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丫上的麻雀蹦跳而过,蹬落一片雪霰,叽叽喳喳的,是天亮的声音。
云知『扌莫』到表,眯着眼瞅着指针,都过九点了。偏过头,没看到沈一拂人,地上的铺盖还在,想是他起床后不让下人进来打搅她。
这应该是到北京以来第一个自然醒的早晨,精神有些打不起来,到底是受了寒气,头天还不觉得,这会儿头疼鼻塞的症状就出来了。感到喉咙一阵干涸,她罩了件外裳下床倒水,被入口凉冰的哆嗦了一下,忽然听到身后沈一拂的声音:「怎么又光脚了?」
回过头,看他肩上有雪,「雪不是停了么?」
「刚停。」沈一拂看她脸『色』红得有些不自然,让她先回床上去,一会儿拿来体温计测,986华氏度,介于烧或不烧的临界值,他眉头皱着问:「哪里不舒服?」
丫鬟听到动静进来换水,云知一口气喝完一杯水:「没事,是这床上有炕热没消,一会儿出去转转就好……你饭吃了没?」
「还没吃。」听她有鼻音,他差小厮去『药』房拿薄荷草,「一起吃。」
这个答案听着挺满意的,云知也饿了,简单洗漱过后上桌,看桌上只摆着馒头、鸡蛋和瘦肉粥,不由撅起嘴来,「有没有吞趸蚴钦ǜ獍。俊?
印象里沈府的诱ǐ西还是蛮好吃的??
沈一拂看穿她的心思,说:「生病的人饮食需清淡些。」
又来。
她蔫蔫地拾起勺,喝了几口肉粥,想起来:「你早上去哪了?」
「去找我父亲谈谈。」他说。
她愣住。看门边还站着伺候的小厮丫鬟,不知是不是不方便问,「恰傅幕购妹矗俊?
他将剥好鸡蛋放到碗里:「他答应我联系你家里人带你回去了。」
「真的?」这个她是始料未及,光看上回沈一隅绑架她的架势,就觉得这沈家抓她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且是和林赋约有关。怎会见都不见就同意放她走了呢?
「嗯。」沈一拂说:「我是想联系你祖父过来的,但早上没联系上,下午再电话看看。」
「我祖父好像不在苏州……我要是赶得及回学校那边,同大家一起就好了。」
沈一拂摇头,「不妥。」
那些人都护不住她。
「有什么不妥,实在不行,你和我们一道回去不就好了?」
他低垂着睫『毛』在眼眶下打出了淡淡的阴影,没答她的话,只「嗯」了一声,提醒说:「粥要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镇定的面下另藏着心事。多抵这里不方便,就没再餐桌上多聊,等吃过了饭,说想去书房看看。
「反正很快就走,就当是在你家一日游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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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宅邸的书房大同小异,「游」是没什么好「游」的。
云知初时只想回望两眼,踏入房中,站在这个曾经盛满念想的地方,又有些走不动路了。
从前在沈邸,她几乎咳斩荚谡饫锎蚍⑹奔洌蛳幸写查嚼篱籍,或抚琴一曲自得其乐,从天明到天黑,倦了,夜里也会在这里睡??
毕竟罗榻没卧房里的床大,一个人睡不容易感到孤独。
几桌椅屏,还有满墙的书柜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她那时常想,在沈一拂回来前,她得把这里所有书都看过一遍,到时谁笑谁读书少还尚未可知呢。
后来病来得急,走得也急,有好几本书都没看完。
云知找出笔墨纸砚,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你爹为难你了么?
然后把笔递给沈一拂,示意他写。
他愣了一下,才知她是憋了话想到书房里问。于是淡淡笑了:「福瑞是我的人。」
门口的小厮闻言,恭恭敬敬冲云知颔首,随即带着门出去。
这下倒不必忌讳隔墙有耳了。
她问:「你爹怎么会答应放我走呢?」
「我和他谈了点条件。」
「什么条件?」她追问。
「得在家里呆一阵。」
她「啊」了一声,「什么意思,不肯你回上海了么?」
沈一拂点了一下头,「这是缓兵之计,以后……我还会回去的。」
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就又问了一次:「他们真的没有为难你?没有让你供出骆……那些人?」
他看着她,「他们总不能在我身上『逼』供。」
所以,『逼』供不了儿子,有可能会『逼』供她么?
云知这才后知后觉砸吧出一点危险的意味。
这样一来,是否又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到了这份上,他怎么还不愿意与她相认?
这时,门外的福瑞轻轻叩了两下门,有丫鬟进来添火盆,沈一拂没往下说,递给云知一个眼神。
明明是在自己家的书房里,却让人窒息。
她问:「我可以看会儿书吧?」
「当然。」
老式的书大多书脊上没字,翻找不易,下边都找过了,她又搭□□往上。因发着低烧,这样攀上爬下几次,有些气喘,沈一拂问:「要找什么书?我帮你拿。」
「想看搜神记。」她也不问有没有。
「搜神记有十几卷,要看哪卷?」
她存心「为难」他:「都想看。」
他让她坐下,将大衣放在凳子上,挽起袖子,一本本帮她找来。
年少时他们就是这样,她坐在木梯上,看他收拾书房,不时叫他帮忙找书,找着了往往还耍赖皮说眼睛疼,非要他念来听。
旧景重现,她想起昔日是给他写过信的,因为没有地址没法寄,少说得有几十封,好像就搁在桌下边,于是下梯去找。但连开两个匣子抽屉都是空的,她问:「这里边的东西呢?」
「里头有什么?」他顺着问,倒是忘了遮掩。
她不知如何说,「也没,你上海的书房不都有挺多信笺什么的……」
「我多年未归家,信不会送到这里来……」说到此处,他意识到了什么,求证一般看向她:「我寄过信回家,但他们说……被我妻子烧了,包括婚书,都被她烧了。」
这样一说,云知才想起,在数不清第几个孤寂的夜里,也想过了断前缘,是烧过他的信。但烧婚书却是没有的事,想必是沈家的人看她死了,将所有遗物一并烧掉,为了骗沈一拂死心才那样说的。
想到那些一笔一划的情义都化为灰了,多少有些埋怨,怨这冰冷的沈家。
可是听他这样问,便问:「你妻子不都去世了嘛,你还找婚书做什么?」
「我离家之时,曾将婚书藏于床后柜中,也曾同她说,若不愿嫁,可将婚书带回王府……」沈一拂一双眼深深锁着她,「我她烧了婚书,是不是下辈子不想再做我的妻子了?」
她不知这一问所饱含了多少蕴意,却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真是榆木脑袋,亏他想得出这么绕的法子来问自己的心意。
她回过头:「沈先生这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妻子啊?」
「我……」
「帮我找书吧。」
沈一拂看她不答,想是不愿答,也就不再问了。
云知另存心思,双手撑着下巴,看他找来好几本:「沈先生不是很多年没在家里住了么,怎么对书的摆放这么熟悉的?」
柜上的书至少有一半还是她嫁来后置来的。
有那样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泡在书房里,实在找不着她的痕迹了,就将这里的书都看过。一遍又一遍,盼着能在一些书里找到她的随笔也好。
「我记忆力好。」他问:「还想看什么书,一并给你找来。」
「够看一早上了。」
她抱着这一遝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沈一拂去找垫子,想再提醒她一句「病人要有病人样」之类的话,转身时,看她专注翻著书,不知看到什么,两片嘴唇在笑,眼睛也微微弯着。
她倚在窗下,外头又开始落雪了,淡黄的日光柔和的镀在肩上,淡淡的,在梦里都留不住的这一幕,在眼前。
不舍得放她走。
一点点都不舍得。
他收回视线,生怕多看一眼又后悔了。
云知笑,不是因为书里的内容,是掀开其中一卷《董永》的书封,发现里头的夹层还在。
夹层里正藏着两份婚书,她当年也怕自己苦等成深闺怨『妇』,万一哪天冲动真把婚书烧了,索『性』藏在书里,看到最喜爱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又能等下去了。
趁他背着身,她迅速将其中一份婚书塞进他大衣口袋里,另一份藏在自己内兜里,又若无其事坐回去。
说不出口的话,等他看到,自然就懂了。
落雪与冰寒在屋外,暖意在屋中。
临近中午,她的体温好像又升了些,沈一拂不放心,让小厮去传来医生。
「就说是普通感冒嘛。」等医生走了,她吞下『药』片,『迷迷』糊糊地说,「要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走,你爹他们总不能为难一个病人。」
他给她掖好被子,「好好睡,睡醒了再说。」
她很快睡着,他守了一会儿,福瑞轻轻踱进来,说:「二少爷,老爷派人过来了。」
沈一拂示意福瑞看好这里,披上大衣踱出去。
早上他同父亲坦言,他无法对她做那种事。沈邦自认定之前种种皆是托词,便说要让人把她送回慎刑司里去。沈一拂便主动提出,愿意辞掉在上海的工作,回到父亲身边。
对沈邦而言,这自然是他最盼望的,原先也未必非要为难那个小丫头。
但他素来了解这个儿子,眼下顺从,事后也可以反悔。
于是附加了条件:若他再次忤逆父兄,离开家里,那小丫头回到上海或是苏州,还是能找她以及她的家人清算这笔账。
沈一拂答应了,提出要亲自送她回上海。关乎这点,沈邦略微犹豫,他也知道沈一拂这么多年在外边的人脉,真让他现在就出去,情势会如何扭转不好说。
可沈一拂尤为坚持,沈一隅帮说了两句,最终沈邦点头,只说犯了家规需得领了家法才能出门。
念他有过心疾,鞭子能省,但祠堂不能不跪。
这些事沈一拂没同云知说,沈家非久留之地,得尽快带她里离开。
*****
与此同时,沈一隅的跟班冯匡奔到屋内,抖了抖身上的雪,说:「二少爷到祠堂里了。」
沈一隅问:「点了几炷香?」
「三炷,二少爷至少得跪上两小时。」冯匡絮絮叨叨说:「这老爷也是心软,之前大少爷您犯错的时候,都是跪五炷的……」
沈一隅手一摆,「时间也够了。东院那边的人安排妥当了没?」
「一早就吩咐过了,等二少爷一走就开始。」
「福瑞那边……」
「他就一个人,能顶什么用?」冯匡走近两步,「恕奴才多嘴一句,那姑娘尚在病中,二少爷也不像是会乘人之危的人……」
沈一隅拨了拨手中的珠子,「他自然不会乘人之危。」
「那……奴才可真是愚钝了。这法子既然没用,到时惹得二少爷发怒,要怎么同老爷那边交待?」
「你以为我爹真的会在乎那小丫头的死活?」沈一隅笑了笑,「我二弟那边……他越怒,事就越好办,只有他怒了,父亲才会明白,谁才是最该继承沈家的人。」
说到此处,他睨了冯匡一眼,「但也得看你选的那些人顶不顶用。」
「爷您就放心吧,那一套可是从花馆……」冯匡咧嘴一笑,嘿嘿两声,没再往下说。
*****
云知这一觉睡得极为难熬,身体重的像灌了铅,太阳『穴』疼的突突直跳,听到周围有人声、也有人在拉拽她,但她眼皮黏着,想醒醒不过来。
有人在说「快一点」,还有人说「头发擦干」,她一度觉得自己像要给海浪淹没了,后来又想跌进冰天雪地中,冷的五脏六腑都在战栗。
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撑开眼皮,起初双眼无法聚焦,恍恍惚惚看到一抹红帐交叠在眼前,等意识回笼多一些,偏过头,才发现床边站着好些个人。
几个年轻的丫鬟……有上了岁数的婆子……
通通都是生面孔。
她第一反应是去找被子,手一拉,发现被褥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红绸缎面,枕头也换了,而床栏上挂着红红的罗帐……简直像是洞房的布置,在昏灯映衬霞简直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身上所著的红衣……倘若还能称之为衣服的话——这样束罗裙半『露』月匈的短襦乍一看像是仿唐的款式,却连个外披都没有,微湿的长发散落在肩背上,激得人不寒而栗。
床边的丫鬟看她醒了,忙踱上前来:「小姐可算醒了。我们已为小姐沐浴更衣过了……」
沐浴?
这话的意思该不会是趁她睡觉的时候……被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人……
「你们是谁……沈一拂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二少爷很快会回来。」那丫鬟边上的婆子说:「今夜是姑娘与少爷的好日子,还请姑娘配合……」
好日子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一个字也没听懂?
她活了两世,从未遇见过这样荒谬的场面,整个人吓到失语。但看那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就要上来,惊得连连后退,畏缩到床角。这一退她才惊悚的发现原先穿在身上的内衣没了,甚至腿下都是空『荡荡』的,内里未着寸缕。
「行房前得做个验身的检查,这是沈家通房的规矩,」那丫鬟说:「林小姐莫要害羞,我们都是姑娘家,一会儿您和少爷一起……我们也还是要跟旁伺候的。」
她听到「行房」「通房」的时候,简直要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产生了什么幻觉。
但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
床榻、房间、丫鬟……包括像被玩物一样裹在这里听着这些极尽羞辱的话,都是真实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清楚沈一拂绝不会这样待她,只能是沈家其他的什么人……尽管分辨不清是什么目的,也许就是要她害怕,要她崩溃……
哪怕她不愿在这些人面前现出怯弱的姿态,还是抑制不住牙齿在打颤,抱在月匈前的双手抖颤得厉害,甚至怕的发不出声音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沈一拂在哪?
*****
大雪的夜里,祠堂里没有取暖的火盆,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中跪上两个小时,沈一拂支撑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迈开脚步。
因提前吃过『药』,心脏只是微微不适,怕一会儿叫她看出端倪,出祠堂时还特地整过衣服。
他惦记着她的病,从怀里取表,看着都快七点了,怕她误了吃『药』的时间,不由加快步伐。
到了东院,见垂花门前挂着红灯笼,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大步流星穿过走廊,到庭院时看到房外站着几个小厮,都不是他东院里的人。
他心中一沉,一面唤福瑞的名字,飞快掀开布帘门。
入目处是红绸高悬,满目皆红,待冲到内卧,看到一屋子陌生的丫鬟,唯独没看到她。
「林小姐呢?谁让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婆子显然不太知情:「二少爷息怒,我们都是大少爷请来伺候林小姐的,本来行房前验明正身也都是府里规矩嘛,谁知她都不通情理的,咬了人就跳窗往外跑……」
婆子话没说完,「哎哟」一声,被狠狠踹到地上。
那些丫鬟从未见二少爷如此震怒,纷纷跪下,就见沈一拂几乎是冲着跨窗而出。
雪地里小小的脚印一路延向前,止于书房门口。
房门未锁,沈一拂推开,循着湿润的脚印,慢慢迈向前,在书房阶梯下看到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