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南桥没课,外面阳光正好,她把窗帘拉开,坐在客厅里看书。
老校区里有很多教职工居住的居民楼,和她们这几栋新修的宿舍面对面。不同于新宿舍的红白砖墙,居民楼是没有贴瓷砖的那种最老式的水泥墙壁,爬山虎和一些不知名的红花点缀在墙壁上,青苔和泥土反而给人一种寂静又活泼的美感。
也看不进去书,她盯着窗外失神。
片刻后,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噼里啪啦在放鞭炮,一群人欢天喜地地喧闹着。她忍不住合上书,走到窗台边上去看。
原来是在办喜事。
新郎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站在一楼的楼道前,有人在吆喝:“新娘子,你老公来接你啦!赶紧开开门!”
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合后。
大概是新娘子那边的亲戚在门里也跟着吆喝:“要我们新娘子开门,先把红包掏出来,看看够不够大再说!”
新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好几只红包,恭恭敬敬地从门缝里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大门忽然开了,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冲了出来,把他围作一团。
“我的呢我的呢!”
“我也要红包,姐夫,给我红包!”
“哎哎,还有我的!”
……
南桥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却注意到在这喧哗的旁边,有个小姑娘躲在居民楼侧面的小巷子里。她穿着很漂亮的裙子,看样子应该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却不知为什么独自坐在巷子里,埋头不吭声。
朱恬恬起床了,从厕所里洗漱完毕,伸着懒腰走出来,没好气地说:“还指望睡个懒觉呢,结果外面闹嚷嚷的不知道在干嘛,我在被窝里挣扎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只能爬起来。”
她凑到南桥身旁往窗外看:“哦,搞半天是在办喜事。”
她也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楼下的那个小姑娘,禁不住疑惑地问:“诶,你看她,人家都欢天喜地的,这小孩儿怎么埋头坐在那儿?是,是在哭吗……”
正说着,小姑娘的妈妈就开始找她,一边到处搜寻,嘴里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云云,云云?”
她闷声答了句:“我在这儿!”
她妈妈跑到了巷子里,一把拉起她:“躲在这儿干嘛啊?快点,你哥哥的婚礼要开始了,咱们得坐车去酒店了!”
小姑娘往后一缩,红着眼睛嚷嚷:“我不去,我不去!”
“你哭什么呀,今儿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你少给我掉眼泪!多不吉利啊!”女人着急了,伸手就去抹她的眼泪,“你这孩子在哭个什么劲儿啊,好端端的,叫人看了又得说你不懂事了!”
“我不要哥哥结婚,我不要!”小姑娘一把拍开妈妈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他结婚,不要新娘子!”
小姑娘也就六七岁大的样子,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妈妈急了,伸手要打她,新郎却闻声而来,几步跑来将小姑娘护在了身后:“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啊?”
他蹲下身,把小姑娘搂在怀里:“跟哥哥说说,谁欺负你了?”
一边说,一边给女人做手势,示意她先走,他来安慰小姑娘。
女人又低声说了两句:“那行,你赶快,她就这脾气,一天到晚老爱哭。要实在劝不了,你忙你的去,新娘子还等着呢,哪有时间让你在这儿哄她这小孩子脾气?”
朱恬恬看得无聊,走到客厅里去拿昨晚买的早点,还问她:“诶,这儿有蛋糕,你也来吃点吧?冰箱里好像还有牛奶,我去热一热。”
南桥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巷子里的那一幕。
西装革履的新郎将小姑娘搂在怀里,轻声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指控他:“你,你骗人!大骗子!”
“呵,我怎么就成大骗子了?”新郎有些好笑,刮刮她的鼻子,“原来是我把你惹到了?说吧,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他一问,小姑娘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说:“你,你答应过我的,说好了等我长大娶我当新娘子,你,你答应过的……”
说到后来,已然变成了呜咽声,再也听不清她在念些什么。
男人哑口无言,片刻后笑出了声,一把将她抱住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要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妹妹,哥哥就算有了新娘子,也绝对不会不要你的。”
他觉得这样的妹妹很可爱,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小姑娘只是一个劲哭,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双颊红红。
男人安慰了她一阵,外面有人叫他了:“新郎官跑到哪儿去啦?再不来,你家新娘子要被人拐走咯!”
他回头应了两声:“就来就来,马上就来!”
抱起妹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安慰,很快就消失在南桥的视线里。
朱恬恬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了两杯热牛奶招呼她:“诶,还站那儿看什么呀,结婚嘛,又不是没见过。快来快来,把牛奶喝了,一会儿我想去书店逛一逛,刚好今天太阳好,你陪我去,成不成?”
没听见南桥应声,她疑惑地端着牛奶走到窗边:“干什么呀,看得这么失神?”
拽了拽南桥的手臂,看清南桥的表情之后,她一下子呆住了。
“你,你怎么哭了?”
窗户边上,暖融融的阳光从头顶洒进了屋子,一地细碎的金黄。
南桥站在窗边,大梦初醒般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她慌忙擦着那些好像永远擦不干的眼泪,连勉强的笑容都很难挤出来一个。
朱恬恬看看窗外,再看看她,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回想起前些天在走廊上拎着酸辣粉时看见的那一幕,黑暗里相距咫尺的兄妹……她忽然把牛奶放在了一边的柜子上,一把拉过南桥。
“你过来,我们谈谈。”
谈什么?
有什么好谈的?
她的秘密是一份难于启齿的感情,不能说,也不能忘。从十七岁那年爱上一个人,做梦般在他的庇护下成长至今。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也是她永远没有办法得到的人。
***
回程很漫长,易嘉言坐在飞机上却忽然兴致缺缺。来时觉得窗外那司空见惯的云层也美得令人屏息,却没料到离开的时候心情会如此低落。
他该欣慰的,毕竟南桥一个人过得很好。
不,不是一个人,她已经找到了可以照顾她的那个人,今后只会过得更好。
里昂的机场,卢雅微站在出口处等他。
易嘉言从大厅里走出来,看见她一身火红的大衣,忍不住笑起来:“怎么,提前过圣诞吗?”
“没有,就是喜欢当人群中的焦点而已。”卢雅微笑着伸手去接他的包。
“我自己来。”易嘉言没有同意。
“你一个人又拎箱子又背包的,我打空手像什么话?毕竟我也是来接人的,好歹让我拿出接人的样子吧?”卢雅微瞪他。
“没事,我自己来。”还是那句话,一模一样的语气。
卢雅微有些泄气,跟在他身后往外走的同时,噘着嘴嘟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追你大半年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算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也总该动心了吧?何况我还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女……”
易嘉言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她:“当初一起来法国的时候,我分明说了只是同事关系,谁同意要和你发展什么了吗?你自己心怀不轨,还怪我不为所动?”
卢雅微看着他,看着那张雅致的面庞上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忽然就不笑了。
她走上前去问他:“见到南桥了?”
“见到了。”
“她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
“那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手头上事情这么多,还非得千里迢迢赶回去看她,之后几天有你受的。”
“……”易嘉言没说话。
卢雅微再看他片刻,忽然来了气。
“你骗谁啊,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过,所以说什么也要跑回去看一眼。如果她过得不好,你露出这副伤心欲绝的表情也就算了,可你也说她过得好,你现在又在担心个什么?”
“我没有担心什么——”
“你够了吧,易嘉言,骗骗自己也就算了,何必把别人都当成和你一样的傻子呢?”卢雅微仰头看他,平静地说,“我也跟了你这么久了,不见得比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子。你想什么筹划什么我也许不知道,你有了什么新的合作计划我可能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我看得很明白,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易嘉言站在那里没说话,片刻后才说:“她是我妹妹,惦记她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妹妹?亲妹妹?有血缘关系?你们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卢雅微笑着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好笑地问他,“我也有哥哥,我们是亲生兄妹,从小到大朝夕相处,好得跟穿连裆裤似的。可我自问我和他关系这么亲近,也绝对没有像你惦记南桥这么惦记他,我不会看到什么都想起她,我不会走在街上总是问自己他这个时候在干什么,需不需要我,我能为他做点什么,我更不会把她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拒绝一切爱情的可能性,就好像自始至终都在等他。易嘉言,你对人对事都很聪明,可在这件事情上你真是傻得可怜——”
“雅微。”易嘉言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卢雅微,“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总是妄图去揣测别人的心意。”
“我只是看不下去你这么骗人骗己!”
“我有没有骗人骗己,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清楚个鬼!”卢雅微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倏地将他的衣袖一把撸了上去,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一条红绳子,“你是在搞笑吗?她毕业的时候送了你一条幸运绳,你一戴就是这么多年,洗澡的时候取下来,睡觉之前放在枕边,有一次都飞走了,想起绳子忘在酒店,又立马坐飞机回去拿。我问你,你是有病吗?一条绳子而已,对你来说有那么大的意义?我见过很多人宝贝自己的珠宝首饰,见过很多人一天到晚炫耀结婚钻戒,可我没见过你这种神经病,自己的妹妹送一条绳子而已,你就宝贝成这样!你扪心自问,你要真当她是你妹妹,会这么神经质地惦记着她,以至于一条绳子都当成命一样去护着?”
易嘉言面色一沉,倏地收回手来,将衣袖重新挽了下去。这一次他动怒了,拎起箱子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卢雅微追了上去:“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你不想交女朋友也就算了,你这么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头脑清醒,对人对事都很用心,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对谁都用心,唯独对你自己没用心!你成天考虑别人的感受,成天想着如何把事情做得最好,达到于人于己利益最大化,可是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地方?你也有心,你也有感情,你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去面对它不行吗?”
“你说够了没有?”生平第一次,这个素来温和的人再也没有了半点温和,面色一凛,几乎是忍无可忍地回头看着她,“别人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你说个不停?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你一直指指点点。”
“你有分寸吗?你爱上谁了你都不知道,你做不到放手去爱,也做不到让自己不爱,你这叫什么分寸?”卢雅微也冲他大吼大叫,“你不爱我就算了,你对自己好点会死吗?你非要这么忍着痛着藏着掖着,你敢不敢不懦弱,你敢不敢拿出点男人的样子?”
易嘉言面色铁青地伸手拦下机场出租车,将箱子塞进了后备箱里,然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卢雅微还在外面大吼大叫,他却再也不想理会她,只是把窗合上,沉声跟司机报出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用法语问了句:“不用等外面那位女士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请直接开走,谢谢。”
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只想摆脱卢雅微,摆脱掉那个自以为是胡说八道的女人。
出租车疾驰在机场高速上,易嘉言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没说话,可是胸腔里似乎被人安装了一只复读机。哪怕卢雅微不在车里,她说的那些话也反复循环在他的身体里,撞击着他脆弱疲惫的四肢百骸。
他惦记着南桥,从来没有像惦记她一样惦记过别的人。
他在乎她的一切,在乎到无时无刻不是牵挂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她的近况。
他记得她一切的喜好,记得她流泪的样子和欢笑的样子,哪怕只是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跟着她一起难过一起狂欢。
可她是他的妹妹。
她是他的妹妹啊!
易嘉言心乱如麻,指尖蓦地蜷缩起来,手握成拳,青筋毕露。
烦。
烦。
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