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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卷三 他乡月 第八十三日

所属书籍: 我的独立日

    动员大会结束后,食堂里很快安静下来,祝今夏将作文纸下发,孩子们开始奋笔疾书,偌大的厅中只剩下纸笔相触的沙沙声。

    而她像艘没有航向的小船,饶有兴致在人海里缓慢穿行,旨在观望大家的选材与进度。

    小船停在哪里,哪里的“原住民”就略显羞赧地抬头看看,她报以和煦的笑容,摸摸对方的脑袋。

    人群最后方,时序收回视线,对身侧开着静音玩游戏的袁风低声道:“聊两句?”

    袁风正打到关键时刻,头也不抬,“啊,聊啥?”

    “出去说。”没等他回答,时序已经从后门离开,只留下一个干脆的背影。

    袁风收起手机,暗骂一句,他是最鄙视挂机狗的,往日遇上一个能挂机骂一整局,奈何今天自己也沦落至此。

    祝今夏没有察觉到食堂里少了两个人,她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食堂处于小楼和教师宿舍之间,三栋建筑呈门字形,中间是一块空地。

    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半,一线天就暗了下来。

    时序停在空地边上一棵老树下面,从这里能看见食堂里的景况,袁风和他前后脚到。

    “咋了这是?”

    袁风隐隐嗅到一丝不对劲,原本想抱怨时序有什么话不能等到他打完这把再说,触到对方眼神的那一刻,话音自动退回肚子里。

    时序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食堂里,言简意赅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借你的虎皮一用,帮我画个大旗。”

    “……?”袁风双手插兜,掀嘴皮子,“能不能说人话?”

    一阵风过,老树仅剩的零星叶片也被吹落不少,其中一片落在时序肩上,他察觉到,伸手拈过。

    “祝今夏很重视这次比赛,你知道吧。”

    “废话。看她刚才这阵仗,知道的是个征文比赛,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动员大家上战场呢。”袁风的语气听着轻飘飘的,带着惯有的嘲讽,眼里却泛起一抹笑意。

    时序默了默,“她拿不了奖。”

    袁风一怔,笑意随即消失,“为什么?”

    他也是在行政系统打转的人,脑子一转就有了结论:“名额早就内定了?”

    “差不多吧。”时序淡道,“山里十几所小学,得奖的永远就那么几所,每年的变化无非是名次交换一下,今年你第一,明年我第一,以示公平。”

    但公平只属于那几所学校,其余不过是陪跑的。

    不止是征文比赛,所有活动都如此。

    袁风当即问:“她知道吗?”

    “我提了两次,都是刚开头就被她打断,她以为我在泼冷水,不愿意听。”时序难得感到棘手,“看她那么踌躇满志的,我也确实泼不了这个冷水,难道让她不参加了?”

    她也不是那么听劝的人。

    袁风思索片刻,也认真起来,“你确定吗,是多半拿不了奖,还是必然拿不了?”

    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

    袁风是行政岗,对这些东西门儿清。绵水大学也常有各类活动,市级比赛,省级比赛,包括国家级比赛都年年不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总分大鸟和小鸟,大的欺负小的,小的也不敢吭声。

    绵水大学是省重,无论什么比赛,都一定能花落自家,还几乎都是魁首,这是共识。不论主办方是谁,协办方都有省教育厅,绵水大学身为全省第一,金字招牌,领导们于公于私都会偏向他们。

    但第一让了就让了,第二第三总还有空位,大家也还有竞争的空间。大鱼吃不了,吃点小虾米也能塞牙缝不是?

    所以袁风才会这么问,大不了一等奖咱让了,二三等奖争取一下,也不是不行。

    时序笑笑,笑意却半点也没到眼底,他漠然地抬头看了眼一线天,山太高了,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略低一点的名次是有争取空间,但别的学校还能争取一下,中心校不行。”

    “为什么?”没等时序回答,袁风又一次想到了,“因为这里是藏区,而你是汉族?”

    饶是心情并不好,时序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点到即止,对方心念一转就明白了。

    有关于中心校的一切,袁风都在来之前就听说过,祝今夏的绘声绘色和她对时序的偏心,让他对一线天有了极为透彻的了解。

    他知道这里排外,也知道时序吃的那些闭门羹。

    电子设备时序申请了那么久,上面就是不批,附近山头的藏族校长上个月刚开口,下个月设备就安装上了。

    两人对视片刻,在原地静默而立。

    袁风的视线飘忽不定,看看时序,又望向食堂里俯身跟小孩说话的人,大概是学生写了错别字,祝今夏正指着卷面提示。

    他没忍住骂了句:“支个教又没工资,也不知道这么真情实感干什么,真是天生劳碌命!”

    没想到时序反问:“你不也是?”

    “……”袁风哑口无言。

    近期痴迷网购的他,不止给自己添置了不少“度假用品”,还自费为学生们购置了不少体育器材。

    没办法,看着他们毽球都踢秃了,就剩了个底托,上面插了根光秃秃的杆,都这样了还踢得欢,他的护犊子之心就上来了。

    一边数落时序抠,抠死算了,一边打开网购app下单了两百只毽球,踢,给他往死里踢!

    这还不算什么,他很快又看中了跳绳、篮球和羽毛球。

    袁风工资不低,家境不错,父母皆是退休教师,还有个舅舅开建材公司。他脑子好用,转念一想,个人能力是有限的,前不久不是还问了祝今夏吗,咱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好,人多力量大。

    他当即给舅舅打电话,死缠烂打要赞助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山中的小孩有多苦,连茅厕不带冲水系统都巨细靡遗描述了一遍。

    舅舅听了半小时,也不知道是真感动了,还是被他说烦了,为求耳根清净,也给自己积点德,电话一挂,转来二十万。

    袁风大手一挥,当即给小孩们添置了冬衣与厚被子,剩下的放在小金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这个,他在中心校的地位水涨船高,原先都把他视为祝今夏的跟班和保镖,而今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金主爸爸?

    袁风的目光在食堂里打转,孩子们奋笔疾书,大冬天的被祝今夏一针鸡血打下去,也不知道冷,个个都红光满面的,身上还穿着他添置的羽绒服,花花绿绿。明明是寒冬时节,食堂却仿佛春天的花园,百花齐放。

    当时顿珠笑话他,既然衣服都买了,干嘛不统一买呢,大家穿一个色,不正好当校服了吗。

    袁风嗤之以鼻,说你懂个屁。

    “老子最恨校服了,读书时候就逼着我穿,什么叫个性发展不懂吗?非要压抑小孩的天性。老子当时就想,我要是将来有了小孩,他爱穿绿就穿绿,爱穿红就穿红!”

    顿珠幽幽道:“他要是啥都不想穿呢,你还能让他裸|奔吗?”

    祝今夏插了句嘴:“别听他瞎逼逼,他就是小时候年年参加游泳班,晒得跟煤炭医院,觉得自己穿黄显黑,所以不乐意穿校服。”

    袁风理直气壮地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颜色,也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为此,他花花绿绿的羽绒服买了不少,全让孩子们自己挑。

    他对这群小孩已经关切到连个体对颜色的喜好都考虑在内了,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全力以赴在做的事注定没有结果。

    更何况和他们一起努力,怀抱期待的,还有祝今夏。

    好半天,袁风才说:“祝今夏是个理想主义,除了在父母的事情上被老天爷摆了一道,其他方面没吃过什么苦。她学习好,长得漂亮,哪怕没有好的家世背景,一路也受到师长喜爱,有贵人相助。再加上毕业后又留校了,相当于没出过象牙塔,也从来没有挨过社会的毒打。”

    她的领导就是她的恩师,不会欺压她。

    大学环境又相对单纯,尤其是外国语学院,这里融合了东西方的思想,大家都相对开明、自由,她也没见识到人心险恶。

    不然当初也不会缺乏警惕心,贸然跟多吉他们上山了。

    她可能也想过比赛是人办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所偏颇,但绝对没想过中心校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

    袁风抬眼看着时序,不假思索地问:“要我怎么做?”

    片刻后。

    “明天我亲自把征文送去县里,你跟我一起。”时序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语气略带玩味,“我们打个配合?”

    ——

    六点整,下课铃准时响起,祝今夏收走大家的作文,回头嘱咐食堂大叔开饭了。

    孩子们惊奇地发现,今天餐盘里多了只炸鸡腿,每人还额外发了一瓶酸奶,一只饭后甜点:巧克力派。

    欢呼声像浪潮一般将食堂淹没,此起彼伏。

    孩子们高呼:“祝老师万岁!”

    祝今夏忍俊不禁,说要谢就谢谢你们袁老师和校长吧,他俩一个出资加餐,一个开车去镇上买菜,算是犒劳大家今天辛苦了。

    不止高年级参赛的学生有福利,随后涌入食堂的低年级小孩也沾了光。

    丁真根嘎拿着鸡腿冲他们说:“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

    翌日,祝今夏上完早课后,发现时序与袁风双双不见了。

    顿珠在厨房里做饭,听她问起,解释说:“他俩去县城交征文了。”

    这种事情一个人去就行,何须两人一起?祝今夏略感不解,况且这是周中,时序身为不能擅自离校的顶梁柱,竟然亲自跑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县城里,教育园区内,三个金字招牌挂在大门上。

    “人民小学”。

    “英才小学。”

    “县教育局。”

    园区占地面积不小,一眼望去,塑胶跑道红绿相间,观众看台层层分明,设施一应俱全,和山里的小学简直天壤之别。

    三个单位共用一所大门,关系之密切,不必多说。

    袁风哈哈一笑,说:“难怪内定了呢,看这抱团取暖的样子,比我跟顿珠抱得都紧。”

    山里物资匮乏,资金有限,分配上也更加极端,富的富,穷的穷。

    两人抱着厚厚的作文卷宗,踏进明亮宽敞的办公楼里,时序在前,袁风在后。

    沿途有人跟时序寒暄,态度各异,袁风观察到,步伐匆匆的年轻干事们普遍都很敬重他,而步履闲适、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则态度暧昧不明,虽然嘴上说着“哟,怎么劳动校长亲自来送了”,但眼里却都透着截然相反的傲慢。

    人的目光若是打印机,随着四面投来的视线,时序身上大概已经贴满了标签——

    “汉族人”。

    “穷校长”。

    “落水狗”。

    “无权无势”。

    袁风从小就聪明,善于察言观色,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在行政处混得跟老油子一样?

    这些年他见得不少,越小的地方越讲究关系网,越穷越势利,越势利也就越穷。这像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这里的人目光短浅,根本不谋求长远发展。

    他们来到教育局的语文教研中心,那位中心主任同时也是人民小学的副校长,身兼数职。

    关系网错综复杂,可见一斑。

    四十来岁的男人在一众领导中算是年轻的,挺着啤酒肚,寒暄了两句,问什么风把时序亲自吹来了。

    时序笑笑,介绍袁风:“这位是彩虹计划的负责人,袁风,袁老师。”

    从来都吊儿郎当的袁风,今日破天荒穿得人模狗样,还打了领带,大衣一脱,露出里头的西装。

    西装是阿玛尼的,去年生日管舅舅要的。

    舅舅有钱,不要白不要。

    进山前他特意带了这身行头,原本是想哪天去会会多吉那狗东西,帮祝今夏报仇,谁知道多吉没见到,今天先派上了用场。

    袁风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模样,也没等那次仁主任请他坐,自己已经大喇喇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接着时序的介绍,他又给自己加了个title:“也是绵水大学教务处主任,哈喽,次主任。”

    次仁:“……”

    次仁嘴角抽搐两下,先礼貌地站起来握手,叫了声袁主任好,然后解释说:“我们藏族人没有姓和名之分,你可以叫我次仁,也可以叫我次仁主任,但最好不要叫我次主任。”

    袁风这趟就是来狗仗人势的,往常都说自己是绵大教务处跑腿专员,今日既然要和时序打配合,不止时序扯虎皮,他也扯,派头拿足了。

    他单刀直入,问对方彩虹计划知道吧。

    次仁连连表示知道。

    虽然教育计划不分甲方乙方,但这事摆明了是省上支援山区,袁风是铁板钉钉的甲方爸爸。

    他先是很有领导风范地漫天瞎扯,就彩虹计划发表了一通“重要讲话”,时序负责不动声色地在他卡顿时,替他打圆场。

    接着他又发散到了这次的征文比赛上。

    “在我看来,这回征文的主题就很好……叫什么来着?”他看向时序。

    时序对这个时而聪明但时常健忘的队友感到一丝丝的无奈。

    “高高的山和小小的我。”

    “对,咳,高高的山和小小的我。这和我们彩虹计划相呼应,是个非常好的主题,上面非常重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袁风一顿吹,东拉西扯,天花乱坠,最后在时序不动声色桌下踹了一脚之后,才言归正传。

    “那您看看,这是我们中心校的征文。

    “作为彩虹计划的重要育苗基地之一,中心校是我们第二期计划的试验点,你们县里应该接到过省上的通知了吧?次主任——哦抱歉,是次仁主任。

    “您应该也听说了,要是这回一切顺利,从下学年开始,省上会开始输送应届师范毕业生来山里支教,届时能极大地缓解山区师资力量不足的现状,也能给你们输送更多物资与人才。”

    又是一番基于事实,但带有个人色彩的漫天胡说八道,这回的虎旗,袁风扯得很足很大,足够把“次主任”给忽悠得结结实实。

    最后的落点是——

    “您看看,我们试验点小学能不能在这回比赛里拿个奖什么的?好歹我们彩虹计划输送了两批教学人员来支教了,是不是也该让上面看看正向反馈,教学成果啊?”

    次仁满头大汗,这,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啊。

    他的目光转而投向时序,没了先前的倨傲与轻慢,反而带点求助的意味。

    也许这位“袁主任”不知道山里的状况,但时序是一定知道的,他寄希望于时序能帮忙解释解释,山里的名额早有定数,不管是奖金还是荣誉,都一早归属于人民小学与英才小学,至于剩下的……

    时序如他所愿,彬彬有礼地对袁风解释了一番,说两所学校不管是师资力量还是学生素质,相较于山上的小学都更出色,所以中心校即便是彩虹计划育苗点,大概也相形见绌。

    “不过——”时序话锋一转,微微一笑,目光坦然地望着次仁,“经过支教老师两个学期的教学指导,我相信中心校的孩子也有了很大进步,毕竟上学期期末,我们五年级的语文平均成绩在州里已经跻身前三,这个您也记得吧,次仁主任?”

    次仁连连点头,时序配合了他,他也领这个情,反过来配合时序一波。

    时序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人坐在椅子上,跟次仁交换了一个眼神,侧头非常体贴地对袁风说:“要不这样,袁主任,您也别让次仁主任为难,他要是把一等奖给了我们,难免在园区里不好交代,两所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自己又是人民小学的副校——”

    次仁:“对,对对对,确实不好做啊!”

    “我们退而求其次吧。”时序双手随意地交握于腿上,轻轻一笑,“要是主任觉得我的学生水平还不错,二三等奖看着给?”

    最后一句带点若有似无的嘲讽:“只要不像往年一样颗粒无收,大概也算彩虹计划功德无量了。”

    次仁忙着想处理方案,也没细听,忽略了时序眼里一晃而过的嘲弄,他思忖片刻,双方各退一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当即拍板,把头一点,说:“行,那就这么定了!”

    ——

    不知不觉进山一个多月了,十二月末,天气愈发寒冷,雪终于下到了一线天里。

    枝头最后一片落叶也消融在土地里,细碎的雪花像轻纱一样为万物上色,天地洁白一片,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雪不大,却很绵密,它对孩子们的朗朗书声不闻不问,只管无声无息地下着。除非在深夜仔细聆听,否则很难注意到那倾沙一般的碎响。

    祝今夏时常赖在时序的屋子里烤火,他读他的研究报告,她写她的彩虹计划总结。

    她有些不情愿,一月中旬,孩子们就要放寒假了,她和袁风也即将踏上返程,第一期试水眼看就要结束。

    嘴上说着再见是为了更好地再见,可分别在即,不难过是假的。

    电烤炉离近了会热,离远了又冷,她有些心不在焉,坐久了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时序听见她搓手哈气的动静,抬眼望来,去厨房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倒一杯给她,顺便摸一把她的手,察觉到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皱眉批评她:“冷也不知道离火近点?”

    祝今夏嘴硬:“哪里冷了,不冷。”

    “手这么冰,还不冷?”

    “心是热的就行了。”她拉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停在胸口,“不信你摸摸看?”

    时序眼神一暗,扫一眼她的笔记本屏幕,“总结写完了?”

    “写一半了。”

    “没写完还来挑衅?”时序淡道,“看来是不想写了。”

    说是这么说,他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把电烤炉拉得离她更近了,然后将她的双手覆在自己的手中,替她焐热。

    祝今夏看着他安静而有力量的眼神,总觉得在他的注视里,她也像火山中的雪,在温暖地消融*。

    十二月的最后一周,征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随着一纸证书送来中心校的,还有一只薄薄的信封,里面装着一百元崭新的钞票。

    得奖的人是丁真根嘎,优秀奖。他的作文题目叫做《山里的彩虹》。

    祝今夏重新打开当初的征文通知,翻来覆去地看,里面清楚写着比赛评出一二三等奖,却只字未提优秀奖。

    哪来的优秀奖,哪来的一百块?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满意,中心校只有一人获奖,还只是一个连大赛章程里都没有出现过的边缘奖项。

    自比赛结束后,孩子们常常问她结果什么时候才出来,尤其是丁真根嘎。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丁真根嘎面露难色,说他爸爸常常批评他回家不帮着干活,只知道闷头看书。

    他想,要是能拿奖,带着奖金回家交给爸爸,让爸爸知道看书也是有用的,他就不会再拦着他了。

    得知此事后,再放大星期时,祝今夏特意找到了前来接孩子的父亲。

    没想到对方见了她就面露不虞,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问她:“你就是那个给我孩子乱七八糟书的老师?”

    丁真根嘎的父亲小学都没有毕业,大字不识,常年在家干农活,要不是学校包吃包住,他根本不愿意将孩子送来念书。

    “反正将来都要回来干活放牛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他是这样说的。

    祝今夏问他:“你就没想过让丁真根嘎出去念书,将来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男人勃然大怒,“他妈卧病在床,我身体也不好,他走了,谁来照顾我们?家里那么多牛,他不放,你来放吗?”

    常年病弱的身体折磨出一副阴晴不定的暴躁脾气,男人对这位素未谋面却久仰大名的支教老师积怨已久,他指责祝今夏总是给他孩子“妖魔鬼怪”的书籍,引诱孩子不学好,还撺掇小孩离开山里,抛弃父母。

    祝今夏试图与他讲道理,奈何男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我听说了,你离过婚,你男人还找到山里来了,离婚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接着指责她的衣着。

    那一天,因为要面见家长,帮时序将孩子一一送到家长手中,祝今夏特意化了淡妆,穿着得体,深蓝色羽绒服里是合身的黑色羊绒套裙,包臀裙恰好停留在膝盖处,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

    她自忖没有一丝不合时宜,却因为衣服修身和小腿裸|露而被男人指责。

    “不要脸!伤风败俗!离婚的荡|妇!”

    没等祝今夏做出反应,时序挡在她面前,他欲把男人呵走,却被祝今夏一把拉住。

    另一边,人群里的丁真根嘎也狂奔而来,泫然欲泣地抱住父亲的腿,要他别骂祝老师,要骂就要他。

    祝今夏重新站出来,说:“时序,不用保护我,我话还没说完。”

    时序微微一顿,收回手来。

    祝今夏望着那位父亲,并没有动怒,只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先生,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看法的权利,你的指责我不接受,但请你听完我想说的话。”

    她看见泫然欲泣的丁真根嘎,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用眼神告诉他:没事,没关系。

    再对上男人愤怒的视线,她平静地说:“这位父亲,在你来之前,我就想见见你,想亲口告诉你你的儿子很优秀,他勤奋好学,有探索精神,热爱读书,对世界有敏锐的感知力,也有出色的创造力。我的确鼓励他走出大山,但从未想过将他从你们身边夺走,因为走出去了又不是不能回来,我旁边的校长不就回来了吗?老校长也一样,读完书才回来建设家乡。”

    ……

    那一天,她说了很多,全部有关于丁真根嘎,没有一个字在为自己辩驳。至于离婚,至于衣着,至于个人品德,那是她的事情,跟孩子无关,也不必与不在一个认知水平上的男人沟通。

    男人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夸奖儿子的话任谁听了也不可能生气,情绪平复后,他没有多言,带着丁真根嘎很快离开。

    学校里,祝今夏对上时序的目光,忽地笑了。

    “我说校长,当我是软柿子吗?”

    时序凝视着她,莞尔,“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当初被多吉欺负的是谁?讨好型人格抹不开情面总受罪的又是谁?”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祝今夏没好气,“没见我已经蜕变了吗?”

    是蜕变了。时序想,变勇敢,也变能耐了。

    祝今夏最后才说:“下次不要挡在我前面了,我能处理。”

    这趟来山里,她原本就不是为了当个被他保护的软柿子,她带着千军万马和一往无前,是为了做他英勇的骑士。

    ……

    和学生家长发生口角冲突的插曲,并没有给祝今夏带来多大阴霾,但她确实也更期盼征文结果的到来,她对丁真根嘎有信心,得奖势在必得。

    却没想到一纸证书来了,竟然是个连赛程里都没有提过的优秀奖。

    祝今夏神情凝重,在办公室里盯着证书如临大敌,没有一丝笑容。

    时序和袁风交换了一个眼神。

    袁风低声问:“怎么才一个优秀奖啊,我以为好歹能有个二等奖的。”

    时序说:“计算失误了。”

    “那次主任不行啊,明明说好了,到头来居然变卦了!”

    “……”

    不接受这个结果的只有祝今夏,反观其他人,个个都欢欣鼓舞。

    于小珊说:“我们学校从来没拿过任何奖,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明也捧着奖状啧啧称奇,说绝对是一个里程碑,一定要裱框纪念。

    “一个安慰奖,有什么好裱框纪念的?”祝今夏眉头紧锁,转头去找时序,“你宿舍门开着吧?”

    “开着的,怎么?”

    “借你电脑用用。”

    她急匆匆往宿舍跑,马不停蹄打开州教育局官网,搜寻征文比赛获奖名单。

    山里各种流程都很慢,唯独上传kpi还是一如既往的快,面子工程,实数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祝今夏迫不及待打开了附件里的获奖征文,一看之下,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渣子。

    那些作文不是中规中矩、童言童语,就是充斥着成年人精雕细琢的痕迹,与她的小孩没有任何可比性。

    不止丁真根嘎,她看过中心校的每一篇作文,她甚至确定哪怕是一个只受过义务教育的毕业生,也能评判出她的孩子们有不少都比这些获奖者要出色得多。

    “……”

    祝今夏心里烦躁不已,头顶像被乌云笼罩,接下来的时间都挥之不去。

    要是没看过这些文章,也许还能勉强接受这个优秀奖,可看过之后,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结果已经出来了,她不服气又能怎样?

    当天下午,祝今夏带着奖状和信封去到六年级的教室里,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打起精神来庆贺丁真根嘎获奖,还好掌声雷动里,没有人小看优秀奖。

    诚如于小珊等人的心态,在没有见过任何奖状的中心校里,优秀奖也是头等大事。

    孩子们欢天喜地,丁真根嘎笑出两排小白牙,有人起哄要他请客吃零食,丁真根嘎盘算着留一半给父亲,留一半请客。

    看他们这样高兴,祝今夏头顶的阴霾散了那么一点。

    但也只散了一点点。

    她忽然想到了时序曾反复提及:“你可能得不了奖。”

    他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不待她多想,孩子们很快找上门来,因为他们在结果出来之前就和祝今夏约好,等到获奖作文刊登出来,她会带着大家一起赏析,向更优秀的人看齐。

    骑虎难下,也无法告知孩子们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祝今夏机械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将获奖文章拷贝下来,投放在PPT上,她站在讲台上静默两秒,忽然间拔掉了U盘,屏幕陷入一片空白。

    抬头看着不明就里、充满期待的目光,祝今夏胸口一阵气闷。

    她不能昧着良心去夸这些文字,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她来到走廊上,给袁风打电话,他这节没课,正在小楼里打游戏。

    “袁风,到六年级教室来,帮我代节课。”

    等到袁风来了,她也没说自己上哪去,急匆匆跑回时序宿舍。

    时序也有课,宿舍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她在茶几上找到了车钥匙,思忖片刻,写了张条子留在桌上,转身朝大门外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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