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凤渊仿佛早料定陈诺会一路追过来,看着那尘土飞扬,竟然露出透着一抹说不清的笑。
小萤无意回头瞟见,倒是稍微琢磨了一下。
凤渊伸出长臂,扶着穿着长裙的小萤下来。
“去找你阿爹吃饭去吧,我让厨房焖了只兔子,还有庄子刚送来的一篓鲜鱼。”
小萤看了看越来越近的人马,问:“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凤渊似乎不想回答,沉默以待。
小萤笑了一下,不想自讨没趣,便转身去寻阿爹他们吃饭去了。
哎,尽忠和鉴湖没有被凤渊带回听心园,也不知安顿到哪里去了……希望今天的兔子是麻辣口的,这样才够下饭!
再说陈诺带着三十近卫一路疾驰来到了听心园。
陈将军对此地倒也熟悉——二十多年前,他陪着先皇和剑圣萧九牧来过此地。
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了叶家的展雪女郎。
艳姝风华这类词,只有亲见过叶展雪,才会懂原来竟有如此贴切的丽人。
只是那时,他还是个小小侍卫,连进院子资格都没有,有次误闯,还被叶重申斥,只能远远卑微守在门外。
可是如今,陈诺自
认为是跟叶展雪兄长比肩,为陛下倚重的将军了。
故地重游,还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不过追忆往昔前,他得找太子那个黄口小儿好好盘问盘问。
那日鼎山夜战后,他拿住了商有道的亲信,一问之下才知,商有道是从太子的小太监那得来的口风,这才来捣乱搅局。
如今这假图,一路查到太子头上。
谁想到却出了驿馆着火的大事。
陈诺当时听得脑袋都要炸了,储君若死在江浙地界,那带兵驻守此地的他也难辞其咎。
可刚才他又听到慕寒江说,太子没死,应该是在大皇子闲居的园子里。
陈诺绷不住神,领兵追来,想要问问太子递送假图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等到了听心园的门口,陈诺不管门口仆役阻拦,踹开仆役就往里冲。
几十年军功将养出来的大将,在自己的军营横惯了,除了皇宫大内,到哪都是这副张扬德行。
二十几年前,他不配入这院子,如今倒是要看看还有何人敢拦!
那些仆役多老迈,拦不住气势汹汹的陈诺,所以他领人很快便来到了园子的一处花园门口。
大皇子正坐在花园的一处亭子里,一身玄色长袍,气定神闲,品着手里的茶。
当陈诺依着往常的威风,呼喝大皇子下来说话时,凤渊恍如没有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
陈诺懒得跟小儿郎磨牙废话,只让大皇子快些请出太子,他有官司要向殿下问询。
可凤渊却无动于衷,只用看狗的眼色冷冷瞥着他。
陈诺大怒,冷笑道:“大殿下,你竟敢违抗帅命!”
坐在亭台里的郎君微微擡头,深眸含冰,看着陈诺和他的那些近卫,
兵营里出来的,自然满身兵甲,佩挂武器。
“陈将军,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了,这里是我阿母的园子,不是你的军营!我已经卸了卫将军的印,不再是你手下的兵,您是拿什么身份冲我下令!”
陈诺已经见惯了大皇子被他奚落后沉默寡言的窝囊样子。
从这位皇家贵胄来军营时,陈诺怕皇子不服管,便立意给了他下马威。
而凤渊除了最后的那次因为阿母发疯,以前从无反抗。
今日的凤渊却语气轻蔑,如同对待鼠虫般跟他言语。
这让在兵营里说一不二的陈诺大为光火,冲着凤渊申斥道:“我随先帝与陛下亲征时,你还在娘肚子里盘着呢!就算当今陛下也未曾如此同我讲话!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为了挟私报复,竟然撺掇太子用假图相欺,放跑了贼人。若不随我回军营说清楚,莫怪我对你不客气,啊——”
他话还没说完,凤渊已经取桌上的茶杯,掌上运力,直直朝着陈诺的额头掷去。
那一下太狠,陈诺当场被砸破了额头,鲜血横流。
气得他挥手冲着身后的兵卒叫道:“他敢袭击主帅!拿下他!”
陈诺的话还没说完,就看亭台上的男子轻轻挥了挥手,周遭突然出现了十几名旱地拔葱的黑衣劲装男子。
陈家军的兵卒得令,压根不将这么点黑衣侍卫放在眼里,大步朝前而来。
这些黑衣壮汉的身手却犹如猎豹,异常敏捷,突然一起动了起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徒手放倒冲过来的兵卒。
那领头的大汉,更是凭着一双泛黑的手掌,夺了陈诺手里的刀剑,没有几下的功夫,就将他按倒在地。
这速度之快,甚至陈诺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没想到,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十年,居然被几个江湖人如此轻松按住,他气得哇哇大叫:“凤渊,你岂敢如此对我!我是陛下亲封的将军!你这是要造反吗!”
跟着陈诺同来的一个副将也被按倒在地,只能擡头赶紧劝阻:“大殿下,让你的人住手!再闹下去,御史都要参你的!”
凤渊却并不看他们,嘴角微微勾起,眼含讽意道:“就凭你们,也好意思参我?难道先皇不在,他的旨意也不被人放在眼里了吗!”
说话间,他的手指伸向了花园入口的匾额。那里赫然是苍遒有力的四个大字“过门卸甲”。
熟悉先皇之人,一下子就能认出他的墨宝,更是回想起这块匾额的典故。
当年叶展雪还未嫁入凤家时,恩师和先帝曾借住此地几日。
叶家多有兵卒出入,可这院子叶父已经给了叶展雪,尚在闺阁中的她嫌弃刀剑寒气污浊了园内的雅静,便去找恩师抱怨。
恰好先帝也在,听了女郎的话哈哈大笑,便提笔写下了这四字,挂在了叶家女郎的花园里,凡是再来寻他的将士,不可带刀剑铁甲而入。
这规矩后来亦是被淳德帝遵循,入叶家阿雪的养着奇花异草的花园子,只能卸甲而入!
可现在陈诺带着兵卒刀剑,一身肃杀入园,简直是视先皇旨意不顾!
凤渊拿着这个去治陈诺的罪,哪个谏官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是我亡母的院子,容不得尔等搅闹!大将军?若我阿母还在,你陈诺又是个什么东西!连给她牵马都不配!”
“你……”
陈诺出身卑微,一直是让他耿耿于怀的死穴,是以教训军营里镀金的贵胄子弟时,总让他比打胜仗还过瘾。
如今已经贵为大将军的他被凤渊这个冷门皇子狼狈按压在地,倒是让陈将军破防了。
可更让他破防的事情,居然还在后面。
凤渊挥了挥手,有几个大汉举着一人高的棍便走了过来。
……
闫小萤一直都知道,凤渊的心眼子不大。
不过当她端着饭菜,闲步登上一侧阁楼,准备边吃边居高临下看戏,那花园里鬼哭狼嚎的情形,让她差一点噎住。
被剥了上衣,五花大绑按在地上的陈诺,因为棍子抽打,血肉模糊,似乎已经快要昏过去了。
这疯子是真疯了,居然如此动用私刑殴打国之大将!
现在她倒是明白在园子门口,凤渊那一笑的深意了。
原来这厮是故意给慕寒江泄了消息,引着陈诺一路来这的。
毕竟陈大将军如此落单的机会不多,正好可以用来解气。
如此闹剧,总得有个收尾。
慕寒江迟了一会,才迈入花园,见此情形,震惊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忍不住出声阻拦:“这是干什么!大殿下,还不快些住手!”
也许是看在慕寒江的面子上,凤渊终于擡了擡手,让手下人停了棍子。
陈诺活了大半辈子,却没想到在个半大小子面前如此狼狈丢丑,就算被打得后背伤痕累累,也拼命擡头。
“大皇子,您贵为皇子,自然打得骂得,可你也要想想后果,我堂堂护国将军,可不是你拍一拍就算完的!”
看慕寒江赶来,陈诺的心也算有了底。
如今他脸面丢尽,后背火辣辣地疼,自然要在临走前好好羞辱一下大皇子,所以,他任着暗卫搀扶,一边准备出园,一边大声嘀咕。
“哼!难怪陛下一直都不喜,身为皇子却如此蛮横暴虐,想来,也只有魏国的古治定会喜欢这样的!”
此话一出,立在高阁上看戏的小萤暗叫一声糟糕。
凤渊的表情也为之一变!
当年阿母被俘,就是落在了魏国的大将古治手中。
她被救出来的时候,衣不蔽体,只着亵衣赤足,披发褴褛,在城墙上魏军的呼喝声里,足踩着寒冰泥泞,一步步艰难走迎着她的大奉军卒,还有未知的艰涩……
阿母当年的凄惨无助,凤渊虽未得见,却不断从奚落折辱他是野种的人嘴里听到,一点点拼凑成型。
他亦是知,那个在书本诗文一行行娟秀诠释中才能被感知到的阿母,是在一片污秽如潭的羞辱中,忍辱负重,艰难生下了他。
如今陈诺提到“古治”,就是隐晦讥讽叶展雪当年在贼人手中受辱的过往。
陈诺是故
意在慕寒江的面前激怒凤渊的。
倒是巴不得这疯子再做些疯癫之举。到时候上奏陛下,也有理有据!
反正现在有慕寒江的龙鳞暗卫在,凤渊的这些手下,应该无足畏惧。
可惜他太高估了龙鳞暗卫,也低估了这位大皇子。
就在他话音未落时,凤渊便缓步走下亭台。
慕寒江却知道凤渊的底子,看出了他眼里的疯意,立刻暗示身边的手下冲过去拦住大皇子,免得他再做出什么无状的事来。
那些暗卫的手还没凭碰上凤渊,就被他挥手折臂,几个回合,便废了三人的胳膊。
可就算这样,陈诺还在骂骂咧咧地叫嚣。
慕寒江也是气急了,回身先给陈诺一巴掌:“陈将军,你要找死,莫拿我的龙鳞暗卫做垫背。”
这一巴掌,总算打回了陈诺的理智。
可是凤渊已经近在眼前,伸手就挥掌就将慕寒江逼到一旁的假山。
“让开,这里没你什么事!”
陈诺这才察觉不对,在凤渊逼近的时候,勉强起身,想要挣扎后退。
凤渊笑得有些阴气沉沉,擡腿再次将陈诺踹倒在地,然后伸脚踩在了陈诺的脸上,牛皮靴底用力碾压着。
高大俊美的郎君语气森冷道:“羞辱我的阿母?你这条狗也配?当年她被困凤尾坡。你明明可以及时驰援,却故意迟到半刻,滞留在了临川。用我阿母换来的半世荣华,可还受用?”
说话间,他的脚下用力,疼得陈诺拼命抓地,最后双手勉强够住了他的脚踝。
“你胡说八道!我……我是无奈!临川通往凤尾坡的桥突然断了!我只能带兵绕路前行!陛下也知此事,自是宽宥谅解了我的!”
若换平日,陈诺都懒得解释这些陈年旧账。
可今日他一时不察,竟然闯了听心园,冒犯了先帝禁令,又被凤渊这个疯子逼到如此境地。
这疯子的一脚,是带着气力的,陈诺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头骨咔嚓的声响。
既然是疯子,那便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他终于有点知道怕了,不敢再跟疯子硬碰硬。
凤渊听了他的话,却是笑了:“桥断了?不是你事先命人早早切断了桥索吗?三十两银钱,雇了两个无知莽夫夜半锯桥,这钱花得真值!”
一旁的慕寒江听得眼睛都微微睁大。
这些往事,俱是他没出生前的旧事,阿渊跟他年岁无几,又怎会知?
叶展雪当年被敌军包围,世人只当是意外。
若凤渊所言不假,这难道是一场精心构陷的阴谋?
那么这陈诺难道是这阴谋中看似无关紧要,却必不可缺的一环?
陈诺听了这话,眼睛不由得睁大了。
这些陈年隐情,甚至连他自己都差不多忘干净了,那两个莽夫也早被料理。
为何这个在荒殿囚禁了十年的疯子,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年的勾当,真以为我阿母看不破吗?”
陈诺惊恐睁大眼睛:叶展雪也知道?那她当年为何从来不说,跟自己也未对质?难道她如此心思深沉,给这疯儿子留下了什么证据?
就在这时,凤渊突然蹲了下来,伸手扯住了陈诺的手脚,催动气力。
伴着咔嚓声响,陈诺在凄惨叫声里手脚寸断,连那膝盖骨都碎裂开了。
“卑躬奴颜的东西,被欺世盗名的军功熏染得不知自己的斤两?你算什么,也敢羞辱我阿母!”
陈诺疼得已经翻起白眼,头一歪斜,就此昏了过来。
慕寒江不及阻止,冲凤渊道:“你疯了!为何要如此!”
待将陈诺的四肢尽废,凤渊站起了身,眼底泛着淡淡血红,笑着道:“你都说了,我是疯的,满朝皆知,疯子杀人何须理由?”
说着凤渊突然擡脚,朝着陈诺的头狠狠踹去。
这一脚下去,陈诺必死无疑,就算凤渊身为皇子,也难免其罪!
慕寒江想要冲过去,却被凤渊手下拦住,厮打不得近身,眼看着凤渊一脚就要将这陈诺踩死。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凤渊:“大皇兄,消消气,为这种人,不值当!”
原来是久未露面的太子突然跑了出来,抱住凤渊以后,将他往后扯,总算没让大脚踩碎陈诺的天灵盖。
不是闫小萤多事,义父他们还在这疯子手里。
他若不管不顾逞了心里痛快,一脚踹死了朝臣。
到时候,义父昭雪的事情岂不是无望?
“行了,陈诺的胳膊腿都救不回来了,他彻底废了,戎马仕途也到头了,你阿母的帐得跟他慢慢算,不急于一时啊!”
小萤拼命搂着凤渊的腰,然后冲着慕寒江瞪眼:“还看着干嘛,帮忙擡人啊!”
慕寒江此番故意将太子行踪泄露给陈诺。
他又特意晚来一步,应该是想借了陈诺出头,逼着太子现身。
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凤渊起了颠,竟然将陈诺废了手脚,差点命丧听心园。
这番变动,就在慕寒江眼前发生,他自是难辞其咎,需得将事情报呈陛下。
想到这,慕卿缺了两日觉的脑袋都嗡嗡作响。
凤渊倒是不必慕寒江擡人,他被闫小萤搂住以后,就顺势停了下来,挥手叫了他的人先将陈诺和他的近卫押下去。
慕寒江这几日一上一下,一直被两个混蛋皇子戏耍,捅出的篓子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太子诈死不算,那凤渊又痛殴弄残了陈诺,以至于陈家军无帅。
现在只不过是陈诺落单,才被他凤渊如此欺辱。
等陈诺被擡回军营,被他的部将看见,岂不是要带人踏平了这听心园?
到时候大皇子若在乱阵被误伤,那腾阁老得麻烦让让位置,让他这个奉命保护皇子的先跳一跳连江了。
“太子殿下,臣没有你这等力挽狂澜之力,麻烦您问问大皇子,若有余力,也将臣的腿折一折。”
慕寒江也是累了,正好之前装瘸的轮车还在,倒不如直接让凤渊将他的腿废了。
他需要坐轮车避一避世。
太子听了这话,笑着让慕公子宽心,他会找人尽心医治陈诺。
而凤渊倒是很快平息了怒火,只是瞪了一眼突然出现的太子,然后对慕寒江道:“陈大将军还暂时归不了营。”
慕寒江怒喝:“凤渊,你还想扣押主帅吗?就算你身为皇子也不可如此肆意妄为!”
凤渊倒是很快平息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用湿巾擦手,然后平和吩咐:“让你的人撤出听心园,这里不是什么脏臭都能入内的。”
慕寒江看了看先帝的匾额,挥手让龙鳞暗卫撤出。
他也解了佩剑扔出花园,然后对太子道:“殿下,您今日必须给臣一个交代,你和大殿下究竟要怎样?”
小萤和颜悦色道:“慕公子,消消气,我大皇兄不是一直都这脾气?吃饭了没有?今天有麻辣兔肉和酱炖鲜鱼,很下饭的!”
慕寒江这几日的心如火中炙烤,谁也不知他当初看到火中那焦熟尸体时,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微微发麻的心情。
今天的菜单里,若有一道“炭烤皇子”,他或许还能有些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