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云朵像奶油一样漂浮在上面。
又一次,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巧的是,守在检票口的大叔还是同一个,他揉揉眼睛看看依依不舍的人,还以为昨日重现。
不是他记性好,实在是车站每日迎来送往无数人,这一对外形着实出色,过目难忘。
“前不久不是才刚把你老婆送走吗?”他不解地问时序,又看看祝今夏,“这就又要分开了?”
祝今夏也不知该不该纠正他这个称呼,倒是时序适应良好,含笑礼貌询问:“能送到月台吗?”
“进去吧。”大叔很爽快地刷了卡,铁杆应声抬起。
人都进去了,他的声音还跟在后面。
“小两口怪不容易的,尤其是小姑娘,长那么漂亮,你男人也放心让你进城打工……”
祝今夏脚下一个趔趄,被时序一把扶住。
“站稳了。”
她扯扯嘴角,说是得站稳,要是扭了脚,还怎么进城打工养你。
袁风被他俩酸得牙疼,老早离得八丈远,嘴上虽然在吐槽,但心还是软的,念及两人分别在即,他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则当牛做马,将大包小包塞进车底。
不管是什么时节,车站永远人流涌动,相聚与分离总在循环往复。
大巴车近在咫尺,祝今夏站在月台上,回头问时序:“抱一下?”
时序不紧不慢笑了一声,“这次不握手了?”
“……”
想起上次送别时,她还不是自由身,尽管情绪泛滥,也只敢伸出手来谢谢他连日来的照顾……
好在,好在云开雾散,如今得偿所愿。
祝今夏挑眉,一本正经伸出手来,“那就握个手好了,感谢时校长这段时间以来的——”
话音未落,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同上一次一样,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再跟我说一次晚安吧,祝今夏。”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坚实,铺天盖地是熟悉的草木气息,令人无比安心。
原本没想哭哭啼啼的祝今夏,一下有些忍不住,只好努力克制住眼眶里的潮热,不让它进入雨季,闷声问:“大白天的,说什么晚安?”
他笑笑,低语:“Sendmethewords'Goodnight'toputundermypillow。”
「请在临睡前向我道声“晚安”,我要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济慈。
祝今夏忍不住喟叹一声,这个人真的很犯规,他怎么可以这么聪明,总能抓住人最敏感的部分?
就像是对症下药,她这个热衷于风花雪月文字世界的英专生,永远会为这样的浪漫动心。
祝今夏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胸口。
头顶传来时序带笑的调侃:“还好今天没化妆,不然蹭我一身粉底。”
……浪漫戛然而止,校长大人是懂煞风景的。
祝今夏没好气抬起头来,正准备瞪他,却被他揉了揉脑袋,眼里的不满顿时冰消雪融。
那边的袁风站在车门口咸咸道:“行了,全车人看你俩表演呢,赶紧落幕吧!朱丽叶麻溜的上车,罗密欧洗洗睡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嘀咕一句:“……忘了你俩都没妈。”
车上传来一片哄笑声。
祝今夏也跟着笑,她很快跳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隔着玻璃冲时序挥手。
他带着笑意看着她,眼里有情绪在缓慢流淌,却并不汹涌,像一线天里这个季节的金沙江。
“一路顺风。”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她读懂了。
随着大巴启动,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闭了闭酸涩的眼,低下头来,一字一句在微信上发去消息。
「Ialmostwishwewerebutterfliesandlivedbutthreesummerdays-threesuchdayswithyouIcouldfillwithmoredelightthanfiftycommonyearscouldevercontain.」
他说济慈,她回以济慈。
「我甚至希望我们是蝴蝶,只能在夏天活上三天。有你陪伴的三天,好过庸庸碌碌五十年。」
——
大巴车在山中穿行,来时还是青山环绕,去时已是白雪皑皑。
祝今夏一夜没睡好,前半夜是和时序胡来,后半天是跟离愁别绪抗争,很快因困倦沉沉睡去。
车行一路,一路都在翻山,海拔高处路面结冰,大巴车尾拖曳着防滑链,车速也不敢太快,摇摇晃晃倒是很催眠。
等祝今夏醒过来时,脖子一阵酸痛,发现窗外的风景没再变化,她扭头一看,车停在了途中的休息站。
乘客们三三两两下车上厕所,有的在便利店买吃的。
袁风不知何时也下了车,她透过玻璃窗一顿搜寻,很快在快餐店门口看见了他。
他蹲在台阶上,一手拿着两瓶矿泉水,一手夹了支抽到一半的烟。
祝今夏也下了车,从暖气充足的车内步入冷空气里,浑身一个激灵。她紧了紧衣领,吹着冷风走到袁风面前。
“醒了?”他懒洋洋抬眼睨她,递了瓶水过来,“睡得跟个猪一样,看来昨晚消耗了不少体力啊。”
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口无遮拦。
祝今夏蹲下来,看见他微微敞开口袋里露出的烟盒,便抽出来打开,给自己拿了一支,“打火机呢?”
袁风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家,别跟我学。”
一边说,他一边将冷落已久的半支烟凑到嘴边,刚吸进去一小口,就吭哧吭哧咳嗽起来,呛得脸红脖子粗。
“到底时谁跟谁学啊?”
祝今夏笑了,从他包里摸出打火机,点燃手里这支,深吸一口,朝他吐烟圈。
动作比他熟练,姿势也赏心悦目。
袁风愣住,“……你早会了?”
祝今夏:“姐叛逆那会儿,你还在跟前任过家家爱得你死我活呢。”
“好哇祝今夏,表面装三好学生,背地里不学无术啊。”
“那又怎样,不还是年级第一吗?”
两人插科打诨,蹲在快餐店门口抽完了一支烟。
祝今夏问他:“怎么了,前一阵在学校不还挺高兴的?这才刚走,情绪就大起大落的。”
袁风的眼里有些迷茫,“忙起来的时候,没工夫想那么多,现在小孩走了,我也走了,忽然又觉得没劲了。”
他问祝今夏:“你说人生里怎么就这么多大喜大悲呢?”
祝今夏顿了顿,“在你看来,什么是大喜?”
“如果我喜欢她,她也刚好喜欢我。”
“那大悲呢?”
“如果。”
“……”
祝今夏出神片刻,把烟头杵在雪地里,揉了把袁风的头,他有些闪躲,没好气说:“当我是中心校的小孩呢。”
“那不能够。”她笑笑,“小孩说不出你这么有哲理的话。”
风呼呼地吹,远处还有雪山的影子,休息站海拔不低,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冷空气快将肺都冻住。
祝今夏望着远处的山,对袁风说:“大喜大悲不好吗?要是每一天都过得跟前一天没什么两样,人生波澜不惊的,那活着也未免太没意思。”
“可是悲的时候,未免也太难熬了。”
“不难熬怎么衬托出喜呢?”祝今夏笑笑,“没有生病就体会不到健康的可贵,没有穷过就不懂吃饱穿暖的难得。你就当这段时间是度假吧,人哪能天天度假呢?”
“是啊,人哪能天天度假呢?”袁风也跟着笑笑,“可是刚度完假就要回去渡劫,这他妈谁受得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哈哈哈起来。
袁风把烟掐灭,站起来把手递给祝今夏,“不管怎么说,多谢你拉我一把。”
祝今夏拉住他站起来,奇道:“怎么是我拉你?明明是你拉我。”
“谢你拉我来山里。”袁风回头,大步流星往车的方向走,“这段时间,过得真他妈快活。”
祝今夏追了上去,忽然想起之前和时序聊过的话题。
“袁风,你听过一句话吗?都说构成人生的计量单位,不是年,而是瞬间。”
“是吗?”
“年这种单位更像是给财务和会计用的,对人而言,只有这一个和那一个瞬间。”祝今夏问他,“袁风,你在山里找到了这种瞬间吗,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
片刻后,袁风笑了,“不止一个。”
他望着远处的雪山,想起中心校的一张张脸,从大人到小孩,从门卫到远在山上的方姨和洛绒扎姆。
脚步忽然一顿。
袁风回过头来,忽然毫无征兆地冲着风来的方向大喊一声:“啊——————”
停车场停了不少车,沿途的大巴们都在此处中转休息,不少人下来抻抻懒腰,活动腿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嚎得一惊,纷纷扭头看来。
袁风是用尽全力喊的这一嗓子,喊完跟没事儿人似的,全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只对着耀眼的雪山大喊:“给我等着,老子还会回来的——!”
祝今夏哈哈大笑,却被他一把拉过去,“来,跟我一起喊!”
“你神经病啊——”
“快点,不喊我生气了啊!”
祝今夏拒绝无果,只能举起双手,小小地喊了一声以示敷衍,“……我也是!”
“大点声!”袁政委不满意了,耳提面命,“山那么远,你叫这么小声,它听得见个屁!”
祝今夏:“……”
她也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跟山对话。
算了,就当哄孩子开心。
她把手圈在嘴边,鼓足勇气大声喊:“啊————”
在袁风满意的目光里,她忽然放轻松了,有种畅快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于是又大笑着喊:“我也会回来的!”
袁风喊:“明年夏天见!”
祝今夏跟着喊:“夏天见!”
两个精神病在众人诡异的目光里,快乐地跳上了车,前后左右的乘客不着痕迹远离了点,但他们毫不在意。
袁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祝今夏,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跟你进山吗?”
“为什么?”
“想逃避,觉得没脸。”他笑笑,“我从小到大活得都挺顺,没有为钱担心过,也早早就谈了恋爱,找到了还不错的工作。结果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大家都结婚生子,家庭美满时,我忽然成了孤家寡人,女朋友不仅跑了,还闪婚,还肚子里立马揣了一个……”
他闭了闭眼,“我觉得好丢脸,大家都在看我笑话。”
祝今夏想了想,慢慢说:“为什么要和别人比?”
“……”
“你想想你小时候,父母总拿你和别人比较时,你心里有多失望,但是你现在却这么残忍地对你自己。”
袁风沉默片刻,哼了一声,眼神不善盯着她。
祝今夏:“……干嘛这么看着我?”
“说来有趣。”袁风皮笑肉不笑,“我从小到大,我妈只拿我跟一个人比较。”
“……”不好的预感。
“那个人就是你。”
“……”
预感成真。
——
回到绵水后,春节近在咫尺。
祝今夏没有回家,干脆直接打车去了祖母家。刚开始祖孙俩还热乎,见面时祖母甚至搂着她叫我的乖乖,而祝今夏也在隔天特意起个大清早,陪老人家去菜市场买菜。
没两天,新鲜劲过了,立马故态复萌。
祖母也开始嫌弃上了。
“这么大个姑娘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衣服就扔在洗衣机里,也不知道顺手就洗了。”
“一日三餐我都做,你外卖照点不误,不想吃我做的饭就直说,明天起我就只做自己的。”
某个夜里,祖母又一次推门而入,抱着一堆衣服往床上一堆,数落她洗好的衣服就一直晒在阳台上,也不知道迭起来。
“晾衣杆都快堆不下了!”
祖母进门的瞬间,祝今夏慌忙扣上笔记本电脑。
啪——
动作十分突兀。
祖母疑惑地问:“干嘛呢,我一来就这么大动作?”
祝今夏:“……”
祝今夏干笑着从床上跳下来,“这不是想着帮你迭衣服吗?”
她讪讪地接过祖母手里的衣服。
“帮我?都是你的衣服,谁帮谁啊!”祖母絮叨了几句,又问她明天想吃什么,然后才离开。
祝今夏松口气,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是因为祖母打岔而中断的视频通话。
她赶紧在对话框里敲下:“刚才奶奶进来了……”
时序很快回复:“知道。”
祝今夏:“呃,听见多少?”
“没听见多少。”
祝今夏松口气,见他这么言简意赅,好奇地问:“所以你现在在干嘛?”
片刻后,时序回了她一张图片。
配文:“在研究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
祝今夏:“……”
和老人家住在一起确实不方便,尤其是地下恋情进行时。
她和时序隔着这么大老远,也不能总说日常琐碎,被祖母听见她总和人语音,太容易引起怀疑,而一再埋头发消息,也很像坠入爱河的小年轻。
很快她就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下了些游戏一起玩。
平时忙起来时,两人可以开着语音各做各的事,她写论文,他看研究材料。到了晚上,也会一起开开黑,从王者荣耀到金铲铲。
时序玩什么上手都挺快,再加上记忆力过人,人送外号独孤求败。
比如说金铲铲,这个英雄联盟衍生类游戏,一款讲究排兵布阵的自走棋。
祝今夏基本属于,发牌员给什么牌,她就玩什么阵容。但因为对游戏不熟悉,所以总是一边在语音里嚷嚷着“等我一下,我把阵容调出来看看”,一边手忙脚乱。
后来很快发现,不用动手找阵容了,因为时序……
“玩什么,法师吗?”他的小小英雄跳到她的棋盘上,扫了眼她的阵容,很快语音里传来他流畅的指挥,“前排用薇古丝,追三星,给肉装,龙牙反甲必备,日炎和救赎看着给……”
又或者。
“这把玩白魔?”又是不假思索的指点,“宝石骑士戴肉装,后期有加里奥了,装备转给他。C位是发条,青龙刀必备,法爆和帽子二选一,最后一件可以追加羊刀或者大天使,保一保后期……”
祝今夏很快就放弃了一边玩游戏一边查攻略的习惯,毫无阻碍地适应了「遇事不决问时序」。
于是——
“这把玩变异战士,阵容有哪些?”
“这把玩保镖,保镖行不行啊?”
“啊啊啊,时序我一打二了!”
时序的声音在语音里也显得有条不紊,从容冷静,“别急,对面太肉了,我还要三秒钟才能结束。”
三秒钟后,他神兵天降,救祝今夏于水火中。
秉承抠门的习惯,时序是不买皮肤的,不同于祝今夏那花枝招展的小小英雄,浑身流光溢彩,跳起舞来还会有激昂的BGM配乐,他就使用原始皮肤,一只淡蓝色的小小河灵。
可是这一刻,黯淡无光的小河灵也变得闪闪发光,仿佛身披金甲的盖世英雄。
有强力队友carry,祝今夏的游戏玩得很快乐,一路顺风顺水,总能登顶吃鸡。
这也给了她一种错觉,像他们这样的学霸,干什么都很厉害。
直到后来的一个白天,她陪祖母去菜市场装香肠,川渝地区过年都会做香肠腊肉,她家也不例外。
菜市的一间铺面里,祖母看着老板装肠,祝今夏则百无聊赖坐在一旁小凳子上等待,等待间隙,干脆拿出手机开了把游戏。
……一败涂地。
没有时序加持,她不记得阵容的排兵布阵,又回归了手忙脚乱查攻略的状态。
后来回到家里,她不信邪,又单独开了一把,这回好一点,老四,但仍旧没能吃鸡。
后来的后来,又开了好几把,她一次也没能登顶。
迷茫地输掉又一把游戏后,祝今夏坐在沙发上,看着一败涂地的战绩郁闷半天,最后发截图给时序,没配一个字。
时序很快回复她:“香肠装好了?”
“装好了,已经回家了。”
透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郁闷。
时序:“上线。”
果不其然,她默默上线了,在语音里话破天荒少的可怜,不像平时那样求救或是求助。
……看来是输抑郁了。
时序有条不紊,一边对战一边观察她的棋盘,不时给点建议,一场游戏轻轻松松就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victory。
屏幕上很快出现胜利的字样。
一局结束,时序没有再来,他们很少在白天玩游戏,今日已是破例。
他退出游戏,给她发来消息:“这下开心了?”
祝今夏:“并没有。”
时序:“赢了还不开心?”
祝今夏:“之前一直赢,我还以为是我们这种学霸干什么都很厉害。”
片刻后,收到时序的回复:“你把‘们’字去掉呢?”
祝今夏:“……”
她很快给自己找到了释怀的理由,“你是不是瞒着我查了不少攻略,背了很多公式?”
就像读书时候表面上云淡风轻说自己压根没复习,结果背地里熬夜点灯最后考满分的讨厌的学霸。
要不怎么她还在查攻略,他已经将规则记得滚瓜烂熟?
时序很快回复:“你想多了。”
时序:“玩游戏之前,都要看一遍攻略和强势阵容,你要是提前过一遍,基本也能记下来。”
祝今夏不信邪,点开官网,将强势阵容和官方推荐的技巧都看了一遍,然后再一次打开游戏,开始单排。
当晚。
时序:“照顾旺叔睡下了,上线?”
片刻后,祝今夏:“不了,我把游戏卸载了。”
毕业多年,她险些忘了,学霸和学霸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有的人虽然记忆力好,但有的人他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