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师爷这个班主任,向来为学生鞠躬尽瘁,就是细节上不太讲究。
新学期刚开始,他也没排座位,能不能抢到好位置,全看报名那天来得早不早。不过他把话撂在那了,半期考试之后会再换一次座位,大家各凭本事,靠排名选位置。
对于麻将少女徐晚星来说,迟到是家常便饭,于是报名那天姗姗来迟,理所当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是今天,她的身后多出了一副桌椅,她从办公室回来之后,就眯眼瞪着那个空座位。
下午第一节课快开始了,乔野才踏着铃声回来,看见徐晚星的那一瞬,下意识伸手摁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
……都快产生条件反射了。
徐晚星见状,二郎腿一翘,邪里邪气冲他笑:“啧,西子捧心这种柔情万种的姿势,也就貌美如花的乔同学可以驾驭住了。”
周边传来窃笑声。
乔野面无表情放下手,拉开椅子坐下来:“貌美如花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牛撞?”
窃笑变成了明笑,以于胖子和春鸣为代表。
“……”
徐晚星的尊严受到冲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拍桌子:“你骂谁牛呢?”
这个节骨眼上,恰逢英语老师走进前门。
“徐晚星,你干什么?”张春月眉头一皱,“没听见上课铃声吗?”
她是教英语的,不像罗学明他们这些教理科的,对徐晚星这种典型的偏科少女丝毫爱不起来。
徐晚星一向识时务,知道在谁面前能放肆,在谁面前得夹着尾巴做人,遂狠狠剜了乔野一眼,忍了。
然而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下午。
背后坐了个新来的刺儿头,徐晚星如坐针毡,浑身毛孔都散发着警觉性。
首先是英语课——
周考卷子按成绩高低发了下来。张春月是个严厉的老师,当众宣读成绩,被点名的同学会顶着全班的瞩目上去领卷子。
于是排在前面的尖子生待遇非常优渥:
“万小福,142。考得不错,继续努力。”
“辛意,140.5。下次注意一下啊,改错题错了个这么不应该的。不过作文写得很好。”
“李倩冰,138。第二段阅读你要好好再读一遍,下次争取上140。”
……
亲切的鼓励,送给自己喜爱的英语优等生们。
然而对于排名倒数的差生们来说:
“于庆庆,70分。”
张春月的声音在发卷子的全程,完美体现了热情的火焰被浇灭的场景。当然,浇灭她的从第一个不及格的于胖子开始。
“这次机选的准确性还挺高啊,差一点就及格了。”
于胖子咳嗽两声,脸上泛起浅浅的红,一边走一边对四周拱手:“低调,低调。”
“?”
张春月咬牙:“你觉得我在夸你?!”
四面八方都是哄笑声。
乔野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大家的名字,只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这大同小异的发卷子场景,恍然生出一种其实自己还未转学的错觉。
当然,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件事,前座的不良少女和她的麻友们显然是物以类聚,倒数十名里,有四五个都是中午打麻将那一伙。
更巧的是,春鸣和徐晚星是一前一后上台的。
这个时候,张春月的声音已经接近冰点,不带丝毫温度。
“春鸣,58。倒数第二名。”
春鸣长得像根豆芽似的,白白净净,高高瘦瘦。也因此,他此刻的不脸红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秉承师德为重,张春月在心里告诫了自己很多次,既然差生已经放弃了自己,她也没必要多费唇舌。可看见春鸣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沉着冷静拿了卷子就走,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人家考一百三四十,你差点只考了人家一个零头,拖了班级后腿,还脸都不红一下。”
下一刻,还没被念到名字的徐晚星不疾不徐站了起来。
“这不还有我给他垫底吗?脸红这种事,春鸣同学是善解人意,想留给我来着。不然他倒数第二都脸红了,我倒数第一该怎么发挥?”
又是一阵哄笑。
张春月冷着脸拿起最后一张英语试卷:“你是该脸红,42分,刚刚好是万小福的零头。”
忽然被cue到的班长万小福坐在第一排,脸上一红,不知所措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徐晚星。
徐晚星接过卷子,安抚地冲他笑了笑,后者的脸立马红得更厉害了。
张春月目送徐晚星回到座位,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乔野。
班上原本有49人,座位恰好是七个横排,七个竖排。眼下新同学转来,单独一人成为了最后一排,也没有同桌。
她下意识说:“乔野没有卷子,就和徐晚星一起——”
下一刻,眉头一蹙。
“算了,她的卷子不能看,你把桌子往前拼一拼,看辛意的。”
辛意是第二名,也是徐晚星的同桌。
刚回到座位上的徐晚星正对上乔野的视线,对方淡淡瞥了眼她卷子上刺眼的分数,不发一言挪了挪座位,和辛意一起分享卷子了。
徐晚星:“……”
等一下,这个眼神怎么回事?
第二节英语课——这次的英语作文是写自然灾害。
张春月痛心疾首地说:“千叮咛,万嘱咐,作文里不会写的单词就不要写,拼写错误是要扣分的,有的人就是不听。”
她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几笔:“Earthquake怎么拼的?泥石流是mudslide,不会拼写就别写,换成洪水不行吗?”
一连串自然灾害的词组在黑板上诞生。
张春月生气地说:“跟你们有些人的作文比起来,泥石流地震简直都不算disaster!”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徐晚星也嘻嘻哈哈跟着笑。
好死不死,张春月一擡头就看见角落里那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偏科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指缝里还夹着粉笔呢,朝她一指。
“你还笑别人啊,徐晚星?”
全班齐齐回头,看着一脸迷茫的徐晚星。
张老师手里的粉笔一抖一抖的:“不会拼泥石流、暴风雪还情有可原,那是词汇超纲。全班就你一个连disaster都不会写,你还有脸笑!”
徐晚星:“……………………”
再后来是语文课——
祸不单行果然是有道理的,徐晚星的作文被当众批评,语文老师还选了一段当做“典范”进行全班讲解。
“读书是一件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的事情——徐晚星,你写作文还是说口水话呢?重复那么多遍,有你这么凑字数的?”
徐晚星一脸诚恳:“是您说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陈老师:“……”
全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这里,你用了句名人名言,你说鲁迅先生说过: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们扑在面包上。”陈老师发出灵魂拷问,“徐晚星,我问你,这话是鲁迅说的吗?”
徐晚星:“……好像是?”
“好像是?”陈老师皱眉头,“这是高尔基说的。”
徐晚星顿了顿:“可能他俩想一块儿去了?”
陈老师:“?”
她扶了扶眼镜:“行,那你告诉我,你在哪本书上看到鲁迅也说了这句话?”
徐晚星信誓旦旦:“也没哪本书上写了鲁迅没说这句话啊……”
“……”
陈老师:“你给我站后面去听讲!”
徐晚星习以为常,起立,拿着卷子原地转身,心里悲叹双语老师就是这么没有幽默感。
然而转身的瞬间,一不留神对上了乔野的目光。全班都在哈哈大笑,唯独他的面上丝毫没有笑意,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失败的笑话。
她心下一顿,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站在教室最后方,徐晚星瞪着那个冷若冰霜的后脑勺,心想,就你最了不起。
全国物理大赛是吧?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是吧?那不是因为她懒得参加吗!要是她参加了,有这厮什么事儿啊?!
徐晚星感到一阵空前的烦躁。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周之中最讨人厌的日子莫过于星期一,但对于徐晚星来说,绝对是星期三。就像今天,数理化课程都集中在上午,下午居然是两节英语、两节语文,简直要了她的命。
晚自习时,别人都在写作业,徐晚星奄奄一息地趴了半小时,擡头问同桌:“英语报纸写完了没?”
辛意点头:“差不多了,改错题还要再读一遍。”
徐晚星也不跟她客气,勾勾手指:“借我五分钟。”
辛意迟疑片刻:“这学期也要继续抄啊?”
“抄啊,干嘛不抄?”徐晚星打了个呵欠,从她桌上拿走了报纸,开始飞快复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我认认真真看英语,脑袋都要爆炸了。”
“可是这都高二了,你一直这样,高考怎么办?”辛意有些着急,“你理科随便学学都那么好,双语稍微下点功夫,应该也会进步很快的。”
徐晚星冲她懒洋洋地笑:“那就高三再来下点功夫呗。”
说着,伸手揉揉辛意白净秀气的小脸:“好了好了,一天到晚瞎几把忧国忧民,有这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己,你那垃圾老爸——”
话说到一半,看着辛意黯淡下去的双眼,徐晚星收了声,开始转而说些有的没的。
后座的乔野在写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瞥了一眼抄作业姿态异常娴熟的前桌,眼里划过一抹不耐。
聒噪。
他眉头紧蹙,又尝试着写了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噪音攻势,即便徐晚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没法专心解题。
几分钟后,乔野站起身来:“陈老师,我去趟洗手间。”
他从书包里拿了样东西,握在手心,得到老师的首肯后,从后门步出教室。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恰好注意到他拢在手心的东西。少年手指修长,将那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抹暗红,看样子仿佛是个盒子。
什么玩意儿?
她没放在心上。
只是晚自习前没吃东西,肚子饿得不行,她抄完作业后,也借口上厕所,打算去小卖部买只面包填肚子。
途经走廊尽头,不偏不倚撞见正从男厕所里出来的后桌。再看见她的瞬间,少年下意识把手揣进裤兜里,那抹暗红色就此消失。
徐晚星扯了扯嘴皮子:“巧啊。”
乔野看她一眼,也没说话,掏出一只小铁盒,往嘴里送了颗薄荷糖,径直往教室走。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薄荷味道飘进徐晚星的鼻子里。
她走了几步,霍地回头。
那薄荷味里还夹着若有似无的别的味道。自小在茶馆里看人打麻将的她,对这气味真是再熟悉不过。
正值黄昏,招摇撞市一整日的太阳终于偃旗息鼓,躲进厚重的云层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有风拂过,送来将近未尽的零星烟味。
徐晚星在楼道边上站了片刻,嘴角勾了勾。
她知道那抹暗红是什么玩意儿了。看不出啊,这优秀转学生还有两幅面孔呢。
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她吹了声口哨,翻了个白眼。一个打麻将,一个抽烟,谁瞧不起谁啊?不都违反校规校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