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一直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直到赖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泡到手指都有些发白发胀时,含芝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她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任由含芝替她擦拭身体,然后为她披上香喷喷的浴袍。
也就在闻到那淡淡的花香时,楚颜才终于记起自己遗忘的事情是什么。
在那个沉香袅袅的净云寺里,还有一个也许野心勃勃的废太后,
如果窦太后真的有问题,那恭亲王也必定有问题,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这一次围剿江州拜火教的事情交给他真的没问题,秦远山真的救得回来,他该不会趁此机会大败一次,把朝廷的将士带去自投罗网,然后在损兵折将之际反咬太子一口吧?
楚颜几乎是在回过神来的瞬间就开始往外走,要不是含芝在她身后着急的喊了几句,说不定她就这么一路春光外泄地奔入太子的正殿了。
“主子,您去哪儿啊?至少穿好衣裳再出去啊!这么穿着到处乱跑,像什么话呢?”含芝急得不行。
楚颜脚步倏地一顿,略微尴尬地又赶忙倒回来,走到屏风后把含芝事先准备好的衣衫飞快地穿戴完毕后,这才心急火燎地往外赶。
含芝气得直跺脚:“头发!头发还没干啊!这么**地披着,跑出去吹了风可怎么办啊?”
主子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儿,回来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哪!先是半路遇刺,失踪了这么久,吓得她在宫里寝食难安;好容易回来了,居然开始不修边幅,这么大大咧咧地就往外跑!
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再说另一头,楚颜也不管**的头发还在滴水,长发披散下来,水珠浸湿了薄薄的夏衫,而那些湿意还在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她只顾着朝大殿跑,终于推门而入后,却只看见沉香在给桌上的茶壶换茶,闻声后惊讶地看着她:“殿下?”
“太子殿下呢?”楚颜忙问。
“殿下在书房……”沉香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太子妃又匆匆忙忙跑向了后屋。
沉香神色骤然一沉,而楚颜跑得快,没有看见……看她如此衣衫不整,面颊因为奔跑而略带酡红,沉香心头苦闷烦躁,这是要去引诱太子殿下么?堂堂太子妃,手段竟然如此下作!
只顾着恨,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有何资格对别人的闺房私事评头论足呢?
这一次推门而入,顾祁终于在了,只可惜却被楚颜撞见了不希望看见的一幕——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一手掌心朝下抵在桌上,额头贴在手背上,背部略微佝偻,就这么趴在书桌上,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听见推门声,他倏地擡起头来,见到来人以后,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然后若无其事地露出一抹笑意:“怎么了?”
注意到她凌乱的长发还在滴水,身上的衣衫也不太整洁,最要命的是那些水渍已然将上衣给弄得半湿,鹅黄色衣衫里的杏色肚兜若隐若现,很是惹人遐思。
顾祁饶有兴致地挑眉笑道:“太子妃果然是来邀请我同床共枕的?”
楚颜没说话,警惕地打量着他的面容……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唇色也失了几分红润,前一刻她明明看见他很难受,可这下子又忽然露出这么若无其事还略微不怀好意的笑容。
想到他一连赶路这么些日子,又是颠簸在马背之上,她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到顾祁身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额头,又在左右的面颊上探了探,还好,并不烫。
顾祁有些讶然,把她的手拉下来,失笑道:“怎么了?”
“不舒服?”楚颜问他。
他展露笑颜:“没有。”
楚颜定定地盯着他,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不舒服?”
大有“你不说实话我就誓不罢休”的意味。
顾祁低声笑了笑,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嗯,不舒服。”
楚颜立马转身朝外走:“我去叫太医。”
“楚颜。”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看她顿住脚,才说,“惧马这种事情,太医治不了,也不能治。”
楚颜身子一僵,忽然记起了萧彻说过的话——太子惧马的事情只有他和秦远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自然是不能叫太医来的。
她转过身去,忽然不知该说点什么。
这个人可以在她面前把喜怒哀乐都表露无遗,甚至把最脆弱的一面坦诚地告诉了她,毫不避讳,可唯独痛苦的样子不愿让她看见,她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何曾拥有过这么大的魅力,竟然让他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无妨。”顾祁出声唤回了她的思绪,“这点不舒服早就习以为常了,没有大碍,这么急找我所为何事?”
楚颜犹疑地看了眼他的脸色,这才正色道:“我去净云寺的时候曾经见过窦太后一面,她并不像个安分守己的清修之人,不管是言语之间还是神态之中,都隐隐可见倨傲积威之势,恐怕并不曾放弃过重新崛起的机会。而一个废太后若是要崛起,谈何容易?唯一的可能性……”她顿了顿,看着顾祁,情知对方已经会意。
窦太后要崛起,身后必定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恭亲王。
顾祁先是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这个,可表情之中却并无多大的诧异,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就这样?
楚颜显然是没有想过这就是顾祁的反应,他不信她,还是她说的确实缺乏一定的论据?但她无论如何不能出卖沐念秋,否则顾祁就该知道她其实完全不是那个获得悠闲自在、不理朝政的太子妃,而是处心积虑要在后宫站稳、同时在朝廷插入眼线的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了。
顾祁身体不舒服,也无法与她多说,只能安慰地对她笑道:“朝堂之事,我自有计较,你且放心。在江州受苦了好几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好好吃点东西,把身子养好。”
那句“朝堂之事,我自有计较,你且放心”倏地点醒了楚颜,她似乎忘了一件事,在她离宫之前,这位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她都看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她在替他担心,替朝政担心,可事实上也许太子早就有了自己的部署……
同一时间,她也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太子曾经对她说过,希望她是不理朝政的太子妃,安安心心待在永安宫。
不管是什么朝代,只要是古代,后宫参政都是当权者的忌讳。
楚颜忽然想问问自己,她是哪根筋不对,才会一口气翻了这么多错误?从关心他,到疏忽大意忘了自己一早定下的准则,再到如今亲自过问政事,自讨没趣。
你看你看,她就知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她现在已经开始嘴软又手短,还仗着一点宠爱就无法无天,以为自己是武则天了!
冷静了又冷静,楚颜咬了咬下唇,终于低声道:“那我先走了,殿下你……多喝些热水,也早点休息。”
手腕不出意外地被他拉住,下一刻,她被揽入一个透着淡淡清冽气息的怀抱。
顾祁在她耳边从容不迫地说:“不要担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太子妃便好,其余的交给我。我一早就说过,我不会再是从前那个受制于人、懦弱无能的太子殿下,而是堂堂正正的宣朝储君,定能护你安稳,风雨不侵。”
多小言的一幕,多小言的告白!
楚颜笑了,用自己的面颊碰了碰他的面颊,点点头:“我知道,我的担心多余了。”
想着那些痴情爱慕男主的韩剧小姐们,若不是怕顾祁被她的鸟语吓到,大概她还真的会握紧拳头对他甜甜一笑,大喊一声:“Fighting!”
……脑补太多是病,得治。
在走出书房的那一刻,楚颜明白了两个事实:
第一,顾祁不是恼她参政,但的的确确不希望她参政,而希望她是他背后那个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小女人。
第二,不论她身上的荣宠有多少,她需要牢记一件事情,她和顾祁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恋爱平等和绝对的坦诚相待。
何不就做一个贪图享乐的太子妃?演一场风花雪月的古装剧,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太子妃,其余的……都烂在肚子里,私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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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接到去往江州营救秦远山和剿灭拜火教两个任务的顾初时并没有直接去往江州,而是在临行前去了城郊的那处别院。
经历了上次的教训,别院里的人再也没有在白日里躺在院子的竹榻上睡过午觉,此番也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一树苍翠欲滴的梧桐树叶,没有说话。
看上去生机勃勃的小院有如此茂盛的大树,有一地奇花异草,甚至还有莺啼,后院还有小桥流水……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那个人亲手为她打造了一个乐园。
只可惜对于被围困其间的人来说,堪比囚笼。
顾初时从外面下马,走进了小院,窗前的女子骤然看见了他,面色一变,对着身边的婢女喝道:“莺儿,关门!”
那婢女本就是顾初时找来服饰她的人,哪里又会违背雇主的意思,真的去替她关门呢?她眉心一蹙,索性自己快步走去门边关上房门。
只可惜才关到一半,顾初时已然踏至门边,伸手抵住了门,然后欺身而入,对那婢女说了句:“出去。”
莺儿点头,依言出去了,还合上了门。
顾初时伸手想碰一碰那女子的脸,她却警惕地后退三步,一脸冷漠地盯着他。
他一顿,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才说:“我要走了。”
“那正好,叫莺儿送客。”她毫不客气。
顾初时沉默了片刻,才解释道:“我是说,我要离开京城了。”
“如此一来,困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了,当不了宠物,也得不了乐子,那不如临走前还我自由,放我走吧。”这一次,她回答得更不假思索。
顾初时终于还是忍不住眼眸一沉,直直地锁住她:“这么多年了,你就当真那么恨我?”
“不然呢?”她笑得可悲又可恨,像看待仇人一样看着他,“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像只动物一样,想起来的时候来逗弄两下,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难道我该感激你爱戴你崇拜你?”
每一次和她说话,顾初时都忍不住动怒,这一次也无一例外,似乎他的沉稳和耐心总是会轻易在她这里耗尽。
他大步走上前来,重重地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关着你,逗弄你,任你自生自灭?”他忽然开始笑,笑完了愠怒地对她说,“我如果把你当做动物,我何必给你吃好穿好?我要是真的关着你,又怎会带你出去逛街春游?”
她也笑,笑得很凄凉:“是啊,你给我吃好穿好,因为你心情好,你想看我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你是恭亲王,连带着宠物也要高人一等。你带我春游,一年几次?你带我逛街,哪回不是限制了我的自由?你知不知道若是你要把老鹰关在笼子里过一辈子,就最好不要在它脚上栓根链子,然后时不时地打开笼子让它以为它自由了,结果等它真的飞了出去,看见了更近一点的蓝天,却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飞上去……你以为的恩赐,对我而言不过是更大的折磨!”
顾初时恨不得掐死她,而下一刻,他真的这样做了,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而她竟然还笑着说:“你舍得?舍得就掐死我吧,反正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是那样有恃无恐,而他因为得不到,偏偏被她掐住了软肋。
他气得眼睛都红了,可是看到她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面色通红,他却又忽然松了手……因为她该死地说对了,他是真的舍不得!
顾初时推开门大步往外走,听见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从后门笑着冷静地对他说:“若是你真的离开京城了,那我也开心了。”
他倏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然后勾唇一笑:“是吗?可我偏偏是奉命去打仗的,我若是战死在外,就算化作厉鬼也一样回来,与你纠缠不休,叫你永世不得安宁。”
他看见她的脸色骤然一白,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可是心头却更加郁结,只能大步朝外走。
他恨这个女人,可他也控制不住地爱着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