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下,那抹耀眼的红仿佛雪山上的霞光,眨眼间冲出起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旗门,一路行云流水而下。
继魏光严之后,他是第二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选手。山下的观众们依然在欢呼,尤其是他接近终点处时,各色的旗帜都在空中挥舞着,来自不同国家、说着不同语言的人,纷纷兴奋地尖叫着。
越靠近终点,喧哗越大。
他从属于滑雪运动员的寂静世界抵达人间烟火处,眼前人头攒动,耳畔呼声震天。
竞技滑雪的魅力大抵就在于此,真正热爱它的人是不分国籍,也不分种族或是宗教的。他们爱的只有滑雪这项运动,只有风雪交加时令人屏息的刺激。
这一天,程亦川完成了他的世锦赛首秀,这是他迄今为止参加的最重大的一项国际赛事,他顺利完成首秀,在终点处气喘吁吁地擡起头来,双手握拳,冲着半空中使劲挥了两下。
魏光严冲了上来,陈晓春也冲了上来,和他撞在一起,撞到肩膀发痛也毫不在意。
一旁的工作人员跑来赶他们走,不住用英语说着move,因为下一个选手就快上场了。
程亦川快走几步,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宋诗意的身影,可在广播里响起他的成绩时,他依然没能找到她。
程亦川的最终成绩是一分三十八秒八八。
作为教练们口中的大赛型选手,他又一次在比赛中完成自我突破,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此次男子速降项目共有二十一名选手参赛,他是第十六个出场的,目前排名第六,比魏光严还领先三名。
袁华带的运动员已经比赛完毕,他正从缆车下来,几乎是一跃跳下,踩着松软的积雪一路狂奔而来。
袁华有些失态了,但这个节骨眼上,没人在意教练的气质是否稳重。他一拳砸在程亦川的肩上,险些把人砸倒。
程亦川吃痛地嗷了一声,又被他大力搂入怀里。
“……”
他险些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才看见袁华脸红脖子粗,双眼发光,握着拳头说了句:“发挥得很好!”
程亦川揉着肩说:“教练,你表示喜悦的方式真独特……”
下一刻,袁华也没有顾此失彼,又以同样粗暴的方式对待了一遍魏光严,“你也很好!”
魏光严:“……”
本来是挺好,被这么又捶又搂的,感觉就不太好了。
女子速降项目排在男子速降之后进行,袁华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程亦川在他临走前叫住了他:“教练,你知道孙教他们在哪儿吗?”
袁华回头,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孙教练没来。”
孙健平竟然连正赛也没来?程亦川大为吃惊,他还以为宋诗意无论如何也该跟孙健平一起来的。
“那丁俊——丁教练呢?”
“丁教练也没来。”
这下程亦川觉得不对劲了,丁俊亚也没来?作为女队教练,他怎么可能不来?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直觉告诉他,丁俊亚是和宋诗意一起的。
袁华顿了顿,还是说了出口:“他们回国了。”
“回国了?”程亦川一脸茫然,“为什么回国?出什么事了吗?”
比赛还在进行中,技巧队明天还有项目,出什么事了袁华不能说,这是孙健平临走之前叮嘱过的。军心不能乱。
他摆摆手,笑笑说:“能有什么大事?丁教练家里有点急事,回国解决去了。你别瞎操心,看看后面的比赛吧。”
说完,这回袁华真走了。
程亦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撒腿往外跑。
魏光严叫他:“哎哎,去哪儿?”
“回车里拿手机。”他头也不回地说。
全体运动员都把手机上交到了袁华那里,程亦川回到车上时,助教还守着包呢,看见他回来了,急吼吼地问成绩。
程亦川只顾着找手机,还是紧随其后的魏光严和助教说上了话。
一整个上午,他用袁华的手机给宋诗意打过电话、发过信息,她始终没有回复。如今好不容易拿到手机,上面依然没有她的只言片语。
程亦川茫然地坐了下来,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她当然没办法回复了,既然回国了,这会儿应该还在飞机上。可是丁俊亚家里有事,为什么她跟着回去?不是说过只是师哥吗?师哥的家事,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魏光严看出他的不对劲,安慰说:“别担心,是丁教练家里有事,又不是她家有事,小事情,小事情。”
可这样的安慰根本不成安慰,就因为跟她没关系,她还跟着回国去了,这才叫人不是滋味。
刚拿到好成绩的兴奋在此刻忽然凝固,她非但没有来看他的比赛,还跟着丁俊亚回国去了,这个消息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而下。
程亦川在车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一颗心越来越乱。
魏光严只能自顾自安慰他,看他没有半点反应,一颗心还悬着,最后只能开启自嘲模式。
“哎,刚破纪录的人有什么资格摆脸色?我都被你压成老二了,我才该摆脸色等你安慰我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才终于等来程亦川的反应。
程亦川猛地跳了起来,一股脑往车外走。
“喂,你上哪儿去?!”
“机场。”程亦川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说,“房间里的东西你替我收拾收拾,我先回去等你们。”
“你没跟教练请教,擅自离队会被处分的!”
魏光严急得跟下了车,助教也在后面叫程亦川。可程亦川头也不回地跑了。
孙健平是在早上六点过时发病的。
国家队所有人员统一住的标间,哪怕教练组也不例外,孙健平是和袁华住的一间屋。
当时袁华刚起来,看向来早起的孙健平还侧着身子躺床上,打趣了一句:“今儿我可比您先起来。”
孙健平动了下,没吭声。
袁华不以为意,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说:“我先洗漱去了,您还能再躺会儿。”
然而等他洗漱完毕,走出来时,孙健平还躺在床上。
袁华一愣,走上前去:“孙教,怎么还赖床呢?”
走近了一看,他大惊失色,一把将灯摁亮。只见孙健平脸色惨白侧卧在那,大汗淋漓,双目紧闭。
“孙教?孙教!”
然后教练组全被叫醒了,包括宋诗意,全员围在孙健平的床前。队医很快赶到,一量血压、测心跳,表情都变了。
“打急救电话!”
孙健平在这个过程中转醒,气若游丝地抓住宋诗意的手:“别闹出动静。”
宋诗意脸色惨白地回握住他:“您别说话,好好歇着——”
“别让他们知道。”孙健平还是一如既往不听劝,说几个字就喘起粗气来,却还坚持咬牙嘱咐,“还有比赛,不能影响他们。”
这次比赛有多重要,孙健平又为之付出多少,众人有目共睹。
宋诗意咬牙,说:“找酒店前台,开车送孙教去医院!”
袁华正要动,就被丁俊亚阻止了。
“我和宋诗意陪孙教,你看着队里。”
论资历,袁华比他更能稳定军心。众人将孙健平送上车,丁俊亚与宋诗意都上去了,大家交接几句,很快目送汽车远去。
医院就在市区,离酒店不算太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孙健平在途中已经出现休克症状,口吐白沫,宋诗意也面如菜色,死死攥着手心没让自己情绪外露,只是一声不吭掏出纸巾,替孙健平擦掉嘴边的秽物。
酒店已经联系过医院,车还在大门外,已有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跑上前来,将人转移后火速送往急救室。
最终,孙健平的确诊结果为:心肌梗塞。
医生摘下口罩,用英语与他们沟通,丁俊亚就在一旁,宋诗意承担起了沟通的任务。她说孙健平平日不抽烟不喝酒,积极进行体育锻炼,也没有不良嗜好——
“熬夜。”丁俊亚打断了她,“他这一年都在熬夜。饮食不规律,压力大,一直都在透支身体。”
医生听了半天,皱眉说,患病原因应该是过劳。
好在孙健平的状况并没有到危及生命的地步,观察两小时后,医生建议立马回国进行临床治疗。因孙健平不是瑞典人,也没有亲属在身边,瑞典医院并不敢贸然救治,只能稳住他的病情,建议他们立刻启程回国。
宋诗意与丁俊亚很快订好机票,连同医院的一名医护人员一起,全程由绿色通道抵达机场,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孙健平戴着氧气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睁眼看她时,手在担架上无力地动了动。
宋诗意强忍眼泪握住他,低声说:“孙教,我在。”
他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她却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不住说:“我上飞机前给袁教练打过电话了,他说一切都好,大家都不知道您生病了,精神状态很好。您放心,他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希望。”
孙健平好像松了口气,即使被氧气罩挡住了一半的脸,也能看出他的如释重负。
“您休息一会儿,等您醒来我们就到家了,到时候看医生、吃药,您很快就会好起来。”宋诗意一直拉着他的手。
孙健平点点头,闭上了眼。
老态毕现。
怎么会这样呢?
宋诗意别开脸,热泪终于淌了出来。
这是她的师父,她的教练,从带她进队那一天起,手把手教她如何以最标准的姿势从一名业余滑雪爱好者成为专业的滑雪运动员。他骂过她,罚过她,最严苛时甚至不把她当姑娘,队里的男孩子们如何训练,她就要如何训练。
他们做不好,罚跑三千米,五百个下蹲。而轮到她,一圈也没少,一个下蹲也没落下。
孙健平说:“运动员一辈子就那么短短数年黄金生涯,我不希望你自己耽误自己。”
所以他加倍严厉,也事必躬亲,一路把她拉拔着走到了世界赛场上。只可惜因为她自己的失误,依然浪费了好几年的时光,如今只能以大龄运动员的身份重头来过。
这次她厚着脸皮来到瑞典,见他的第一面,就哭丧着脸说:“孙教,我又来投奔你了。”
她以为他会骂她,说她出尔反尔,说她浪费运动员的大好光阴,可他没有。
孙健平只是站在雪山下,睨她一眼,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下一刻,他笑了。
他说,回来就好,这里才是你的家。
多少年了,在她踏入国家队孤身一人时,他是她的师长。后来她痛失父亲,他就成了另一个父亲。
宋诗意热泪滚滚,却见丁俊亚递来一张纸巾。他没说什么,只拍拍她的背,给她力量和依靠。
她接了过来,擦了擦脸,也没有说谢谢。
这么多年师兄妹,这也算是他们的默契。
飞机上的十来个小时,她偶尔看看孙健平,偶尔看看窗外的厚重云层,轻声问了句:“他能好起来吗?”
丁俊亚定睛看她,点头说:“他还没看你夺冠。”
宋诗意擡头,他的手就这样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说:“你刚离队的时候,他就知道程亦川想带你去冰岛了。所以没有给你批什么正式退役,只给了一张假条。”
宋诗意张着嘴,忘了说话。
“程亦川那边早就和他通好了气,从开始联络Gilbert起,到找着了人,同意接你去冰岛做康复训练,这些孙教都知道。事实上,没有什么离队补助,也没有什么国家资金支持,你拿到的所谓伤病补助金是孙教自己掏的钱。他说你家里那个状况,你妈肯定不会让你去,为了这事,他绞尽脑汁求李主任,但队里没这个先河,不能为你破例。最后他索性自己掏钱,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宋诗意泪流满面。
她哭着去看奄奄一息的孙健平,哭得不能自已。
“我来晚了。”她哽咽着,不住重复,“是我回来得太晚。”
丁俊亚说:“不会的,孙教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振作起来。他还等着看你重新杀出一条路来。”
最后一句,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