤枉好人呐!常言道,拿贼拿赃,赃物何在?”
秦放鹤从不在不必要的地方与人磨嘴皮子,非常简单粗暴的带人扑到他们家中,果然搜出许多金银。
封建王朝固然有许多弊端,但同时也给予官员相当大的灵活度,不然若放在现代社会,没有官方文书就想入户搜查?做梦吧!
“尔等每年俸禄、粮米等折算成白银也不过数十两,日日又要消耗,哪怕从娘胎做起,直到今日,也不过勉强积攒堪堪几百两而已,敢问这成千上万的银票,从何而来啊?”
没有赃物,这赃款又作何解释?
闻讯而来的督窑官一看,冷汗涔涔而下,路上准备好的说辞也全都吞了回去。
“这,这下官监管不力,有负圣恩,该死,该死!”
金晖嗤笑,“此时说死,恐证据不足,心中不服,为时尚早。”
只是监管不力么?好个避重就轻。
督窑官以袖抹汗,兀自赔笑,“大人说笑,说笑了。”
“谁同你说笑!”金晖脸色一变,疾声厉色,“我等奉旨查案,尔等乃戴罪之身!岂敢玩笑?”
他最恨别人因年纪而看轻自己,不分场合说笑。
纵然金家眼下大不如前,也不是什么猫狗都能拿来取笑的!
督窑官面上笑容一滞,敢怒而不敢言,“是,下官有罪……”
“尔等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在其位而不谋其职,尸位素餐,此为不忠不义!有何颜面茍活于世!”金晖怒斥道,“本官且问你,收纳贡品之处何在,钥匙何在,你可曾时时查看?”
督窑官慌忙掏出钥匙,“钥匙在此,需得窑场主、大管事与下官三把钥匙同时开锁,下官确实每月都去查看一回,盘查清点,并无遗失啊!”
金晖一把夺过钥匙,扭头去看秦放鹤,后者点点头,“走!”
一行人呼啦啦去了存放多余贡品的密室,果然门有三孔,非三人齐聚不可开。
早有人通知了窑场主和大管事,三人俱都惊恐万分,各自嚷着冤枉开了门。
秦放鹤和金晖举步进入,就见是一间铁室,四面墙壁细密无缝,仅左上方一扇小窗可做空气流通之所。且那小窗上穿着密密麻麻的钢筋,岿然不动,纵然三岁顽童也无法自其中穿过。
既然不是外盗,便是家贼。
再看封条,确实是上月的日期,三名负责人的签名和鲜红指印还在。
秦放鹤和金晖对视一眼,当众开了,里面竟然还有两对仿青铜四角虎樽。
日光自铁窗内穿透而来,落在酒樽之上,折射出瓷器特有的细腻光彩,珠贝般莹润的色泽流转,闪闪发亮,如月光下的恬静波浪,美丽不似凡间物。
督窑官等三人顿时长出一口气,笑道:“大人请看,贡品仍在,果然是虚惊一场。”
“果然还在么?”金晖径直抓起一只,先对光翻看底部,冷笑道,“好个偷梁换柱!大胆!”
他对秦放鹤道:“凡官窑之物,底部皆有印章,而贡品所用印章又与凡品不同,大人请看,这印章尚浅,边缘不清,分明是有人伪造的!便是这酒樽,釉色不如真正的贡品清透,也是假的!”
他自小生活在繁华富贵堆,一应古玩都见惯了,入手便觉有异,细看之下,果然颇有蹊跷。
这伪装贡品的假货放到外面也价值不菲,断非俗物,常人难得,来历也要查一查。
督窑官三人一愣,争先恐后去看,然后面色灰白。
这,这竟然是假的?
秦放鹤饶有兴致看他们演戏,边看,边将其余十多种贡品匣子都开了,也让金晖一一检查,有真的,也有假的,一一登记造册。
啧啧,真难为天元帝忍耐多年,这都快被偷成筛子了!
若再多忍几年,这些人的胆子越养越肥,会不会直接就对给天元帝的贡品下手了?
登记完毕,那边督窑官、窑场主和大管事三人却都丧魂落魄,有面无人色的,有跌坐在地的,看得秦放鹤不禁笑出声。
他轻轻拍手,“好演技、好演技啊!”
果然,做官先要会演戏。
督窑官三人听了,纷纷望过来,面上既有震惊,也有羞愤。
却见秦放鹤皮笑肉不笑道:“尔等亲口所言,贡品需得三人合力方得见,如此密室,常人难入,难不成贡品还会自己跑了?”
要么是这三位老演员合谋,监守自盗:要么,就是有人趁着每月例行检查的机会,现场偷梁换柱。
无论哪一种,罪犯必然在此三人之间。
不理会三人狡辩,秦放鹤对金晖道:“即刻写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请陛下派专人接手。”
他只负责查案,如何收场、如何审讯、如何定罪,那是三法司和天元帝需要考虑的。
离开之前,秦放鹤还不忘非常好心地提醒三人,“诸位,可千万不要畏罪自杀,或教唆家人携款潜逃啊,不然……啧啧。”
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清楚,留下无限想象空间,反而效果更佳。
果不其然,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那三人的脸都灰了。
两日后,七月初八,孙远果然反水,说当日他被吓坏了,说的都是假的。
秦放鹤失笑,像看一个顽劣的孩童,“你真是吓糊涂了,难道不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多亏你的供词,本官已捉得罪犯数人,人赃并获。”
孙远瞳孔都微微放大了。
说实话,过去几天的禁闭生涯让他的脑子都不大清楚了,饶是出来这几日也难以入眠。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太确定当日说过什么,更没想到秦放鹤的动作这样快,这样干脆利落。
他有些后悔,也有些怨恨,为何偏偏是我?
那钱忠呢,为何不选钱忠?
还是他果然已经在暗处达成交易,出卖我?
“不过么,”秦放鹤拍拍孙远的肩膀,笑眯眯道,“本官也并非那等狠辣无情之辈,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不过是为他人卖命,是非好歹,也不是你说了算。”
他的手拍上来的瞬间,孙远就是一抖,这是一种源自心灵深处的恐惧。
过分恐惧让孙远甚至没能听清秦放鹤说的什么。
秦放鹤知道他现在精神状态不佳,也不在意,“你们少东家实在是孝子,牛大官人数日不归,他到底是来了,要求见本官呢。”
孙远的神智终于被慢慢拉回,“少东家?”
是啊,还有少东家!
“不错,”秦放鹤点头,“本官父母缘浅,没有这个福气,所以呢,难免羡慕他人福气,怎好回绝?说不得要见一见。”
孙远怔怔的,不明白秦放鹤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本官知道,陛下终究对牛家有些情分,”秦放鹤意味深长地叹道,“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担责,若你们少东家愿意为你求情……”
求情?!
孙远心头一震,突然涌现出无限希望。
是啊,我在牛家卖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少东家不会舍了我的!
对,他不会舍了我的!
牛家一早就被苗瑞的人围了,如今当家人牛润田、两名大管事钱忠、孙远,俱在秦放鹤手中,倒不怕他们提前转移财产。
如今少东家也来自投罗网,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觉得一切尚有挽回余地。
也就是说……大概率纸质证据仍在。
七月初十,秦放鹤亲自宴请牛家少东家,牛满舱。
据说原本叫满仓,可后来牛润田发展海贸,十分得意,便做主将仓改名为“舱”。
不得不说,这几乎是秦放鹤来到大禄朝后,接触到的难听得数一数二的名字了。
牛者,地面载具;舱者,水上之舟,自相矛盾。
这特么的还想发展个水陆两栖不成?
还不如“满仓”呢!
由此可见,牛家人确实没什么文化底蕴。
秦放鹤喊上金晖一起,在市舶司后院水榭设宴。
七月中旬的夜晚已稍有凉意,又衬着水汽,越发冷飕飕的,秦放鹤便命人在两侧架起厚屏风,倒也雅致。
金晖多看了那两架屏风几眼,没作声。
不多时,牛满舱自远处快步而来,老远就躬身行礼,“哎呀呀,劳大人亲自设宴久候,折煞草民了!”
他今年也才四十来岁,是牛润田当年努力了许久才得来的儿子,爷俩足有七分像,只是牛满舱明显要比牛润田更圆滑一些,今日前来,只一身素面布衣,也无半件首饰,相当朴素。
才到近前,他便一撩长袍,端端正正拜了下去,“草民牛满舱,拜见钦差大人。”
哦。
秦放鹤和金晖交换下眼神,“哎,今日只是你我私下小聚,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呀!”牛满舱避开秦放鹤伸出来的手,“不敢劳烦大人,请上座!”
秦放鹤顺势收回手,笑笑,果然去上首坐了,金晖在一旁作陪。
等二人都坐稳,牛满舱才拾级而上,从侍者手中接过酒杯,亲自为二人斟酒,“请恕草民无状,今日初见二位大人便觉亲切,有幸与二位同坐畅饮,实为人生一大快事。小人不才,读书不多,胸中澎湃之情难以言表,先干为敬。”
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秦放鹤和金晖都没动,只看着他喝。
一杯饮尽,牛满舱又倒了第二杯,“市舶司虽非浙江地界,然两处颇近,两位大人驾临,小人却未能略尽地主之宜,实在失礼。”
又是一杯。
“小人不过一介莽夫,却有劳二位大人相候,更设宴款待,如此深情厚谊,无以为报,自罚一杯。”
三杯下肚,牛满舱丝毫不见醉意,双眼清明,看上去分外诚恳。
秦放鹤这才端起酒杯,略沾了沾嘴皮子,“客气了,来来来,坐下吃菜,吃菜。”
见此情景,牛满舱才略略放了点心,却不敢先坐,又亲自为二人布菜,这才去下首用屁股沾了半边凳子,虚虚坐了,方便随时起身应对。
席间推杯换盏,免不了各色寒暄,牛满舱一路察言观色,先问候秦放鹤与金晖一路辛苦,又说:“这一带风景秀丽,再过不久,便也可见枫叶如火,大人若不嫌弃,届时请务必叫小人作陪,游遍山水,也是小人的一番孝心。”
金晖却哼了声,“我等领皇命,乃是公干来的,谁同你游山玩水?”
“是,”牛满舱陪笑,“是小人短见了,只想着两位辛苦,想着该如何略尽绵薄之力……”
“小官人也是一番好意,”秦放鹤对金晖佯怪道,又对牛满舱叹道,“我二人不比小官人,瞧着风光,却只好外面光罢了,又怕办差不利,陛下怪罪;又怕招人嫉恨,处处设防……”
他夹起一颗粉嫩虾球,也不往口中放,只笑着对牛满舱道:“还不如辞官回乡,如小官人这般日日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牛满舱眼波一闪,起身为他斟酒,“大人此言差矣,大人身负六元文曲之名,乃是天下头一个有才的,若不在官场大展拳脚,莫说陛下爱才,便是小人听了,也是惋惜!”
顿了顿,牛满舱却又笑道:“其实若想逍遥快活,何必非要挂印辞官呢?小人仰慕大人久矣,只恨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遇,便是天公作美,乃是天大机缘,足可大慰平生……”
他伸出手,在自己和秦放鹤之间划拉一下,低声道:“凡小人父子所有,皆是大人的,又何须分个彼此呢?”
说完,牛满舱朝秦放鹤和金晖躬身请示,“其实小人此番前来,也略备薄礼,不知大人,肯赏脸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