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翻找焦尸的那两日,慕寒江不相信太子死了。
那么一个清朗爱笑,外拙内秀的少年,就此在人世间消失不见了?
他亲入火场,拼命找寻着太子还活着的线索。
虽然后来凤渊说凤栖原没死,但慕寒江还是有些怀疑,直到方才看到少年和润如昔的笑容,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被戏耍的如海怒火。
慕寒江寒着脸,刚要张嘴,少年太子便抢着流泪道:“若不死一次,孤竟辨不出谁是忠臣至亲!听大皇兄说,你为了入火场挖我,那两手都被焦炭烫伤,满手血泡,腾阁老更是几次跳江,你若要怨孤伤了贤臣之心,那
……孤今日便一死酬谢君恩!”
说着,小萤伸手扯了凤渊的大掌,递到自己的脖颈处:“大皇兄,用些气力,掐死孤得了,孤要以死向慕卿赔罪!”
凤渊看着她眼中的泪,竟不像演的,也是冷笑一声,将腕子从她的手里挣脱后道:“池子够深,太子要酬谢慕卿,可以往池里跳!”
废话,若跳池子,跟泡温泉给慕寒江验身正身有何两样?不都要露馅?
眼看凤渊着恼,不肯与自己演。
小萤转而面向慕寒江,又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心疼地看着慕卿的满手血泡,口里唤着侍女拿药,她要亲自给慕卿涂药疗伤。
不过她伸手要看看慕寒江伤势时,却被凤渊大手一把拉住,表示她毛手毛脚的,别碰疼了慕卿。
慕寒江满嘴的骂人话,就这么一点点在少年成串的眼泪里吞咽下去,然后咬牙切齿道:“还请殿下给臣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萤渐渐收住了眼泪,对慕寒江道:“能让孤诈死,自然是干系社稷江山的大事!你不是也查出那商有道勾结了魏国人吗?你之前跟三皇子一直在此处剿匪,有没有察觉到凤尾坡那边的变化?”
谈到国事,慕寒江倒是及时压住了满腔怒火,冷静道:“最近凤尾坡较之往年,增兵三倍有余。”
他装瘸的那几年,一直在魏国布防暗线,对于魏国的兵情自然了解,关于魏军增兵的事宜,他也报呈陛下。
然而陛下的意思,却并不想与魏国正面开战。
没有办法,北边战事烧钱太厉害,国库空虚。
没钱的仗,打了也是自爆家底。
淳德帝的意思,便是忍得一时,让魏国自占些便宜,待缓过手来,再料理魏国。
不过小萤有些纳闷:“魏国既然如此蠢蠢欲动,又正赶上江浙水患,却为何一直迟迟按兵不动?”
看太子问,慕寒江道:“因为魏国虽然有心,但心有忌惮。”
大奉的兵甲骁勇,与魏国来往这么多回,也是有来有往,并非一击必败的虾兵蟹将。
而江浙驻军陈诺,也算战功赫赫,若贸然出兵,也需要权衡。
只是最近江浙之乱,让魏国有了可乘之机,一直有心试探,频繁以盗匪名义刺探军情。
小萤还有疑问:“陈诺在此等情况下却只派了出名不见经传的千人将罗镇去驻守临川,是何用意?他是想诱敌深入,待敌兵杀入临川再动手吗?”
这些国事,小萤以前并不太了解全貌,不过跟着凤渊厮混这几日,倒是将以前的不足俱是补全。
一时间,竟然问得慕寒江哑口无言。
魏国的伎俩,他全知,也知道最好是陈诺驻守临川,才能稳固那里的情势。
可陛下不想开战,陈诺向揣度圣意行事,也不肯损耗太多。
叶重已经率军北归,陈诺怕守卫临川损耗了兵力,被叶重取而代之,将他的亲信调往江浙。
这里是陈诺经营多时的地盘,容不得叶重插手。
所以他揣度圣心,也打算遵循个“避”字,不肯拿自己的主力损耗,只推了无关轻重的罗镇出去献祭。
如此排兵,慕寒江虽明白,他作为军中祭酒虽然也谏言阻拦,却无更改帅令的权限。
何况慕寒江的心神也被那个宿敌小阎王牵扯住了。
一心只想着借着陈诺的势,趁早清缴了这帮宵小,才可安心对付魏国。
太子听出陈诺的算盘,突然面容一整,冷厉申斥:“龙鳞暗卫设立之初,原是精进勇猛,保家安国之师。到了慕公子这一代,却变成蝇营狗茍精于算计之辈。大奉到底要丢多少国土,死多少百姓,才能消了你们这些朝臣的功利算计?”
这突如其来的申斥,让慕寒江一惊,起身跪下,蹙眉道:“臣不敢因私忘国!更不敢借由龙鳞暗卫谋私图利!”
少年怅然负手:“孤知慕卿是好的,正因如此,当卿倒向陈将军时,才让孤万分失望。父皇身在朝中,怎知凤尾坡的瞬息变幻?孤原是希望以假图让陈将军受挫,莫要拿鼎山盗贼当借口,早些回转临川,平定外患,再去处理宵小。如今魏国没了掣肘,凤尾坡出兵在即,慕卿今日过来,是还要跟孤计较剿匪这些倒灶破事?”
凤渊在一旁默默饮茶,听着闫小萤侃侃而谈。
是他小看了四弟其人,怎么会以为这位露面,会被慕寒江活吞了?
这位惯会拿话拿捏人的,倒是知道慕寒江的德行,单是“家国大义”一个软肋,就能将慕寒江拿捏得死死的。
果然听了此话,慕寒江的表情一整,略有所思道:“所以太子,您此番诈死,是跟凤尾坡有关?”
小萤一拍桌子,摆出孺子可教的模样,然后将手一挥,冲着凤渊道:“接下来的计划,就请大皇兄讲给慕卿听!”
凤渊一直对凤尾坡的计划避而不谈。
小萤懒得套话,趁着今日慕寒江在,便让太子粉墨登场,再顺便把凤渊放在火上烤一烤。
这厮现在跟自己摆架子摆得厉害,一副高深莫测的德行。
凤渊做事手脚不利落,没让太子死绝,就休要怪太子又蹦跶出来,搅了他的局!
凤渊岂能不知小萤的算盘?眼看着她将烂摊子甩过来,倒是很好涵养地默默运了运气。
事已至此,闫小萤三寸不烂之舌,似乎说动了慕寒江。
若是能拖慕寒江下水,这事情应该比他原来计划的要更畅快……
想到这,凤渊命人拿了军图,铺摆在桌子上道:“魏国在凤尾坡押了重兵,若是料想不错,陈诺重伤不能归营的消息一传出,魏国这次主帅古治必不会再观望,定会倾巢而出,拿下临川。”
慕寒江磨着牙道:“既然如此要紧关头,你为何发疯重伤陈将军?”
凤渊一字一句道:“因为我要让凤尾坡变成空巢?”
慕寒江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可真敢下重饵!可就算陈将军不在了,你一个挂印的卫将军也调度不了陈诺的大军。这支王师就变成了死棋!就算凤尾坡成了空巢又怎样,你能调来大军趁机偷袭?临川那边又如何阻拦魏国的倾巢出兵?简直是胡闹!”
“谁说我要调度陈家军了?那群乌合之众,不堪用!”
这一次,陈家军不过是个香喷喷的诱饵,诱惑着魏国先出兵,让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罢了!
慕寒江闻听此言,皱眉看着地图,指了指临川:“难道……你就指望罗镇那个千人将?他的手下不到五百的兵卒!堪堪布防守城,拦不住魏国的大军!”
凤渊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着桌面:“我去看过临川城的工事布防,只需撑住几日就行,他有这个本事。”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阿娘当年一手教出来的将军!”
慕寒江不服气:“撑住几日又如何?陈家军若是废棋,去哪里调遣援军?”
一旁的闫小萤若有所悟,伸手指了指靠近凤尾坡的淅川:“我怎么记得,出京前,叶重将军跟陛下闲聊时说过,入秋以后,他的部将董定能要带重兵至淅川布防?”
淅川距离这里并不近。只是最近,那里开凿新修了河道,正好与连江相连。
小萤经营盐粮生意,经常往来河道,对于往来水路形成也是熟稔在心。
她记得前些日子,凤渊好像问过她往来淅川的路程时间……
这厮向来没有闲聊废话的习惯。
连江的枯水期马上就过去了,这几日天色沉沉,只需一场大雨盈满江面。
到时候几艘快船就能将叶重的兵马运到临川,便是从天而降的神兵!
水路上岸位置正好,趁着凤尾坡空虚偷袭,便可叫那些出巢的魏军前后被包,无家可还!
听太子这么一说,慕寒江有些不敢置信地擡头看着他们俩:“你们这是早早布局……要诱魏国开战?二位殿下到底是何时策划了这一切?”
凤渊也就罢了!一向怯懦的凤栖原,胆子何时变得也这么大?
可若董定能没有到淅川,凤渊如此行事岂不
是将陷江浙于水火?
凤渊并未否认小萤的推测,只是深看了那古灵精怪的女郎一眼。
虽然知道她聪慧,可没想到她再次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他转头看向慕寒江:“董定能一定赶到!”
“凭什么?”
“陈诺七日前就接到了周边布防调动的军书,董将军已经到了淅川,他从京城带走的都是叶重手下的精兵强将!都是在北地经历战火,不是陈诺养的这些酒囊饭袋,可堪一用。”
慕寒江急得有些坐不住,他今天来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一直闷不吭声的大皇子,居然能憋出如此地动山摇的狂妄计划来!
向来性子沉稳的他居然开始原地踱步。
突然他眉头一皱:“不对,董将军若想驰援,必须在魏国出兵前就开拔,不然根本来不及。可是运兵改道,除非圣旨,或者突发情况才可。不然董将军无诏运兵,乃是重罪!”
关于这点,凤渊也想好了:“……太子诈死,微服查案时,被魏贼挟持到凤尾坡,需要董将军增援,这个理由够不够王师开拔?”
原来太子不现身的作用在这!难怪凤渊压根不担心慕寒江看出那尸体是假的。
不管太子是死是活,只要国储出事,就可以是调董将军运兵的理由!
小萤之前受了凤渊的暗算,还有五分的不服气。
可现在她终于套出了凤渊的全部算计后,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亏是葛大年的得意门生,纵横诡道,谋算至此。
她也好,慕寒江也罢,还有那倒霉的陈诺,原来一早都在凤渊这个人的棋盘算计里!
想到这,小萤也明白了凤渊刚才见自己现身,瞪来的那一眼是为什么了。
这些计谋,他原本是不必跟慕寒江说的,可是太子现身,不得不改了他原来的计划。
既然如此,她自得识趣弥补一下错失,免得慕寒江不配合,
“慕卿,人生弹指一挥间,如今天时地利俱在难得,只差了你这点人和。此番若出了岔子,自有我和皇兄来顶,与你慕卿毫无干系!可若事成,你便是头功一件。”
慕寒江听了,擡头狠狠瞪向了两位殿下:“你们原来这般看我?我是那般踩着别人垫高自己的无耻之辈?”
端雅公子,瞪起人来也正气凌然。
小萤从善如流,知自己触痛了贵胄子弟纤薄自尊,立刻认错道:“是孤言过,所谓命为志存,有如此机会,君愿不愿来赌一场,看看你我的名字能不能存于大奉青史!”
若想让太子“被俘”,需得慕寒江这个暗卫头子的配合,只有他捂住太子身在何处的消息,才能让一切天衣无缝。
慕寒江没有说话,看着那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军图。
收复凤尾坡,是每个热血大奉儿郎的意难平!
如今大皇子已经废了陈诺,这消息根本捂不住,魏军势必出军。
追究二位皇子的胆大妄为毫无意义,只有想着如何击退魏国攻势,才是唯一选择。
慕寒江自小受了母亲的严训,少年老成,却也一直活得按部就班,子承父业,按照安庆公主划定的轨迹前行。
龙鳞暗卫,听起来威风凛凛,却是暗夜行路,见不得光亮,所有的功绩,皆记在别人头上。
他生平第一次脱轨,乃是四年前装瘸前往魏国布防,为的也是有朝一日,成就收复失地的念想。
可惜辛苦一遭,耐着苦寒亲自测绘的舆图,还有军防情报,在空虚的国库那,全成了废纸,辛苦白忙一场。
如今却有一线机会,可以以少胜多,收复凤尾坡,打消了魏国气焰,再换来大奉十几年的平和……
擡起头时,慕寒江深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气定神闲的少年太子,少年如旧,依然从容而略带慵懒,不过那眼眸间的锋芒不容错辨。
若瞻前顾后,他慕寒江岂不是连太子这样羸弱的少年都不如!
终于慕寒江下定了决心,若是魏国真如预料那般出兵,那么他也愿意调配龙鳞暗卫,配合两位殿下的这次行动。
那日慕寒江与他们达成协议,便匆匆而去。
待慕寒江走后,凤渊看向闫小萤目光清冷。
小萤懒散坐在桌旁,故作无辜般歪头:“看我干嘛?虽然给你捅了篓子,最后一切不是皆如你所愿?”
“无事献殷勤!这么卖力帮我说服慕寒江又是为何?”
小萤笑嘻嘻道:“还是大殿下了解我。我可以起调义父的人手帮助罗将军守临川,你给我义父他们一个投诚协助守城的好前程!”
若能如此,义父他们就可得一个诏安的机会,总好过坐囚车入京。
凤渊没想到她居然还是这般算计,却是笑了一下,并不想应的样子。
“分散出去的孟家军数量虽然不多,但足以帮助罗镇守住临川。怎么,你看不上我义父的兵卒?”
看凤渊还要拒绝,小萤这个地头蛇叹了口气:“我的大殿下,你虽然了解信任罗将军,也了解他守的那座城,可你应该不甚了解临川吧?”
“临川怎么了?城墙坚固,并无短漏。”
“临川城墙乃是一年前加固的,自然没有问题,可是临川的地势太不好,地处低洼,若是凿开东侧一年前新修的水坝,不消半日就要水漫全城。所以这水坝得有人守!罗镇那些兵卒守城都不够,水坝正好可以交给我和义父。”
这类地形细节,不到实地周围仔细勘察,在军地图上看不出的。
若是小萤不说,连凤渊都想不到。
他低头看了半天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里发现了水坝字样。
凤渊沉默了一下,承认了自己的疏忽,差点给临川守城留下纰漏。
不过……
“你是如何想到水攻的?”
如今小萤在他面前全无秘密,倒也答得坦荡:“曾经被慕寒江调遣的兵马在临川围追堵截,当时我勘察地形时就琢磨着,若能凿开水坝淹死这帮追兵就好了!”
凤渊笑了一声问:“为何没做?”
小萤夸张瞪眼:“你还真拿我当了十恶不赦的盗匪?若为了自己脱身,就淹死全城百姓,那跟大奉的那些贪赃狗官有何异?就是发现了这点,过一过瘾地想想罢了,哪会真做?”
她这么说完,突然后知后觉,自己正在跟大奉的皇长子说话,骂的那些狗官也是他家的官,如此嚣张,自当凌迟!
不过凤渊似乎并不介意她腹诽朝廷,只是淡淡道:“若如你所言,若真想争一份保命功绩,就让孟准他们自己来,不过……你不能去!”
看来他也认同小萤的谏言,却依旧不准她跟义父他们一同前往。
“凭什么?”小萤从善如流,倒是跟慕寒江一个语调。
“战场上稍有分毫,便是生死,你那三脚猫的功夫,顶什么用?”
小萤不爱听这话,那双大眼微微眯了眯。
眼看着说服不了她,凤渊冷声补充道:“这次战役至关重要,我初用孟家叛军,也需要个凭证,你得留在听心园!”
小萤懂了,凤渊不放心义父,是准备拿她做了人质。
“若你不放心,可让我阿爹留下,他本就身体不好,正好留下养病?”
凤渊站起来,并不想跟女郎赘言,冷硬道:“就是让你和你阿爹都留下,孟家军的事情,与你们闫家父女何干?”
小萤怒极而笑,面颊都泛起了异样的红,眼里冒着轻蔑的光:“哦,原来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啊!大殿下,你还挺会拐弯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