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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千古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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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知摁干眼泪,扭头看福叔仍跪着,上前扶他。

    福叔不起,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有件事,我得在大爷、二爷、三爷来前同五小姐讲清。」

    他从衣襟内兜处掏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并不是银行保险柜的,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日受困于东交民巷,老爷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将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声说,「他嘱托我,若他这回不能平安回到苏州,可将它暂时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爷回来,五小姐再决定如何处置。」

    她听到后半句,去接钥匙的手一顿,问:「这是什么钥匙?」

    *****

    沈一拂从警局回来时,看到傅任背着手在走廊口来回踱步,问:「云知呢?」

    傅任下巴一别,往停尸间方向,「主仆俩关门说话呢。祝枝兰那边处理好了?」

    「嗯。」

    「前几日还在和骆川说要如何堤防,想不到这次连林老爷都惨遭毒手。倒是愈发猖狂……」

    沈一拂递去了一个「谨防隔墙有耳」的眼神,傅任说:「这一层的人给我清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

    「怎么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爷的人,他们和那帮子警察蛇鼠一窝,即便我们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

    「对付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一颔首,「之前你让我送嫂子回去,那现在……」

    话没说完,沈一拂看到云知与福叔走出门,迈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无泪,只是眼底仍赤红着。

    福叔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点头走开。沈一拂凝视着她:「小七那边,估计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放人,抢包的确是漕帮码头的人……虽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颔首,声音微微哑着:「他们口中的『五爷』,名头很大么?小七似乎颇有忌惮。」

    沈一拂不否认,「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个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论资排辈,比小七早入了漕帮十多年,漕帮派系复杂,早年内斗后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将产业挪到上海,单轮在天津的势力,自是不及的。」

    听起来……就像是天津的青帮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这个金武?」她低声问。

    「难以妄断。」沈一拂看她仍抱着那个烧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来,应当不到幕后主使的地步。」

    她又点了点头。其实猜得到。

    见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有写字迹,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么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叠文件,递ァK渌荡竺婊购谰赡芸闯稣庠居κ且环萦胧陀泄氐难芯勘ǜ妫寄持剑形淖帧⒂泄健⒂械匦慰碧绞荨皇A阈前氲悖氖撬灰骋匙邢干ü蔡崛〔怀龈嘤杏玫男畔ⅰ?

    翻完最后一页,他将文件收回皮包内,道:「除非之前看过,单凭这些,想要倒推出结论,怕是难。」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递回:「毕竟非我所长,也许伯昀看了,有不同见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经去联系大伯二伯他们了,大哥那边,应该很快也能联系到吧,等见到大哥,我就给他。」

    沈一拂将她柔软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怎么都捂不热。

    「妘婛……」他忽然说,「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愣。

    「林老遭逢此变,是因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隐隐透着忧虑,「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赋厉,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看林公馆的那些人愣继覆簧鲜呛茫衷凇股蛞环魉担改阕娓覆辉诹耍烙σ膊换峋昧簦摇参薹ㄔ谀闵肀吲隳悖阋桓鋈俗≡诹旨遥衙馐芷鄹骸!?

    看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偏过头,「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略略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沉静片刻道:「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转身,估『扌莫』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看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对上了他的眼,「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书』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看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

    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看:「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爱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欲望,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爱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看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望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又无后话。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先开口,没头没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别生病。」

    看她肩头落雪愈多,他轻道:「就这么想我走,连告别的话都说完了。」

    「你说过的,不能在天津久留,万一突然动身,想写字条,我都不晓得找谁来递。」

    她这话中有酸楚,有不舍,他没道破。

    沈一拂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浮起的薄雾,往前一步,轻手环住她,将一切都隐藏在心脏的位置,「徐汇的洋楼既被沈一隅的人监控,以后尽量不要再过去。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段时间通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打断。

    沈一拂没有立即回答,呼出的白雾多了些。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继续。」

    他默了会儿,「……庆松不日会回南京,你若有急事,还是联系他,至于我这边,不必挂心。」

    确如她所言,今夜就要离开。

    北京尚有诸事需等善后,林瑜浦开箱毁件的消息一旦传回去,局面会有新的动『荡』,他得抢在层出不穷的麻烦涌到天津之前,回北京拦截。

    分离在即,该是要说些情话的。可沈一拂一开口,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又残酷的现实,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等待的期限,只因他清楚,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硬仗,既是打仗,有输有赢,又岂能轻易许诺。

    伴着浓重的鼻音,云知问:「还有么?」

    「想问什么?」

    只是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倒不是有什么具体的问题,「没什么……今晚走?」

    「嗯。」

    「那就赶紧回去准备。」

    她下意识退后,他跟着迈了半步。臂膀的力道反而加大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在她后脑勺,「我的五妹妹长大了……」他喉咙发涩,说了句玩笑话,「下回见,但愿我还没老。」

    到底只能用一句看似的调笑,去回答了刚才那个刻意避开的问题。

    只是勾勒的形状,说不清是乐观还是悲观。

    云知下意识咬住下嘴唇,泪珠还是不听话的泛滥成灾,浸透了他的衣襟。

    雪意不着浓墨,风撩起了灰『色』的大衣,将人影离『乱』在无尽的苍白里。

    *****

    他果然当夜就走。

    临走前,她将王府的地契钥匙交给他,「我带走也是无用,留在你那儿,兴许能作他用。」

    沈一拂没推拒。走前同福叔对过口径,譬如林赋厉他们来了问起祝枝兰,就说是林瑜浦的私交;也嘱咐云知表面上与祝枝兰先保持距离,免得她的伯伯们起疑,再生是非。

    饶是祝枝兰看不惯姓沈的,也非不识利害分寸,从警局出来,他同云知解释了一番关于金五爷的情况,也就匆匆离开医院。

    很快,林家三位伯父都抵达了天津。

    林瑜浦乍然离世,不仅是林家,也震惊了京津,自焚的缘由众说纷纭,鉴于在此之前他被荣良等人软禁过,最终的传闻就不自觉的落到了那处。

    面对祖父的尸体,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绝,纵是福叔仔细说了好几遍事情经过,云知还是被伯父们叫去——他们为什么会留在京城遇上祖父来到天津。

    所有问话沈一拂事先都预料到了,腹稿早已打过,她说的也不算假话,毕竟为帮林楚仙还镯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她说沈校长带她脱离险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们也不疑有他,林赋厉哑然好一会儿,只道回家后会让楚仙好好道歉,没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几日,从火化遗体到坐火车回上海……再回到苏州老家,不断变幻的场景,不断走动的人影,连时间都给挤压成了浑沌的形态,匆匆掠过,了去无痕。

    下葬前,大堂兄终于赶回到了苏州。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伯昀,他已剪掉了从前标致的三七开分头,好像只是肤『色』晒黑,却又好像和记忆中儒雅的兄长不一样了。

    祖父是在一无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边的冬没有雪,雨下起来,湿冷的空气偏偏能透到骨头缝里。

    吊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悼念着、颂扬着,号啕、啼哭,混合着唢呐、小班螺,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丧仪惊动了苏州的上空,但他们却不知晓,祖父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什么。

    当夜,云知敲开了伯昀的房门。

    因是深更,他明显诧异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还没歇下?」

    云知看着已哭得脱相的大堂兄,稍稍牵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这位五妹妹对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亲妹妹还亲近些。伯昀关上屋门,给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云知将一份用绢布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那一叠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着文件,正襟危坐,「这是……」

    云知如实道出始末。

    伯昀越听听震撼,翻看的指尖颤抖着,看到最后,已泪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势勘探、经纬标注,还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但烧到这个份上,是难以还原的。」

    这个结论,倒和沈一拂说的别无二致。

    云知不意外。她从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遝纸,伯昀接过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这是祖父卧房暗柜里的地契,我数过,共八份。」她道。

    当日太平间里,她问福叔钥匙,福叔说,祖父卧房的书柜后有一个暗柜,是祖母嫁入林家后所打造的。

    早年用来存放嫁妆,不过,林家家大业大,自无开柜之需。后祖母病故,祖父发现里头的金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织锦学坊的地契以及租赁书。所谓租赁,实则是分文不取。谁能想到当丈夫在生意场上厮杀时,家中最传统的『妇』人默不作声的散了自己的「底气」,只为让更多穷困人家姑娘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此事给了祖父极大的震撼,哪怕后来织锦学坊倒了,祖父也明里暗里都资助了不少学校等,以祖母的名义。

    「福叔同我说,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办,但不能过明账的……祖父就都找了别人来经手。」

    伯昀一听便会意——暗地里的资助多半与革命军、或是爱国社团有关,不论是清朝还是民国,一旦查出,必会牵连整个林家。

    「这几间铺面的纸契,业主的名字都是死忠于祖父的义士,租金抑或是利润用来供应那些暗地里的『生意』。」云知说着,将钥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无回且极具风险,莫说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会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将这些都交予你打理。」

    当日福叔就道:「不瞒五小姐,柜中的那几样『生意』,最大的一笔,是大少爷的那一笔,也是老爷最重视的一笔。」

    云知原封不动复述了这段话。

    伯昀不得不承认,他在延长的石油研究,数月来已有突破,而这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骤然离世,若无人接手,就此「断供」,对研究、科学家、延长甚至是中国石油都是巨大的损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龙无首,照样难以进行。

    他挣扎了好半晌,一时难下定论,须臾,忽尔后知后觉捉住了最后的关键词,「你刚刚说到……『本』?难道祖父他老人家,说过其他的解决之法?」

    「嗯。还有一种方法,大哥照样回去,做你的科学研究,至于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钥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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