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不在一瞬间,酒精是以缓慢的姿势入侵大脑的,从脚下打晃到眼前眩晕,再到如今抬起头来,眼前竟然有两个时序。
祝今夏判断自己还没有彻底歇菜的理论依据,是她竟然还能分出残存的理智去思考,她刚才被袁风领着打圈,到底喝了几杯来着?
六杯还是七杯?
下次不能超过这个量。
大意了,还以为尿啤就跟酒精没什么关系!
她正兀自懊恼,就见时序蹲下来,定定地瞧着她,眼里带点笑意问:“我背你和公主抱,选一个吧,祝今夏。”
这下残余的理智也灰飞烟灭了。
她倏地睁大眼,磕磕巴巴道:“不好吧,这么多人看着……”
“那就当你选公主抱了。”
说着,时序伸出手来,还没等他碰着她,她已经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别,别啊!”她有点慌张,大着舌头说,“咱俩加起来都六十岁了,公,公主抱有点过了!
“知道了。”时序看她两秒,微微一笑,“那就我背你。”
祝今夏没松手,一脸茫然地思索了两秒钟,“你很赶时间吗?我们就不能再坐一会儿,等我酒劲散散?”
“嗯,很赶。”时序一本正经道,“祝今夏,体谅一下,我赶了一天的路,心急火燎从山里跑来,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听人鬼哭狼嚎的。”
仔细一听,这会儿拿着麦克风唱歌的是一位五音不全的老哥,调子一会儿往上,一会往下,飘忽不定,就是不在调上。
祝今夏没忍住笑出声来,“背我也不是不行,那你扶我出去,然后再——”
话音未落,时序已经背过身去,轻而易举将软趴趴的醉鬼背了起来。
小范围内有了骚动,大家“哇哦”起来,更远一点的地方,袁风吹了声口哨,大家循着视线看过来,纷纷跟着起哄。
祝今夏小小地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被人背出门去,忽然叫起来:“等等!”
“等什么?”
“走之前,先去下隔壁桌。”她偷偷跟时序咬耳朵。
时序勾勾嘴角,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没拦着,反而助纣为虐般稳稳地背着她往隔壁桌走。
祝今夏揽住他的脖子,从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大声说:“李老师,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男朋友。”
李老师:“……”
很快她就反唇相讥:“你有男朋友关我什么事?”
祝今夏答非所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艳?”
李老师:“…………”
这他妈喝多了?
她看看一脸得意的祝今夏,又看看即便背上背了个人,也轻松得好像只挂了只包似的男人,哪怕穿着大衣,看不见他的身形细节,也能感受到无形的力量感,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那是久在校园坐惯了办公室的人很难见到的。
男人身姿挺拔,神情浅淡,举手投足间俱是沉稳,却纵容着背上的女人前来“狐假虎威”。
李老师没法违心地说“不惊艳”,又不可能顺着祝今夏夸奖男人,当即憋得面色铁青。
“你男人惊不惊艳,关我什么事?”
祝今夏说:“当然有关系,你不是说我到处跟人相亲吗?你仔细看看他。”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捏捏时序的脸。
男人的面颊跟刀削似的,没什么肉,只有薄薄一层皮脂,被她轻轻一拧,那点沉稳淡泊的气质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可爱又可笑的无奈。
“有他在,我还用得着去相亲吗?”祝今夏一脸认真地炫耀,“王教授和李教授虽然也很好,但你摸着良心说,能比吗?”
要是心声能被听见,此刻众人大概在齐声回答:“不能够啊,输太多了!”
时序无可奈何提醒她:“谦虚点,祝今夏。”
祝今夏从善如流:“行,那就不比了,都不是一个量级的,我们就不欺负人了!”
吃瓜群众:“……”
可真够谦虚的。
“我知道我很受欢迎,恢复单身之后,学校里不少老师都来打听。”祝今夏非常“谦虚”地继续替自己澄清,“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什么相亲,有他在,还用得着相亲吗?”
在李老师面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多彩变化中,祝今夏咧嘴一笑,说:“所以李老师,以后记得理智吃瓜,不信谣,不传谣。”
说完,她又一次抱紧时序,“我们走。”
兴许是太得意了,又或许是酒劲令人忘形,包厢的门堪堪合上,她就在走廊上夹紧双腿,一手攀住时序的肩膀,一手在他屁股上来了一下,嘴上喊了声:“驾——”
男人的臀部很紧实,一巴掌上去很是响亮。
时序脚下一顿,“当我是马呢?”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道:“是呗,骑一下不行?”
时序也跟着笑笑,说行,怎么不行。
“希望换个场合,你也能好好骑。”
“……”
KTV在繁华的市中心,出门之后,大街上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年味浓浓。
时序背着身后的人,问:“送你回家?”
“先等等。”她在他耳边哈口气,“酒味重不重?奶奶闻得出来吗?”
“除非她嗅觉失灵。”时序说,“但凡还剩下点,都能直接被你送走。”
祝今夏咯咯笑,说那再等等吧,散散步,去去味,等酒醒了再回家,说完又叹口气:“要是可以不回家就好了。”
时序:“可以吗?”
“不太行。”祝今夏惆怅道,“刚才她老人家已经打了三通电话了,知道我喝了酒,让我早点回家,估计这会儿还在沙发上等我。”
时序笑笑,说那就醒醒酒,早点回去,别让老人家担心。
“那你呢?”
“我在附近找个酒店,明早来接你,你找个借口溜出门,我们白天逛一逛,看场电影什么的。”
祝今夏冷不丁凑近他耳朵,小声问:“那你岂不是很失望?”
时序微微一顿,“失望什么?”
“大老远跑过来,只能白天见见面……”她有点忐忑,“要不我跟奶奶撒个慌,就说袁风心情不好,喝醉了,怕这么回家他爸妈担心,或者一个人睡觉被呕吐物呛死,我把他带回我家照顾,今晚就不回去了?”
时序失笑,“想什么呢,祝今夏?在你看来,我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和你睡觉?”
“……”
“能见到你就很好了。”他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笑笑,沿着街边往前走。
他背得很稳,双手负在身后,有力地托住她。
城市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可惜天气太冷,时间太晚,路上只有车辆,没什么行人。
祝今夏问他:“重吗?要不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重。”时序声色如常道,“比家里的羊羔和小牛轻多了,这重量,顶多跟藏香猪比一比。”
“你拿我跟猪比?”
祝今夏吹胡子瞪眼睛,鼻子里一声接一声地轻哼,时序腾出一只手来,微微侧头,精准无误捏住她的鼻子,她就哼不出来了。
她还想抗议,却被他一句话堵住。
他笑笑说:“以前没觉得力气大有什么用,现在才发现,能这么背着你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走到哪去?”她轻声问,双腿还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的。
“走到天亮。”
“天亮就够了?”她收紧手臂,用侧脸蹭了蹭他的后脑勺,男人头发短,又黑又硬,扎在脸上毛茸茸里带点扎,“还是走到地老天荒吧。”
时序莞尔,说好,那就走到地老天荒。
“万一胳膊废了怎么办?”
“废就废了吧。”
她笑,“废了还要花钱治,万一花光你的积蓄怎么办?”
“那就不治了,风光大办。”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城市的夜晚云层厚重,天上没有星光,可沿途亮起的车灯却像流星一样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点亮了视野。
他们穿过长街,转进小巷,经过了祝今夏曾经就读的小学。
曾经视野开阔,被家属区低矮的建筑包围的学校,在城市飞速发展后,已经淹没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唯有红墙上的爬山虎依然郁郁葱葱,夏季是苍翠的绿,冬日是浓郁的红。
隔着紧闭的铁门,祝今夏指给他看。
“那是教学楼,我当时读一班,教室在三楼的走廊尽头。”
“厕所在食堂后面,从这里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角,看见了吗?”她回忆着,“上六年级之后,我们班的公区就变成了厕所,每次值周打扫公区,大家就要捏着鼻子换垃圾袋,接上水管冲洗便池。”
“起初觉得很脏,后来习惯了,也能在夏天拿着水管打水仗,最后被教导主任拉去办公室集体罚站挨批。”
“唉,还是没见过世面啊,那时候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要是早见过你们中心校的厕所,哪还会觉得自己学校的厕所脏呢?简直是天堂嘛。”
她回忆着童年的夏日,说着那时候的趣事。
“我还记得六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的梦想》。班上的同学都雄心壮志的,不是要当科学家,就是要当画家、作家,一个个的全是家。”
时序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开同学会的时候,有的在卖保险,有的在当公务员,做得最好的在硅谷当码农。”她出神地说,“长大以后,大家的梦想就变了,没人想当科学家,也没人想当画家和作家了,都盼着升职加薪,再卑微一点,就盼着别那么彻底地融入996。”
“那你呢?”
“我?”
时序问:“那个时候,你的梦想是什么?”
祝今夏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在那个人人都dreambig的年岁里,她却一笔一划在作文本上写下:长大以后,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
和同龄人相比,她的梦想朴素而渺小。
祝今夏从小敏感自卑,家属区里人人都知道她的父母因工亡故,即便出于好心,对她多加照拂,眼里也总是带着同情与怜惜。
和同学闹别扭时,她也曾听见“不跟她一般见识,她没有父母教”这样的言论。
开家长会时,担心老人家溺爱孩子,回家会报喜不报忧,老师总是再三强调:“不要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开会,得让父母来。”
可是转头看见祝今夏,又总会补充一句:“……爸爸妈妈实在来不了的,可以破例让老人来。”
同学们扭头看她,而她在众多目光里无措地低下头来,心知肚明她就是那个父母永远缺席的小孩。
可是老天如此眷顾她,失去的爱总有另一种形式可以弥补回来。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她姓万,教语文,长得很漂亮,人也很温柔。即便我家里没钱,奶奶从来没有给她送过礼物或者购物卡,她也很照顾我。”
“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于喜爱。她喜欢我写的东西,鼓励我多动笔,她带我参加征文比赛,演讲比赛,哪怕我拿着话筒站在讲台上总是双腿发抖。”
她送给祝今夏一本书,那本书叫《麦田里的守望者》。
“在那麦田之上,守望者们用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守护着每一粒希望的种子,等待收获的季节。”
她在家长会上搂着祝今夏,认认真真对家长们说,这是她的语文课代表,她太喜欢这个小孩了,真希望她是自己的女儿。
每逢课上提问,问及语言表达类的题目,她总会在问答的尾声点名祝今夏,不管祝今夏是否举手。
她总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终于在漫长又短暂的两年时光里,将一个胆怯自卑的小姑娘变成了冉冉升起的小太阳。
后来她生病了,祝今夏读高中时,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她,那时候她已经枯瘦如柴,后来很快就去世了。
可即便被病痛折磨,她依然笑着拉住小姑娘的手,问她的近况,问她是否还热爱文字。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祝今夏闷头哭了很久很久。
她至今仍未得知自己是否天赋异禀,在小小的年纪里就拥有了超越同龄人的语言表达能力或文字水平,所以得到万老师的青睐。
又或许和其他成年人一样,万老师仅仅是出于怜惜,所以对这个自幼失去双亲的小孩格外照顾。
可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大人的一句举重若轻的话对孩童来说却重如千钧,那些鼓励与夸奖,是祝今夏缺爱的童年里一束灿烂的阳光。
从遇见万老师那天起,她就无比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喝醉酒的人话也变得又多又密,祝今夏扒拉着铁门,和时序漫无目的说着童年。
直到手被人捉住,拢在手心。
他说:“缺爱的人才知道爱的难能可贵,得到过眷顾的人才会不计回报地眷顾他人。”
“就像你对旺叔?”
他笑,“就像你对孩子们。”
他们在漫长的人生里都曾体会过爱的来之不易,也许在外人看来那是不幸的童年,可幸运的是沿途也有意外收获。
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好人多。
“我只是遗憾,我还没有机会报答老师,她就已经去世了。”
时序说:“她大概也从来没有图过你的报答。你把她曾慷慨给予的爱延续给了你的学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这是一个哲学命题,生命不能永恒,爱意却能以传承的方式一直延续下去。
回家路上,祝今夏已经能走了,但时序依然背着她,她也便欣然允许,毫无心理负担地看他负重前行,偶尔还坏心眼地往下压压,试图看他费劲的样子。
可惜大山养出来的男人出奇地有力,她的愿望落空了。
她只能撇撇嘴,又问时序:“那你呢,你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
时序:“吃饱,穿暖,走出大山。”
她叹口气,“……本来都实现了,结果最后又不得不回到山里。”
“现在想想,倒也不错。”他含笑道,“不回山里怎么遇见你?”
祝今夏收紧手臂,用力地蹭了蹭他,最后才说:“答应我,一定要再走出去。”
时序停顿片刻,才说:“已经走出来了,不然这会儿怎么背着你回家去?”
“我是说以后。”祝今夏认认真真拎着他的耳朵,字面意义地耳提面命道,“时序,我小时候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现在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去到想去的地方,在自己热爱的领域继续发光。”
“那我也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时序说:“希望我不止能继续发光,也能早点见光。”
“……”
祝今夏哈哈大笑,一抬头,才发现祖母的小区近在眼前。
时序把她放下来,挑挑眉,“见光了,下次也能光明正大上门拜访。”
祝今夏一边笑一边拍着胸脯说,你的愿望我来实现,也请你早日实现我的愿望。
老旧的小区里多是退休职工,老年人居多。春节的夜里,大家都在家暖暖和和的,沿途看不见什么人,只有摇曳的树影与昏黄的路灯。
时序把她送到了单元门前,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他看看时间,催促她该上楼了。
“再不上去,一会儿奶奶等急了。”
祝今夏叹气,“这才刚见了不到一个钟头,就又要分开。”
时序顿了顿,说:“那我送你上楼。”
她欣然答允,还一本正经说这年头楼道里也不安全,新闻里报道过很多尾随的流浪汉。
他们没坐电梯,沿着楼道拾级而上,动静太小,步伐太轻,竟然没有惊动楼道里老旧的声控灯。
转个弯就要抵达六楼时,祝今夏忽然脚下一顿,回头不甘心地想索要点重逢礼物,却没料到刚一回头,时序已经拉住她的小臂,轻轻一带,将她扣进怀里。
动作是意外的,但默契却在意料之中。
他们谁也没作声。他的手沿着她的小臂逐渐下滑,直至抓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然后压在楼道冰冷的墙壁上,细碎地吻在她的唇角。
楼道里没亮灯,只有天窗外投射进一点若有似无的光,不知是昏暗天光还是路灯微弱的光芒。
她被压在冷硬的墙壁之上,脑后的金属抓夹一经摩擦,歪歪斜斜地坠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无人理会。
她用力攀住男人的肩膀,不顾一切地迎合上去,眼前是熟悉的轮廓,铺天盖地是魂牵梦萦的气息。
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很多画面,譬如山间清凉苍白的月,沿途奔腾汹涌的江;譬如外间簌簌落雪,而屋内炉火正旺的夜。
他们曾在山上的院落里躲在厨房亲吻,也在漆黑的宿舍楼道里纠缠不休,曾在他狭小的单人床上翻云覆雨,也在县城的酒店里听着空调呼呼作响,大动干戈。
他的吻一点也不温柔,踏入楼道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进来之前,他是温柔沉默的校长,含笑聆听她的故事,充满耐心,宛如炉火前畅谈的多年好友。
而进来之后,他是山间的孤狼,仿佛忍饥挨饿了一整个冬天,如今好不容易遇见猎物,他摈弃了朋友的身份,凶狠地拆解着她的肢体,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
祝今夏没有呼救,也没有乞求他轻一点,慢一些,相反,她也像被他感染一般,不管不顾地攥住他的肩膀与手臂,羊入虎口也在所不惜。
唇齿交缠太过激烈,牙齿都撞在了一起,窒息的感觉像潮水一般势不可挡,又或许并非是窒息感,热流从别处倾涌而出,叫她腿脚发软。
她在沿着墙壁缓慢地下滑,像是融化的冰雪,眼看就要软绵绵地倒在悄然而至的春天。
时序察觉到了,用力地捞住她,将她抵在墙上。
“怎么站不稳了,祝今夏?”他贴在她耳边低笑。
她兀自嘴硬:“喝了酒,腿软……”
“是吗?是因为酒吗?”
他的手慢慢往下,轻轻一探。她有心坚守堡垒,收紧防卫,却被他在耳边的一个吹气给弄得溃不成军,又软弱地放行。
寒冬已过,整片森林都冰消雪融,溪流潺潺而至,以手轻捧,水迹丝丝缕缕,沿途是无声盛放的娇艳花蕊。
“想我了没?”时序低声询问,语气再温柔不过,摘花的动作却并不怜香惜玉。
瓦解的春冰掀起地动山摇,无声而激烈地从山间坠落,砸进水面,激起涟漪无数。
她咬着嘴唇轻轻吸气,嘴上一如既往的硬气,“不想。”
“是吗?”他笑笑,“它不是这么说的。”
春雨忽至,润物细无声。
漆黑一片的楼道里,只有她细细的喘息声,和他漆黑透亮,充满热切的无声凝望。
像是一篇激烈的乐章,音符越来越高亢,叫人透不过气来,即将抵达至高点时,楼上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一记开门声。
咔嚓,锁芯拧动后,是老旧的门框发出的吱呀声响。
祝今夏浑身一颤,呼吸中止,连心脏都不跳了。
可弹奏乐章的人却没有停止,相反,他的节奏越来越快,叫她神思泯灭,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好在开门声后,伴随着垃圾袋落在门口的动静,很快主人家又关好了门。
就在祝今夏张开双唇的刹那,时序眼疾手快,恰到好处地将她的呼喊封在唇中。他呼吸不稳地与她热吻,感受着她的颤栗和狂野的心跳。
良久,她双脚发软地倒在他怀里,面上滚烫,咬牙切齿捶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时序轻笑,“谁让你说不想我的?”
“……”
他慢条斯理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纸巾,轻轻地擦了擦手,说:“看你下次还嘴不嘴硬。”
祝今夏脸上在冒烟,脑子里却灵光一闪,她伸腿轻轻一碰。
“我只是嘴硬,有的人呢?”
她飞快地转身往楼上跑,跑过最后半截楼梯,消失在楼道口前,扭头轻快地扔下一句:“长夜漫漫,时序,你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一路跑回门口,祝今夏眼眶通红,双颊也浓艳似火,她甚至有种错觉,这像不像午夜的灰姑娘,除了没穿裙子,没戴皇冠,她甚至能感觉到奔跑起来烈烈飞扬的裙摆。
她喘着气,双眼水亮如星,开门时都哆哆嗦嗦的,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意。
她这辈子做过最放肆的事情就是逃婚去山里,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时序。
明明叫时序,却好像一把野火点燃她的人生,从此规矩与秩序在她的世界里荡然无存,她循规蹈矩小半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楼道里做这样放肆而不可言说的事情。
羞耻,却又刺激。
人世间的失序往往伴随着打破陈规的肆意与放纵。
祝今夏喘着气,平复呼吸,哆哆嗦嗦开了门,前一刻还想着要如何跟祖母交代自己这双颊潮红的模样,后脚进门却发现,玄关留着灯,但客厅里空无一人。
人呢?
她静悄悄脱了“玻璃鞋”,在门边摆好,悄悄潜入屋内,却只隔着门听见祖母的卧室里传来熟悉的鼾声。
祝今夏一顿错愕。
灰姑娘一顿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在十二点前跑回家里,却发现继母倒头大睡,压根不管她几点回家……?
早知道就再磨蹭一会儿了。
她郁闷地光着脚往屋子里走,脱去羽绒服挂在衣架上,又小心翼翼脱掉裤子,面红耳赤地想着得洗个澡,换条内裤……
下一秒,她忽然愣住,一拍脑门儿。
飞快地穿好衣服,又重新披上羽绒服,祝今夏激动地冲回玄关,又穿好了她的“玻璃鞋”。
既然“后妈”不管,那“灰姑娘”就放飞自我了。
她小心翼翼管好房门,转身就跑,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里来。
他到哪了?走远了没?
祝今夏跑进电梯,按下一楼,迫不及待按了好多次关门键。
电梯从来没有这么慢过,她焦急地等待着看,看着红色的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光亮的镜面倒影出她绯红的脸,和水亮的眼。
终于,叮的一声,一楼到了。
门还没完全打开,她已经冲了出去,飞快地推开单元门,像是离巢的小鸟,一往无前地飞奔而出。
在花坛的转角处,她看见了那个人影,颀长挺拔,却孤零零穿行在夜里。
一想到他花费了一整天时间,从连绵的雪山里向她而来,如今却一个人孑然走在陌生的城市里,祝今夏的心就一阵紧缩,钝钝地疼。
她迎着风热烈地跑着,脚步声惊动了那个背影,只是她跑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人从身后紧紧地簇拥住。
她一头扎在他背上,大喊一声:“时序!”
他早在听见脚步声时就已有预感,如今预感成真,动作仍是一顿,身体一僵。
“……怎么又出来了?”他的声音已然染上了笑意,“怎么跟奶奶交代的?”
“她睡着了!”背后的人紧紧抱住他,低声笑起来,“所以我又溜出来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他回过身来看着她,目光明亮。
“去我家?”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谁知道时序稍作思考,很快否决:“不了。”
她一怔,正准备问那去哪,就听他无比认真地说:“太远了,我怕我等不及。”
“……”
祝今夏从错愕到大笑只用了几秒钟时间,最后她拉着他,步伐轻快地往小区外地酒店走去。
他们沿途还在商量,住得近也有好处,比如明天她还能回祖母家打一头,陪陪老人家再出门和他晃悠。
她又一次提出,若是祖母发现她没回家,就继续拿袁风当借口。
“不是不让你见光,是年前才刚拿到证,这么快就又谈上了,怕她老人家觉得我们不认真。”祝今夏还宽慰时序,“等到今年我慢慢跟她透透风,然后再带你登堂入室。”
时序轻笑一声,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你多虑了,有前夫哥‘珠玉在前’,我这样的,奶奶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了。”
两人一番商讨,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在快乐的重逢夜里,不管是聪明机敏的祝今夏,还是一向高瞻远瞩的时序,都完全没有预料到,在短短的八个小时之后,他们的计划就会付诸东流。
天光大亮时,祝今夏的闹铃响了,她撑着疲倦的身体爬起来,决定在小区门口买一笼包子,弄两杯豆浆,打包回家陪祖母吃个早饭,做完乖孙女,才能更加理直气壮溜出来一整天。
“你再多睡会儿。”她回身看着也在穿衣服的时序,忙说,“晚点我来,你再起床也不迟,正好我回去吃完饭再化个妆。”
时序说:“醒都醒了,走吧,我也出门吃个早饭。”
祝今夏立马改变了计划,“也行,我陪你吃两只包子,回家再陪奶奶喝点豆浆。”
时序笑了,“你是懂雨露均沾的。”
两人很快收拾完毕,拿着房卡走出酒店。
酒店就在小区旁边,祝今夏是头一次来,她一边下电梯,一边给祖母打电话,先问祖母有没有吃早饭,她给她带早餐回去,然后又说袁风昨晚喝醉了,她把人领回了家。
祖母问:“那他还好吗?喝了多少啊,这孩子也真是,大过年的这么拼……”
“不太好,吐了一地呢,我收拾到刚才,这会儿才从家里出来——”
话音未落,几乎是刚出大门,迎面就撞上一个熟悉的人。
只见老太太头发花白,一手拿着手机举在耳边,一手拎着空空的菜篮子,正从小区里走出来,准备去一公里外的菜市买菜。
六目相对的一刹那,三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老太太面无表情看看祝今夏,再看看时序,把耳边的手机拿了下来。
“吐了一地,刚出家门?”
“……”
祖母抬眼看看酒店的招牌,又重新看向祝今夏,“家里什么时候改建酒店了?”
“……”
祝今夏握着手机,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是时序率先反应过来。
他拉住祝今夏的手,握了握她,用眼神表示“没事,有我在”。随即拉着她走到祖母面前,礼貌又乖巧地打招呼,叫了声:“奶奶好。”
祖母凉凉道:“奶奶好?奶奶这会儿不太好。”
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时序,又看了眼他跟孙女握在一起的手,肉眼可见,祝今夏试图抽了抽,但时序握得很紧,她没能挣脱。
“奶奶……”祝今夏叹口气,放弃了挣扎,“我可以解释。”
“不着急。”祖母看了眼时间,“我赶着去买菜,过年摆摊的人少,迟了就只有人家挑剩下的了。你带小时先回家去,晚点等我回来,你俩再慢慢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