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新人(二)
哦,有意思。
秦放鹤盯着金晖看了许久,也不着急叫他起来。
不是喜欢行礼吗,那就行吧,进入官场,谁还看年纪呢?
过了好会儿,秦放鹤才满面赞赏地说:“啊呀,我与令尊同朝为官已有三载,虽不在一个衙门,却也有些交情,素日常听他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说着,才伸手去扶,老怀大慰道:“朝廷有你们,便如雨后之春笋,绵绵不绝,江山可续矣!”
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的汪淙:“……噗!”
金晖:“……”
多么熟悉的语气!
这不就是平时父亲带他出席各种场合,喊了对面叔伯之后的感慨吗?!
此刻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了。
这话怎么接?
论理儿,秦放鹤说的是实情,至于金汝为到底有没有提过儿子,谁在乎呢?场面话罢了!
可若顺着接了,那就是自认矮一辈;
不接吧,又显得自己方才的热情有些虚伪……
旁边几人听了,总觉得有些诡异。
秦放鹤分明比金晖还要小几岁,但偏偏论资排辈、论跟金汝为的交情,这么说还真就挺合适。
憋了半晌,金晖才从喉咙里含糊了一句,“秦侍读过奖了……”
秦放鹤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和蔼可亲道:“不要客气,来了翰林院就是到家了,日后凡事有什么不懂的,不适应的,只管来找我。”
你小秦叔说话,好使!
金晖:“……”
秦放鹤也知道见好就收,今日初见,总不能太过嚣张,外人看着也不像,故而点到即止,又同旁人说起话来。
汪家和金家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很难说没有制衡的因素在里面。
出任礼部尚书几年,柳文韬别的本事不说,端水功夫见长。若现代男子奥运会还有平衡木项目,他去的话,说不得也是个夺冠热门。
翰林院日常在御前侍奉分三班倒,基础构成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一名,负责抄写、拟旨的修撰两名,誊录和汇总的编修、书记若干。
所以正常情况下一般都是上一任的三鼎甲晋升学士之后,分别带下一任的三鼎甲,平均分配,以老带新,比如之前的孔姿清和秦放鹤。
但尖子生们往往充满个性,正常情况下,不正常的情况也很多。
譬如上上上届的状元曾出言不逊,酒后写下狂诗,开罪于卢芳枝,更横扫内阁多位阁老,三年修撰期满就直接被发配到别的衙门去了;上上届赵沛主动申请调入大理寺;上届探花程璧……满员的情况就不是那么多。
所以也经常需要有前几届的经验丰富、处事稳重的学士顶上。
总体看没什么问题,但如果遇到心思敏感的新人,难免会有种被排挤的不自在,觉得是不是刚来他们就瞧不起我?
作为“臭名昭著”的汪扶风之子,汪淙未入官场之前就拜亲爹所赐,政敌满地走,自然没有这样的阴影,所以殿试放榜后的第一时间,众人就凑在一堆商议过了,只要金晖不反对,就由秦放鹤带他。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总好过任其在外结党。
如今看来,金晖何止不反对,甚至还有些巴不得往上凑的意思。
作为引导者,简单寒暄和相互介绍之后,秦放鹤当即召集起这一班人来细细说起流程。
自始至终,金晖一直保持那副微笑的模样,目光紧紧粘在他脸上,转过去,用后脑勺都能感应到。
秦放鹤索性停下,直勾勾看过去。
恢复得还挺快。
抗打击能力不错,日后多给你小子安排几个夜班!
金晖微怔,然后当众行了一礼,大大方方笑盈盈道:“秦侍读盛名在外,有光心向往之,倾慕已久,只是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大慰平生,故而失态。”
但凡天下读书人,都不可能不对这位六元君多加关注,倾慕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更多的还是二者兼有。
金晖没有说自己更偏向哪一种,但此言一出,所有在场人都觉得这个人嘛,竟意外的真诚。
反正换了他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话可说不出口。
秦放鹤保持礼貌微笑,“得金编修如此看重,是本官之幸。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我等既食君禄,便该解君忧,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时候的事,金编修以为呢?”
言外之意,少给我工作时间开小差!
拍马屁也不好使。
金晖应得极其恭顺,“是。”
官场之上看不惯你的人很多,你看不惯的,同样也不少。但凡事要讲法律,讲游戏规则,你不可能因为仅仅因为看不惯一个人就对其大肆刁难,也不可能真像爽文小说里写的那样,说杀就杀,翻云覆雨。
就拿之前弄程璧来说,看似简单粗暴,但秦放鹤相信汪扶风很久之前就在筹划了。
正如程璧本人所言,与那些女子接触时,他素来小心,极少留下话柄。况且贱籍告官,无论成败皆下场凄惨,很少有人敢于承担这样的风险。
所以如何从他接触过的成百上千个女子中选出合适的,如何悄无声息接触,如何挑动她内心深处最敏感的肝火,都需要功夫和技巧。
只不过幕后工作都被清理了痕迹,所以表面上看来,程璧一击即溃,倒的猝不及防。
可实际上呢?
任何一次成功或失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目前为止金晖的表现来看,秦放鹤还真挑不到合适的理由下手。
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中间毕竟隔了一代人,如果金晖有可以拉拢的可能,秦放鹤也不介意试一试。
虽然明知成功率微乎其微,但……政敌的儿子是我的盟友,这种设定不是很有趣吗?
晚间金晖家去,刚进门就有小厮来传话,说老爷在书房等他。
金晖刚落座,金汝为就来了句,“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秦六元了,感觉如何?”
金晖并未急着答话,顺手从多宝阁上抓了只象牙镂空雕球摆弄几下,想了下才笑道:“是个妙人。”
很有趣。
金汝为呵呵几声,“妙吗?妙就多接触……”
日后别找老子哭就行。
次日秦放鹤带着自己的班子去天元帝跟前露脸,如今孔姿清走了,读折子的活儿就成了他的。
金晖只是七品编修,拟旨这类高级活儿轮不到他,便在后方打下手,顺便整理卷宗。但共处一室,秦放鹤念的折子内容,还是一字不漏落入他耳中。
念奏折不同于日常与人交流,需得声音洪亮、口齿清晰,除此之外,还要随时关注皇帝本人的反应,观察他情绪如何,是否疲惫,是否分神,根据具体情况调整音量、语速,甚至是临场整合奏折之中不太恰当的言语,同时还要兼顾客观公正。
不仅如此,侍读学士还兼职皇帝私人顾问,要一心多用,随时预备被提问,被问见解,更要言之有物。
总而言之,这是一项专业素养要求极高,风险极大,极容易露脸,也容易露怯的活儿。
也因为这个原因,有史记载以来,侍读学士轮换极其频繁。
有的翰林好不容易攒资历升上去了,结果只念了半天折子,皇帝就觉得不行,转头给撸了。
能从侍读学士上顺利熬出来的,一般放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今天最开始,一切正常,秦放鹤念了几分奏折,大多是请安的,要么就是说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政策。
直到……
“臣云贵总督苗瑞谨奏,五月福建船厂……”
苗瑞,正是那位一直在地方的二师伯,前年刚升为云贵总督,统领一方军政大权。
一听是船厂的事,刚还闭目假寐的天元帝瞬间睁开眼睛,秦放鹤念得也更谨慎了。
折子内容不多,但分量很重,简单来说,就是福建船厂出岔子了。
造海船需要巨木为龙骨,大禄地大物博,云贵一带的深山老林颇多,每年都从那边进,为此还单独开辟河道,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从去年开始,几家林场先后上报,说近几年来砍伐过多,原来的老林子所剩无几,合适尺寸的巨木难寻,交货就没那么及时。
朝廷任务压着,耽搁不得,新任监船御史催了几次,如今好不容易催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入水检查后却发现竟然沉了!
捞起来仔细一看,有芯子烂了。
这样的木头,根本经不起海上飓风摧残!
那监船御史一看,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要遭要遭!
这几年朝廷督促建造巨型海船为了什么,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出一二。
幸亏及时发现,否则若真用上了,后期海船必然损毁,届时人命关天,有损国体事小,延误战机事大!此为国贼!
若果然事发,他这个监船御史首当其冲,说诛九族都算轻的。
需知造船所用的木材不是到手就能用的,需得先行晾干,之后经过若干道手续处理方可。
这么一来,接下来几年的进度就耽搁了。
那监船御史独自一人担不起这个责任,一方面五百里加急痛斥,并继续催,另一方面也立刻上报福建巡抚。
那福建巡抚原本不管这事儿,如何敢接?又找了福建、两广总督。
结果那位总督大人一看,这他娘的万一处理不好,就是个抄家灭族的大累赘,况且此事源头出自云贵,与本官何干?于是当机立断,立刻转给苗瑞。
苗瑞一看,如何不知有猫腻?登时火冒三丈,即刻调动军队,点起人马,先把那几个以次充好的供货皇商给砍了!
“皇商如何,先祖颜面又如何?尔等延误在先,以次充好在后,延误军机,其罪当诛!本官杀也杀得,你待如何?”
几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挂,果然效果显著,好木头立刻就找到了。
苗瑞马不停蹄派军队直接护送到福建船厂,同时亲笔写了请罪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师,便是秦放鹤口中念的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