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延宫的后院,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全然不复先前的欢乐气氛。
楚颜被冻得嘴唇乌紫,小脸煞白,浑身都湿透了,被赵容华用毛巾裹成了一团。
太后、皇帝,还有容皇贵妃以及所有宫眷们都站在那儿,皇帝没说话,宫妃们自然也不吭声。
同样浑身湿透的还有秦远山,方才他见楚颜在水里扑腾,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若是楚颜有事,他毫不怀疑他那个总是不用脑子思考的姐姐也会跟着完蛋。
眼下,长公主也搂着他,用干毛巾帮他擦着身子,脸色很是难看。
先前听见后院传来的响动,皇帝带着一众人从大殿赶了过来,却只看见清阳又惊又怕后悔不已地站在岸边,而秦远山正努力地把楚颜往岸上托。
楚颜不会水,而秦远山费尽力气要把她给救上来,两个小小的人就这样挣扎在水里,看得人心惊胆战。
长公主忙叫了起来,“我的天,远山!赶紧给我上来!这么冷的天跑到水里去做什么?”
秦远山会水,长公主自然知道,见他这么不要命地救楚颜,惊得心跳都停止了。
不用皇帝发话,几个小太监立马就跳下湖去,把两个小孩子给捞了上来,而宫女拿着干净的毛巾来,被长公主和赵容华一把夺了去,各自抱着自己的小孩,焦虑地擦拭着。
楚颜咳个不停,眼睛红红的,浑身都在发抖,扑在赵容华怀里哭个不停。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熬姜汤!”太后心疼地看着呜呜哭着的楚颜,又看了眼一声不吭地缩在那儿的清阳,心头有数了。
长公主不是她的孩子,从前又仗着先皇的宠爱在宫里肆意妄为,好不容易嫁出去了,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而先皇去了以后,现在的皇帝与长公主的关系也算不得亲密,长公主若是个识时务的人,自然就会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了。可她不仅没有安分下来,还照着从前的模样飞扬跋扈,连带着把自己的女儿也带成了这幅模样。
今日是太后的寿辰,眼见着清阳穿着身大红罗裙,太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毕竟还是有些想法的。
当下明知是清阳犯了事,仍是没有给长公主留情面,皱着眉问了句,“怎么回事?”
没人吭声。
楚颜只顾着哭,秦远山脸色苍白地任由母亲替他擦拭,而清阳更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皇帝沉着脸问楚颜,“既然落水的是楚颜,那你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楚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过头去又气又怕地看了眼清阳,哭得更厉害了。
顾祁也站在皇上身后的,看着这一幕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铁定是清阳手贱,把楚颜给推下了水。
那个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地站在人群里,眼里满是凄惶,就连顾祁也看得有些失神。
这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挫折。
皇帝见楚颜说不出话来,又看着秦远山,“那你来说!”
听语气,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秦远山看了眼不吭声的清阳,又看了眼发抖的楚颜,最后感受着长公主微微用力地拽住他的胳膊。
罢了,他打出生起就不停地为这母女俩善后,明明平生最讨厌虚与委蛇的人,却不得以次次都做了自己最讨厌的这种人。
小小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却擡起头来看着皇帝,从容不迫地说,“回皇上,是姐姐跟我闹着玩,结果一不留神把赵小姐推入湖里了。但赵小姐落水以后,姐姐立马叫我下去救人,还望……还望皇上不要责罚姐姐。”
清阳的脾气和性格,在场的人都清楚,皇帝自然也不例外,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恐怕北郡王的话也不可尽信。
赵容华看着长公主还在死撑,身躯笔直地立在那儿,又看着怀里的楚颜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下气不打一处来,破天荒地不再沉默,而是站了出来,语气沉沉地说,“皇上,楚颜自打进宫以来,三番两次地被清阳郡主欺负,上一次被打破了额头,前些日子又被抓了脸,跟个泥人儿似的哭着跑回来。臣妾想着那毕竟是郡主,公主府的千金自然是娇贵了些,脾气不太好也是应当的,便教导楚颜凡事多忍让,也未曾向皇上说过清阳郡主半句不是,可是今日……”
她顿了顿,面上倏地沉了下来,“可是今日,楚颜竟然被郡主推入了湖里,好在皇上及时赶到,才没有出事。正所谓事不过三,臣妾真怕楚颜今后还要面对郡主更多的责难,她还这么小,哪里承受得起这种折磨?臣妾恳请皇上还楚颜一个公道,否则他日楚颜有了三长两短,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向家中的大哥和父亲交代了!”
楚颜扑在她怀里,听了这话,身子僵了一下,而赵容华只是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楚颜会意了,之前因为自己在元熙殿说的那番话,赵容华一直退让,没有发作,只为了不给她带来更多麻烦。可今日皇上在这里,这件事情也足以让清阳得到应有的惩罚,挫一挫她的锐气了,而更要紧的是,有皇上替楚颜做主,谁敢有半点不满?
长公主的脸色难看得不行,对着清阳狠狠地道,“你行啊你,长本事了,今日是太后的寿辰,你也能在这儿惹出乱子来,赶紧给我跪下!给你皇奶奶和舅舅道歉!”
舅舅,皇奶奶……这样亲昵的称呼,谁都看得出,长公主是在替清阳找台阶下。
清阳被吓得不清,当下也不敢撒泼了,哆哆嗦嗦地就来到人群中央要跪下。
岂料太后却忽地转过身去对赵容华道,“楚颜浑身还湿着,赶紧带到房间里去换身干净衣裳,不然该冻着了!”
清阳的身子僵在那里,连带着长公主的表情也僵住了。
太后不给她们台阶下。
清阳能穿成这样来参加她的寿宴,显然是不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了,既然她们当着宫中众人的面不给她应有的尊重,她又为何要给她们脸面?
皇上也早就想发作清阳了,这还是皇家子孙呢,如今还不到六岁,就被长公主宠上了天,威风耍得全京城的朝臣世家都知道了!
现在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将来不知会养出个怎样没有分寸的野丫头来,嫁不出去也还好,怕的是做出些胆大包天的事情,坏了顾家的名声。
他也板着张脸,回头对太后点了点头,“母后说的是,让赵容华先把两个孩子带进去换身衣裳,喝完姜汤,再让太医给瞧瞧,别回头病了。”
他朝容皇贵妃点点头,容真会意,跟着太后和赵容华一起把两个孩子带进了屋子。
皇帝看着他们走了,这才缓缓地转过头,当着一众宫妃面无表情地对长公主说,“皇姐的脾气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朕念在你是朕的皇姐的份上,不曾说过你半句不是,而今你却把自己的女儿也带成和你一样的德行,目无尊长,是非不分,丝毫没有皇家子嗣应有的礼节。今日之事,朕必定要严惩清阳,否则便是徇私枉法,坏了宫里的规矩!”
长公主一见皇上这架势,哪里还忍得下去?先皇只有她一个女儿,宠她爱她,才把她惯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而今皇帝不过是她的弟弟,竟然当着一众宫妃的面狠狠地给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一耳光,这叫她怎么甘心?
她一把将清阳拉到身后,毫不示弱地望着皇帝,“皇上要为了一个朝臣之女严惩我的女儿?清阳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值得皇上这样动怒?我是她的母亲,谁要是想动她一根汗毛,就得先踏着我的身体过去!”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却一下子眯了起来,浑身上下散发出寒意,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他本来就是个内敛的人,不管是生气还是喜悦,都不轻易流露出来,而今这样的反应……恐怕已经是盛怒了。
“踏着你的身体过去?”
这算什么?在挑战他的权威么?
皇帝看着这个理直气壮毫不退缩的长公主,火气一点一点烧上了心头。
她以为她是谁?既非与他同母所生,又非与他感情深厚,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他叫板?
他过去不过是给她几分面子,也不希望外面传出什么有损皇家颜面的话来,这才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没做出太过分的事,飞扬跋扈了点也能容忍。
可如今看来看来是他容忍她太久了,叫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公开反对他的决议!
最后一点耐性也用光了,皇帝冷冷地开口道,“既然皇姐想要与清阳一同受罚,朕这个做弟弟的也不拦着你。来人,把长公主与清阳郡主带回公主府,即日起,禁闭一个月,其间不得踏出公主府半步!另外,府内所有人不得擅自外出,府内禁止一切活动。朕希望长公主与清阳郡主能对今日之事好生反省反省,以免他日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情来。”
他回过头去看了眼郑安,“叫内侍府的人把公主府给朕看牢了!除了日常购置,朕不想看到一只苍蝇飞出去!”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头简直要气炸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父皇还在时,她是整个皇宫都要仰视的金枝玉叶,而顾渊不过是个地位尴尬的不受宠的皇子罢了,今日竟然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死死地拽着裙摆,面色铁青地看着皇帝,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皇帝毫不避讳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皇姐已经出嫁了,按理说便是驸马的人了,与皇宫的关系也不比从前,还望你牢记今日的教训,不要总想着皇宫是你一个人的天下。”
他的眼神冷冽而锐利,像是在告诉长公主:这个皇宫是他的天下,他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而长公主也跟丢了魂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帝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只留下一袭飘逸的黄袍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清阳哭着拉她的手,“母亲……”
原以为母亲会和从前一样安慰她,岂料长公主霍地举起手,朝着清阳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叫你惹是生非!叫你不知天高地厚!这下好了,咱娘俩都给人踩下去了!你高兴了?”
她气得不能自已,哪怕是素来宠爱不已的女儿也没法平息她的怒火。
看着清阳的脸,这五官和眼神都像极了驸马秦殊,没有遗传到她一点,自然也不会和宫里的血脉有相像之处了。
她这样看着清阳,仿佛透过女儿看见了丈夫的脸,那个人总是这样淡淡地望着她,笑也是淡淡的,说话也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壶毫无波澜的水,永远也不会有半点涟漪。
她当初就不应该下嫁于他的!她真是疯了才会听从母亲的话嫁给秦殊那个人!
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
而她还要被迫忍受这种嫁出宫后的尴尬人生,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皇宫里的金枝玉叶了!
长公主的心里被绝望与愤怒充满了。
可是对于这样的事实,她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在所有人或嘲讽或同情的目光里,昔日最受先皇宠爱的长公主也难逃皇命,只得在一行人的“恭送”下,毫无颜面地出了宫,被一路“护送”至公主府。
公主府,秦殊正在书房临摹一副名为水中仙的名画,岂料忽地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接着便是长公主的尖叫与咒骂。
对此他并不感到陌生,只是眉头轻皱,也没急着出去看,而是继续提笔勾勒。
他的笔尖下正是一只含苞待放的清荷,将开未开,犹如羞涩的下凡仙子,那羞怯又美好的意境在他的笔下盛放开来,仿佛就这么看着都能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袅袅清香。
而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怒气冲冲的长公主霍地推门而入,再看见他依旧在悠闲惬意地作画后,浑身的怒气值上升到了顶点。
“秦殊!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你混账!你该死!”
她一把抓起书桌上未完成的画作,狠狠地撕成两半仍在脚下,而看着秦殊的目光仿佛是势不两立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