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摁干眼泪,扭头看福叔仍跪着,上前扶他。
福叔不起,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有件事,我得在大爷、二爷、三爷来前同五小姐讲清。」
他从衣襟内兜处掏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并不是银行保险柜的,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日受困于东交民巷,老爷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将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声说,「他嘱托我,若他这回不能平安回到苏州,可将它暂时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爷回来,五小姐再决定如何处置。」
她听到后半句,去接钥匙的手一顿,问:「这是什么钥匙?」
*****
沈一拂从警局回来时,看到傅任背着手在走廊口来回踱步,问:「云知呢?」
傅任下巴一别,往停尸间方向,「主仆俩关门说话呢。祝枝兰那边处理好了?」
「嗯。」
「前几日还在和骆川说要如何堤防,想不到这次连林老爷都惨遭毒手。倒是愈发猖狂……」
沈一拂递去了一个「谨防隔墙有耳」的眼神,傅任说:「这一层的人给我清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
「怎么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爷的人,他们和那帮子警察蛇鼠一窝,即便我们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
「对付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一颔首,「之前你让我送嫂子回去,那现在……」
话没说完,沈一拂看到云知与福叔走出门,迈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无泪,只是眼底仍赤红着。
福叔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点头走开。沈一拂凝视着她:「小七那边,估计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放人,抢包的确是漕帮码头的人……虽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颔首,声音微微哑着:「他们口中的『五爷』,名头很大么?小七似乎颇有忌惮。」
沈一拂不否认,「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个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论资排辈,比小七早入了漕帮十多年,漕帮派系复杂,早年内斗后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将产业挪到上海,单轮在天津的势力,自是不及的。」
听起来……就像是天津的青帮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这个金武?」她低声问。
「难以妄断。」沈一拂看她仍抱着那个烧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来,应当不到幕后主使的地步。」
她又点了点头。其实猜得到。
见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有写字迹,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么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叠文件,递ァK渌荡竺婊购谰赡芸闯稣庠居κ且环萦胧陀泄氐难芯勘ǜ妫寄持剑形淖帧⒂泄健⒂械匦慰碧绞荨皇A阈前氲悖氖撬灰骋匙邢干ü蔡崛〔怀龈嘤杏玫男畔ⅰ?
翻完最后一页,他将文件收回皮包内,道:「除非之前看过,单凭这些,想要倒推出结论,怕是难。」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递回:「毕竟非我所长,也许伯昀看了,有不同见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经去联系大伯二伯他们了,大哥那边,应该很快也能联系到吧,等见到大哥,我就给他。」
沈一拂将她柔软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怎么都捂不热。
「妘婛……」他忽然说,「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愣。
「林老遭逢此变,是因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隐隐透着忧虑,「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赋厉,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看林公馆的那些人愣继覆簧鲜呛茫衷凇股蛞环魉担改阕娓覆辉诹耍烙σ膊换峋昧簦摇参薹ㄔ谀闵肀吲隳悖阋桓鋈俗≡诹旨遥衙馐芷鄹骸!?
看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偏过头,「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略略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沉静片刻道:「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转身,估『扌莫』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看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对上了他的眼,「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书』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看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
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看:「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爱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欲望,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爱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看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望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又无后话。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先开口,没头没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别生病。」
看她肩头落雪愈多,他轻道:「就这么想我走,连告别的话都说完了。」
「你说过的,不能在天津久留,万一突然动身,想写字条,我都不晓得找谁来递。」
她这话中有酸楚,有不舍,他没道破。
沈一拂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浮起的薄雾,往前一步,轻手环住她,将一切都隐藏在心脏的位置,「徐汇的洋楼既被沈一隅的人监控,以后尽量不要再过去。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段时间通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打断。
沈一拂没有立即回答,呼出的白雾多了些。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继续。」
他默了会儿,「……庆松不日会回南京,你若有急事,还是联系他,至于我这边,不必挂心。」
确如她所言,今夜就要离开。
北京尚有诸事需等善后,林瑜浦开箱毁件的消息一旦传回去,局面会有新的动『荡』,他得抢在层出不穷的麻烦涌到天津之前,回北京拦截。
分离在即,该是要说些情话的。可沈一拂一开口,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又残酷的现实,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等待的期限,只因他清楚,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硬仗,既是打仗,有输有赢,又岂能轻易许诺。
伴着浓重的鼻音,云知问:「还有么?」
「想问什么?」
只是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倒不是有什么具体的问题,「没什么……今晚走?」
「嗯。」
「那就赶紧回去准备。」
她下意识退后,他跟着迈了半步。臂膀的力道反而加大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在她后脑勺,「我的五妹妹长大了……」他喉咙发涩,说了句玩笑话,「下回见,但愿我还没老。」
到底只能用一句看似的调笑,去回答了刚才那个刻意避开的问题。
只是勾勒的形状,说不清是乐观还是悲观。
云知下意识咬住下嘴唇,泪珠还是不听话的泛滥成灾,浸透了他的衣襟。
雪意不着浓墨,风撩起了灰『色』的大衣,将人影离『乱』在无尽的苍白里。
*****
他果然当夜就走。
临走前,她将王府的地契钥匙交给他,「我带走也是无用,留在你那儿,兴许能作他用。」
沈一拂没推拒。走前同福叔对过口径,譬如林赋厉他们来了问起祝枝兰,就说是林瑜浦的私交;也嘱咐云知表面上与祝枝兰先保持距离,免得她的伯伯们起疑,再生是非。
饶是祝枝兰看不惯姓沈的,也非不识利害分寸,从警局出来,他同云知解释了一番关于金五爷的情况,也就匆匆离开医院。
很快,林家三位伯父都抵达了天津。
林瑜浦乍然离世,不仅是林家,也震惊了京津,自焚的缘由众说纷纭,鉴于在此之前他被荣良等人软禁过,最终的传闻就不自觉的落到了那处。
面对祖父的尸体,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绝,纵是福叔仔细说了好几遍事情经过,云知还是被伯父们叫去——他们为什么会留在京城遇上祖父来到天津。
所有问话沈一拂事先都预料到了,腹稿早已打过,她说的也不算假话,毕竟为帮林楚仙还镯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她说沈校长带她脱离险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们也不疑有他,林赋厉哑然好一会儿,只道回家后会让楚仙好好道歉,没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几日,从火化遗体到坐火车回上海……再回到苏州老家,不断变幻的场景,不断走动的人影,连时间都给挤压成了浑沌的形态,匆匆掠过,了去无痕。
下葬前,大堂兄终于赶回到了苏州。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伯昀,他已剪掉了从前标致的三七开分头,好像只是肤『色』晒黑,却又好像和记忆中儒雅的兄长不一样了。
祖父是在一无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边的冬没有雪,雨下起来,湿冷的空气偏偏能透到骨头缝里。
吊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悼念着、颂扬着,号啕、啼哭,混合着唢呐、小班螺,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丧仪惊动了苏州的上空,但他们却不知晓,祖父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什么。
当夜,云知敲开了伯昀的房门。
因是深更,他明显诧异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还没歇下?」
云知看着已哭得脱相的大堂兄,稍稍牵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这位五妹妹对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亲妹妹还亲近些。伯昀关上屋门,给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云知将一份用绢布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那一叠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着文件,正襟危坐,「这是……」
云知如实道出始末。
伯昀越听听震撼,翻看的指尖颤抖着,看到最后,已泪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势勘探、经纬标注,还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但烧到这个份上,是难以还原的。」
这个结论,倒和沈一拂说的别无二致。
云知不意外。她从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遝纸,伯昀接过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这是祖父卧房暗柜里的地契,我数过,共八份。」她道。
当日太平间里,她问福叔钥匙,福叔说,祖父卧房的书柜后有一个暗柜,是祖母嫁入林家后所打造的。
早年用来存放嫁妆,不过,林家家大业大,自无开柜之需。后祖母病故,祖父发现里头的金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织锦学坊的地契以及租赁书。所谓租赁,实则是分文不取。谁能想到当丈夫在生意场上厮杀时,家中最传统的『妇』人默不作声的散了自己的「底气」,只为让更多穷困人家姑娘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此事给了祖父极大的震撼,哪怕后来织锦学坊倒了,祖父也明里暗里都资助了不少学校等,以祖母的名义。
「福叔同我说,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办,但不能过明账的……祖父就都找了别人来经手。」
伯昀一听便会意——暗地里的资助多半与革命军、或是爱国社团有关,不论是清朝还是民国,一旦查出,必会牵连整个林家。
「这几间铺面的纸契,业主的名字都是死忠于祖父的义士,租金抑或是利润用来供应那些暗地里的『生意』。」云知说着,将钥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无回且极具风险,莫说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会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将这些都交予你打理。」
当日福叔就道:「不瞒五小姐,柜中的那几样『生意』,最大的一笔,是大少爷的那一笔,也是老爷最重视的一笔。」
云知原封不动复述了这段话。
伯昀不得不承认,他在延长的石油研究,数月来已有突破,而这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骤然离世,若无人接手,就此「断供」,对研究、科学家、延长甚至是中国石油都是巨大的损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龙无首,照样难以进行。
他挣扎了好半晌,一时难下定论,须臾,忽尔后知后觉捉住了最后的关键词,「你刚刚说到……『本』?难道祖父他老人家,说过其他的解决之法?」
「嗯。还有一种方法,大哥照样回去,做你的科学研究,至于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钥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