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祁没说话,于是屋内只剩下一室静谧,鼻端是书香萦绕,空气里有一种熨帖安宁的味道。
楚颜也安静地望着他,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灵气,像是在等待他对自己的考验。
见他不说话了,她想了想,才慢吞吞说,“我知道太子哥哥讨厌我,也不想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顾祁扯了扯嘴皮子,“还不算太笨。”
“我也知道太子哥哥那日当着众人的面给我手帕擦眼泪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大家都看我不顺眼,要我老老实实离开皇宫,回到赵家去。”她用脆生生的声音说着这样现实的话,稚气的脸蛋上慢慢地浮起一点黯然。
顾祁不说话,就让她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楚颜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慢慢地弱下去了,“在府里,因为我是嫡女,所以弟弟妹妹都不喜欢我,知道我要进宫后,都巴望不得我早点走。进宫以后,又因为我是姑姑的侄女,也是太子哥哥的表妹,所以大伙也都看我不顺眼,巴望不得揪着我的一点错,叫我就这么拎着包袱又滚出皇宫,回到府里。”
“我已经很努力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了,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大家都不喜欢我。”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然带着颤音,像只呜咽的小猫。
楚颜胡编乱造一大堆,把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哭起来。软弱的姑娘固然不可爱,可是适当的软弱绝对有助于激起男性的怜悯与同情。
顾祁站在那儿没说话,背后的窗户微微开阖着,日光从那儿倾斜进来,把他的影子拉长在地上。
他看着面前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的人,小得可怜,就这么藏在墙角,好像巴不得把自己塞进地底下,然后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了。
他曾经用仇视又厌恶的眼光看待这个无缘无故被安排进宫的小人儿,因为知道她会是母亲用来为赵家夺权夺势的棋子。
而今,楚颜这样清晰明朗地把她的处境摆在他面前,却好像提醒了他一个被遗忘已久的事实。
在他的童年里,又何尝不是经历着这样的一切呢?
他是皇帝的长子,却又摊上一个并不受宠的母亲,所有的妃嫔都巴望不得他早点下台,甚至死了也行,至少她们还有机会为皇上诞下皇子,荣冠后宫。
他在母亲那儿被当做是未来皇帝一般,受到一个孩子不应承受的压力与苛责,而后来好不容易去了容皇贵妃那里,才有机会过上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
他倒是有幸遇见了一个容皇贵妃,可是楚颜呢?
楚颜什么都没有,只有众人的眼红嫉妒,还有来自赵容华的压力。
日光笼在那个小小的人身上,叫人看着觉得边缘都有些模糊了,仿佛泛着微光一般。
顾祁听见自己用平和而遥远的声音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而楚颜仿佛怔了怔,擡起头来望着他,面上犹带泪光。
“人的一生里,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生在哪里,父母何人,身上会承担怎样的责任与压力,命运又会怎样嘲弄你打击你……这些事情都不在你的预期里。”顾祁十分平静地望着她,“但至少,你要学着适应它们,要么被它们改变,要么……就去改变它们。”
这番话是容真教会他的,那时候她微笑着看着躲起来哭的他,用有那样温柔的眼神望着他,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她说,“当我还是那个默默无闻被人欺负的小宫女时,又有谁知道今日的我会成为皇上独一无二的容皇贵妃呢?”
从一个宫女走到今天,一定比他生来就是皇子的路程要坎坷很多,而她一介女子都能做到,他又为何顾影自怜呢?
同样的,顾祁不心疼楚颜,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因为她的可怜就改变初衷去接受她,只是她这样缩成一团哭泣的模样像极了曾经的他,他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影子指条路罢了。
楚颜抹着眼泪,似懂非懂地问他,“若是我努力改变,太子哥哥就会喜欢我了吗?”
顾祁“呵”了一声,“你未免想太多了。”
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嗤的一下又熄灭了。
顾祁想嘲讽她两句,却听见自己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皇宫并不是安身的最好地方,也不一定就比你在赵府过的日子好。你要明白,不是别人为你安排了什么样的人生,你就一定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如果易地而处,他和她也许就不会再这样剑拔弩张。
所以,出宫去,不要搅进这趟浑水。
楚颜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他厌恶的本来就不是她,而是她背后代表的势力和她若是成功上位后会出现的对他不利的后果。
若是她不按照赵容华的想法来做,若是她肯放弃当太子妃的念头,他完完全全不会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恶。
可是她没得选,她也不会再出宫。
出宫做什么呢?当个被退货的次品?
楚颜清楚自己会继续走下去,而她也有那个信心,去改变这个老成早熟的禁欲式苦行僧太子。
毕竟她是二十一世纪来的楚颜,不是这个时代怯懦而没有主见的女子。
挑战性越大的事,做起来也越有意思。
她忽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来,用衣袖把眼泪擦了个干净,站起来拍拍裙子,“我会和太子哥哥一样的,一样坚强独立,一样勇敢。”
反倒是顾祁诧异了,她如何知道他是在以自身经历开导她?
可是楚颜笑得那样好看,哪怕年纪还小,也掩饰不住稚嫩的面容上显露出来的倾城绝色。
她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不够清秀,却娇艳异常,哪怕不施脂粉,也是朱唇红艳、肤若凝脂,完完全全的祸水样。
顾祁在失神之际,又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样貌,还真是,真是祸国殃民!
两人在书房里待了好一会儿了,破天荒的没有争锋相对,反而说出了这么一番心里话。
若不是清阳打从走廊上经过,忽地推门而入,恐怕这样的时光还能持续更久。
清阳堂前屋后地捉着只麻雀,匆匆跑过书房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于是脚步一顿,分辨出了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哥哥。
若光是太子便罢了,她还没那么想不开,巴巴地跑到自己畏惧的人面前去,可是拔腿走掉之前,却忽的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枝头黄莺。
这这这,这不是楚颜吗?
清阳一惊,跑到门口去听墙角,岂料门没关好,只是虚掩着的,她这么一靠上去,不由自主就顺着门跌进了屋子。
屋内的平和氛围倏地被打破,顾祁和楚颜都回过头来,看着跌在地上哎哟连天的清阳。
顾祁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不悦地看着清阳,“你在偷听?”
清阳一看见他皱眉头就哆嗦,哭丧着脸狡辩道,“没啊,我没偷听……”
楚颜一脸黑线地扶额,“没偷听怎么会忽然摔进来了?”
清阳猛地朝她怒目而视,“关你屁事!”
“……”
楚颜没吭声,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心里却直感叹这位郡主果然是五岁多的孩子,战斗力低下成这样。
胜之不武何来成就感啊?太遗憾了。
太子殿下在这种时候果然发怒了,冷冷地看着清阳,伸手往门口一指,“若是要撒泼,去大殿找你母亲,此处是看书的地方,容不得你胡闹!”
在他眼里,清阳纯粹是被长公主宠坏了的孩子,无法无天,没大没小,实在是令人厌恶。
清阳在府里素来都是小霸王,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当下眼泪涌上眼眶,只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出去。
楚颜看着太子的脸色,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招惹他,便轻手轻脚地把书放好,规规矩矩地说了句,“太子殿下,我先告退了。”
她低眉顺眼地从他面前经过,而顾祁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没有说话。
楚颜沿着长廊一路走到了尽头,却在池子边上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北郡王秦远山,清阳的亲弟弟。
那个五岁多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垂头认真地看着本书。
楚颜想哭,为何到了古代以后遇见的人都是学霸?
她在现代也是从小学才开始接受这种正规的文化教育,怎么搁在古代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形了?本来还为这次穿越专业对口而洋洋得意,可这么看来,恐怕十五六岁的时候这群熊孩子的本事就得赶上她这个汉语言博士生了!
想到自己和清阳看不对眼,她转过身去,不打算和这位小小年纪就受封的北郡王有所交集。
可是才刚转过身,先前的脚步声就已经惊动了秦远山了,他就这么回过头来看,叫住了拔腿欲走的楚颜。
“赵小姐。”
楚颜腿一僵,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像个真正的淑女那般对他微微一笑,“见过北郡王。”
秦远山不似清阳那般飞扬跋扈,恰恰相反,他的笑容像是真正的三月春风,叫人觉得平和而美好。
和太子一样早熟的家伙像个成人一样笑得温和有礼地望着她,“赵小姐不用多礼,叫我名字就好。上回姐姐和你闹了点不愉快,多亏你不计较,我替姐姐谢谢你了。”
上回和清阳打架的事情确实是楚颜让了步,没有拆穿秦远山为姐姐编造的谎言,所以这回他谢她也是应该的。
楚颜也不客气,也因为这位北郡王温和又宁静的态度,没法把他和他那个飞扬跋扈的姐姐联系在一起,于是笑道,“郡王客气了。”
“秦远山。”他又一次纠正道。
楚颜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好,秦远山。”
进宫以来,有过交集的小孩就只有清阳、沈辛了,今日又多了个秦远山——当然,太子和顾明安在她看来已经不算小孩子了,而这个秦远山算是楚颜最喜欢的一个了。
五岁大的孩子哪怕早熟,眼里的一些情绪也是没法遮掩的,而秦远山从始至终都笑得很平和,也是因为性格使然。
楚颜分辨得出,他和他姐姐是真不一样,也不知长公主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为何一儿一女性格截然不同呢?
就在这时候,长廊那头传来一个气冲冲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祥和的氛围。
“赵楚颜!你又在欺负我弟弟了!”
楚颜额头三根黑线滑下,所以这就是恶毒女配么?哪里都有她!简直是无处不在啊!
她回过头去正欲解释,而秦远山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姐姐,赵小姐没有——”
“砰——”秦远山的话还没说完,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牛逼的姐姐照着楚颜就是一推,而楚颜身子骨瘦小,哪里经得住圆润的清阳这么折腾?
脚下一个踉跄,重心一个不稳,于是楚颜姿态优雅地……落水了。
早春三月的湖水真他妈冻得死人,冰凉冰凉的把楚颜全身都淹没了。
她一边扑腾一边苦逼地想:妈的,也不知道真正的赵楚颜会不会水,这种时候叫她是游还是不游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的故事看起来真的很无趣咩?对手指,咱们二十章以前应该会长大滴,或许更早也说不定。
周四上榜,忐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