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选择(二)
夏日雨水来得又急又快,秦放鹤带人先行一步离开村学时,外面已然暴雨如注。
他自己擎着油纸伞,背着一只手,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将秦山和秦猛,连带着因梅梅大胆宣言而带来的余波,悉数甩在身后。
豆大雨点重重击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地上高高溅起的水花与雨帘斜织,天地间苍茫一片。
秦山和秦猛对视一眼,听着前方雨幕中传来的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小曲儿……十一郎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久前梅梅野心勃勃的发言震惊全场,但除了秦老三等人震怒外,多数村民只是善意哄笑,觉得这个小丫头真是异想天开。
对于村长的人选,其实大部分
人都不怎么关心,因为一直以来有资格参与竞争的就那么几个。
许多人都是这种心理:反正我上不去,爱谁谁!
梅梅想上?
上呗!
若果然真能带大家多挣钱,别说一个梅梅,就是一尊木雕泥塑,我也能跪下哭坟!
现场一度很割裂,秦老三等人反复跳脚,而大部分村民却十分木讷。
老村长面色如土,秦山秦猛等秦放鹤的簇拥者亦面沉如水,想着这几个老货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
你眼前坐着的可是朝廷六品大员!能面圣的!前儿知府顾大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你算什么东西!
可秦放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非常和气地问大家怎么想的。
众村民面面相觑,瞧秦放鹤的模样,倒不像是反对的,于是大部分人都含糊着说“只要能叫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就行”,再不然就干脆不吱声。
当然,也有反对的。
“女娃么,哪有做这个的……”
“就是,你年轻……”
秦放鹤就笑了。
年轻啊,真是个好词,陛下也很喜欢呢。
“强扭的瓜不甜,我也做不出来叫乡亲们为难的事,不如这么着,”年轻的官员微笑着,轻飘飘丢出一句叫所有人胆战心惊的话,“如今村子里人越发多了,想来也难管,不如明儿本官同林知县说一嘴,将此地划为大小秦村,分村不分族……”
愿意这样的一个村,愿意那样的一个村,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老子不管了。
这是秦放鹤回乡以来,第一次自称“本官”。
这两个字一出,老村长就暗道不妙,而秦老三等人也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十一郎,确实不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了。
他不再需要他们。
而他们,还需要他。
现场陷入可怕的死一般的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乌云聚集,紧接着从云缝中漏下几点雨来。这几滴雨就像讯号,很快,哗啦啦,大量雨水从天而降,打在身上,激得人一抖。
虽是盛夏,可下大雨时,也还是冷。
所有人都看着秦放鹤,却无一人能猜透他的真实想法:
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
人群中也不知谁壮着胆子,哆哆嗦嗦问了句,“那,那十一郎,不,那大人,您,您在哪个村?”
分族,确实是大事,等闲不能分。
但分村么……
分村划片,皆在治理,也不过是本地父母官一句话的事,而秦放鹤跟林知县讲,也确实只需要一句话。
他还真就能办到,不比吃饭喝水更难!
谁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人意识到了危险。
秦放鹤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
他朝秦松擡了擡下巴,语气轻松,“我教他念过几天书,”又看梅梅,轻描淡写,“他呢,又教过梅梅几日……”
秦松寡言,却不傻,当场表态:“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们娘儿俩能有今日,全靠十一郎,哪怕明儿十一郎辞官要饭去,他们也跟!
众村民一听,也都回过味儿来,立刻七嘴八舌表示要跟他们走。
开什么玩笑!
如今村子这般红火,还不都仰赖这两个有功名的后生庇佑,田地免税、外出不受累,便是徭役不能全免,也因有了余钱余粮,可以买名额……
若这两位都走了,还过个屁!
想到这里,许多人还用愤恨的目光怒视秦老三等人。
都怪你们!
蠢东西,十一郎要不管我们了!
有性子急的,干脆当场就骂起来,什么“倚老卖老”“不知足”“没成算”“良心叫狗吃了”……
秦老三等人就跟被敲了闷棍似的,懵了。
一场风波,以如此荒诞的形式迅速落幕,是秦山和秦猛完全没想到的。
他们都准备好暴起揍人了!
雨很大,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衣裳下摆就都被打湿了,沉甸甸湿漉漉,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很。
乡间土路上很快汇起一口口泥洼,鞋底擡起落下间,全是粘腻,带飞一串串泥点子。
回到家,三人先各自去换过衣裳,秦山和秦猛收拾妥当了,又去正屋找秦放鹤。
秦放鹤日常很叫人省心,他更习惯贴身事情自己做,两人这会儿过来,其实也不知要做什么。
可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太过震撼,总觉的不听秦放鹤说点儿什么,晚上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灶底膛火未熄,只用一点灰烬盖住了,这会儿拨开吹几下,猩红的火苗便再次跃动起来。
雨天湿冷,秦山想了下,翻出从京城带回来的茶桶,主动煮了一壶滇红,趁热帮秦放鹤沏了,然后跟秦猛一左一右杵在角落,不吱声。
秦放鹤端起来喝了一口,忽然笑了,“想问什么就问,瞧瞧,脸都憋绿了。”
他年轻,生得俊,只要他想,就可以笑得很好看。
这种笑容,能让他在很多时候轻松达成许多目的。
就比如现在,只一下,秦山和秦猛就都不紧张了。
秦山挠挠头,有点担心,“村子里倒也罢了,只是回头消息传开,朝中其他大人们知道了,会不会……”
都是男人,你却偏要去提拔一个小丫头,岂不是叛徒?
乡下虫鼠蛇蚁最多,秦放鹤正站在窗边看外面屋檐下爬过的一只蚂蚁,听了这话,便指着那蚂蚁笑道:“你会在乎一窝蚂蚁的新王是男是女是公是母么?”
秦山和秦猛就都愣住了。
话糙理不糙,秦放鹤用最简单直白乃至粗俗粗鄙的语言,瞬间阐明了道理。
跟着在京城,在全国各地奔走的这几年,他们也算见识了,知道底层百姓对上位者而言,也不过蝼蚁罢了。
你会在意蝼蚁的头儿是谁么?
当然不会。
你会在意这窝蚂蚁是死是活么?
也不会。
所以上位者,也根本不会关心这么一个偏远小山村的村长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非官非吏,无关大局,谁会管这些微末小事?
按时纳税即可。
秦猛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那几个老货可不是省油的灯,方才我还在想,该怎说服他们呢。”
他习惯了秦放鹤跟人讲理、辩论,没想到今日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
真是痛快!
秦放鹤失笑,为什么要说服?
白云村的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说服?
至于斗智斗勇?
呵,那更扯淡!
犯不上!
类似秦猛这种思维非常常见,常见于刚获得权力的人身上,他们的处境已经变了,但思维却没转换过来。遇事的第一反应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问题是,那些对象,讲理吗?
但凡涉及到血脉宗族的事情,本身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跟流氓无赖讲什么道理呀!
逞口舌之利,终难以服众,不能长久,此为下策。
不如分而破之,让秦家村的其他村民主动排斥秦老三,让他们混不下去。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都不用秦放鹤特意分化,只是把态度摆出来,那些人自己就会做出选择。
瞧瞧,多简单!
所谓权力,就是可以堂堂正正让他人臣服于我的意志,并无力反抗。
这实在是很畅快的事。
何谓掌控权力?
掌者,抓住;控者,使用,如臂使指,即随心所欲地使用。
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称之为享受的东西全是我给予的,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时代变了,平时如何,他不管,但涉及大事,整个白云村上下只允许有他秦放鹤这一道声音。
不听,可以。
滚蛋。
秦放鹤这边轻松自在,反观老村长家里,一群黄土埋脖颈子的老汉活像霜打茄子扎堆,蔫儿了。
老村长盘腿坐在炕上,狠狠咳嗽了几声,老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瞅着这群混球冷笑,“他那是非梅梅不可,非要扶持一个小丫头上位吗?不,他是要立威。”
他是想借机清除掉村子里所有不一样的声音。
还没怎么发力呢,你们这些夯货就一个个自己蹦出来!
脑子呢?
挖出来狗都不吃!
原本白天还跟着秦老三敲边鼓的几个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也有些后怕,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如今想来,到底是他们托大了。
十一郎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那孩子自小古怪,也不大爱与人玩闹,若真论起情分来,待秀兰那群人倒也罢了,对他们……还真未必有多少。
老村长拉着脸看他们,越看越心烦。
哼,怎么就出了这么几个蠢货?
来日自己咽了气,果然把村子交给这些混账,那都合不上眼!
还不如给梅梅呢!
那几人一声接一声叹气,更有甚者,干脆擡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说你,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十一郎如今是朝廷的官儿,弄死他们,岂不跟弄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他们凭什么以为能像对待别的年轻人一样拿捏?
故而这会儿大家都将秦老三那始作俑者排除在外,偷偷来老村长家求救。
刚扇了自己巴掌那人腆着脸道:“实在是一时鬼迷心窍,都是老三他……十一郎素来敬重您老,您老也比我们有经验,那依您看,他,他该不会真把俺们分出去吧?”
老村长冷笑,“这会儿知道怕了?”
这几个也不是什么好货!
墙头草!
敲打敲打正好!
可对秦放鹤的心思,老村长也不敢打包票。
离开家几年,那个孩子变了太多……
又或者,他一直如此,只不过以前藏得太好。
“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思及此处,老村长越发恨铁不成钢,“十一郎给你们的还不够吗?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可是文曲星君!你们这样是要遭天谴的!”
建学堂,请老师,修路,弄什么奖学金,十一郎提前把该做的都做了,把大家的后路都筹划好了,如今即便真的分了村,处理几个人,外人也只会说他们是害群之马,一锅汤里的老鼠屎,说他们不知好歹。
老村长的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划过,心道,就你们这几块料,也想拿捏十一郎?
呸,鸡蛋往石头上碰!
唉,若十一郎当真要分村,他也无能为力。
有人也渐渐明白过来,“其实梅梅,咳,梅梅也没什么不好的,那丫头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过去几年,又一直跟着您老理事,衙门也去过几回……”
但到底是个姑娘,来日老村长撒手,她一个人,能挑起这份担子吗?
类似的担忧,秦山和秦猛也有。
“可让梅梅上了,她能做好吗?”
秦放鹤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我说就让梅梅上了吗?”
秦山和秦猛一怔。
啊,还真没有!
秦放鹤亲口说一定要扶持梅梅上位吗?
不,没有,他只是公然表态,给了所有人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如果后期梅梅真的能行,那么外人只会说他不拘一格用人才,慧眼识珠,为给村子谋福祉,不惜顶住世俗的压力……虽有些叛道离经,仍不失为一桩美谈。
如果不行……也是那姑娘实在不堪重用,亲手推选出她来的村民们看走了眼。
实际上所有的压力,或者说九成以上的压力,都被白云村村民和梅梅本人承担了。
于远在千里之外的秦放鹤,有百利而无一害。
下一届村长之位,必然不可能再落到那些腐朽封建的老货们手中,没有梅梅,也会是别人。
但现在看来,梅梅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换成任何一个男丁,骨子都会觉得理所应当,天长日久,必生异心,岂不又是一个秦老三?
但梅梅不同。
那个姑娘所能倚仗的,唯有秦放鹤一人。
为了不再落回原地,她势必会竭尽全力达到秦放鹤的要求。
所以她掌握权力的那天,也就是秦放鹤掌控整个村子,整个秦氏宗族的一天,再无后顾之忧。
一个可以平庸,但绝不会拖后腿的大后方,正是秦放鹤想要的。
他这一次回来,就是要彻底铲除这个隐患。
夜深了,雨声渐急,打得房顶泠泠作响,许多树叶也被生生敲落。
秦猛和梅梅的亲戚关系近一些,难免感慨道:“那丫头野心勃勃,只怕来日少不得吃苦喽。”
想上去,并不难,只是秦放鹤一句话的事。
可想站稳,获得所有人的真心拥戴,很难!
秦放鹤没有再开口。
这个村子已然腐朽,想要发展,势必要撕破沉闷的外壳,让新风吹进来。
干部年轻化,势在必行。
他支持梅梅,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主动才会有好结果。
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去抢,从自己人手里去抢,从外人手里去抢。
哪有什么天天往你嘴里送的道理!
今日的他与秦老三、梅梅三方,便如当日院试的傅芝、方云笙和昔日秦放鹤。
便如两军交战,一定要有一枚有用的棋子,一定要选出一块战场,至于这块战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但今日梅梅与当年的秦放鹤稍有不同:她是主动参战的。
这么看来,梅梅被迫立刻作出选择,一旦失败,下场绝对会很惨。
似乎有些可怜。
但换个角度来看,她又何其幸运,因为古往今来有野心的女人不计其数,付诸实践的也不少,但她们唯独缺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功亏一篑。
而现在秦放鹤给了这个机会,甚至几乎把这个机会捧到她面前,就看她能不能接住。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想得到什么,总要提前付出。
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很公平。
便如秦放鹤和汪扶风。
世人都说汪扶风和姜夫人待他如亲子,便是董春也对这个徒孙青眼有加,可若他没有对应的本事,别说汪扶风,便是早年如周幼青都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世间所谓一切情感,不过是等价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