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从窗帘隙缝钻进房间,薄薄一缕在床尾晃悠,像海面上若隐若现、泛着波光的鱼尾。
时序率先醒来。
胡闹一夜,天亮才入睡,这会儿睁眼都费劲,眼皮子重若千钧,光是撑开都费了老大劲。
察觉到手里空捞捞的,时序第一时间侧头找人。明明睡前还枕在他胳膊上的人,此刻已经缩到了床边,正背对他蜷成一团,裹着被子睡得很沉。
他几乎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还带点感冒后的鼻塞,偶尔积蓄成一道轻微的鼾声,像鱼缸里的金鱼戳破一只斑斓的泡泡,噗嗤一声。
醒来不见人的担忧转瞬即逝,时序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明晃晃的,像窗外正午的阳光,遮都遮不住。
不是梦就好。
清醒的第一时间,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他还有种如坠梦中的错觉,此刻看见她才觉踏实。
她像孩童一样在被子里团成小山,将自己牢牢抱住,上次在方姨家躲雨留宿时,他从窗外看见她也是这个睡姿。听说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在熟睡时维持这个姿势,模拟胚胎时期在母亲肚子里的环境。
时序知道,他也经常这样,动荡的童年与父母缺席的成长过程给他们留下了同样的创伤,而这种不安稳通常需要一生来治愈。
但两个人一起治愈,想来也不算孤单。
空调还在不遗余力地散播温暖,那一小片窗帘隙缝外,天蓝得澄澈,光是看着都沁人心脾。
时序很想在这样的氛围里一直躺下去,什么也不做,光是安静地听着她可爱的呼吸声都好,胜过恢弘壮丽的交响乐。
当校长的日子全年无休,他很久没有放过假了,要惦记的琐事总是堆积如山,旺叔与孩子们也总是压在心头,上次“休假”还要追溯到去绵水看望祝今夏的祖母。
想到这里,时序又笑了,他短暂的执教生涯中,总是一再为祝今夏破例,而那短暂的“逍遥法外”却成了这段时日里为数不多的轻松一刻,每发生一次,就好像让电量清零的他又重新满格。
他倒是有心继续躺下去,但他们胡作非为太久,她又还病着,再不吃东西肠胃岌岌可危。他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因为房事激烈无心进食而饿到送医,登上社会头条的人。
时序动作极轻地坐起身来,先探了下祝今夏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才收回手来,下床拾起一地衣物。
大概是累坏了,他的手触到她时,她睫毛颤动了两下,不安稳地蹭了蹭枕头,又沉沉睡去。
时序又笑了。
一地狼藉。
冬天穿得多,脱的时候又太随意,如今两人的衣服混在一处,东一件,西一条的。他一一捡起来,到某件白色蕾丝内衣时,指尖一顿,半天没动,最后哑然失笑,还是将它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
虽然此举像个流氓,但他凝视着那片菲薄的布料,脑中有画面一闪而过——
几个月前的夏夜,他来县城开会,祝今夏得知他留宿卡车上,便把房卡给他,借他浴室冲凉洗漱。
那一天她忘了关窗,凛冽的山风将她挂在窗帘横杆上的衣物通通吹落在地,他未作多想,好心替她收拾,没想到意外拿起了她的内衣,当下手一抖,又把东西扔回地上,最后心跳失序,潦草离去。
目光落在手里这件上,时序依稀记得,好像不是同一件,其实他没有刻意去记,可一晃而过的细节却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到底是男人刻在骨子里的好色使然,还是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过于鲜明,时序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当初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亲手解下这薄薄的布料,还有闲暇拎着它回味往昔。
在他意识到自己嘴边还挂着一抹笑意时,笑容戛然而止。
确实像个变态。
他一边摇头,一边把衣物分门别类,属于祝今夏的放在椅子上,属于自己的抱在一堆,去浴室换上。
穿衣时会有动静,他不愿吵醒她,想让她多睡会儿。昨天是他唐突了,明知她人在病中,还折腾她大半宿。
房卡有两张,时序拿走一张,拎起外套,悄无声息阖门而出。
外间日头正盛,太阳刺眼,时序睡眠不足,眼里尚有红血丝,被刺得睁不开眼睛。想到晚些时候还要开车回去,那么长的山路,他去楼下的报亭买了包烟。
紧接着又去了附近的餐馆,熟练地点了几个小炒,嘱咐老板做清淡些,再打包一份青菜粥。
等待午饭的同时,他在门口的大树下抽了两支烟,提了提神。
打开手机,触目惊心都是顿珠的电话,外加微信上的数条未读。时序随意翻了翻,粗略一览,将烟屁股踩熄,拾起来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这才回电。
电话并未打给顿珠,而是方姨。
方姨接起电话,开篇就是声如洪钟的一句:“成了?”
时序刚才还有点阴翳的心瞬间又晴朗不少,没和往常一样说方姨八卦,只笑了笑,嗯了一声。
方姨比他还高兴,一连串的哈哈哈在电话那边响起,哪里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太,简直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成了就好,成了就好。”她边笑边感慨,“三十三岁的老光棍了,没想到啊!”
时序失笑,“您老人家六十岁了还单着呢,有什么底气嘲笑我?”
“臭小子,还敢揶揄我,没我哪有你俩的今天啊?”
“是,可托了您的福了,给您老人家记头功。”时序难得贫嘴,足以见得心情之好。
方姨又逗了他几句,直到时序问起顿珠,她才撇撇嘴,收起了笑意。
“别提了,你俩一走,他就开始上蹿下跳,做啥都心不在焉。天黑了更是肉眼可见的焦躁,一直问你俩啥时候回来,为什么不接电话。”
“您怎么说?”
“能怎么说?我跟他说这大晚上山上下雪呢,夜路太危险,是我让你俩别回来,直接回学校去的,他才消停点。”
方姨叹气,“他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我真是看着都头疼,依我看这事不能拖了,这趟回来就跟他摊牌吧。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早点说清楚,别影响你们两兄弟的感情,也别叫小祝为难。”
时序凝神,说:“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挂电话前,方姨又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
“吃过饭就回。”
说话间,老板已经在餐馆里吆喝上了,说饭菜打包完成,可以取走了。
时序简短地跟方姨讲完结束语,正准备挂断,就听见她嘿嘿一笑:“这个点才吃上饭,你俩够能折腾的。”
“……”
“我昨晚上半夜还在想呢,你这都三十好几了,体能到底不能跟十几二十的年轻小伙子比,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给你配了药酒,好东西是眼都不眨哐哐往里加。”方姨还在絮叨,“小祝跟那姓卫的小伙子是读书时候好上的吧?身体正是黄金时期,怎么也不能让你被比下去……”
时序扶着额头,没好气地说:“挂了。”
他并不想跟六十岁的老太唠房事的嗑。
拎着餐盒往酒店走时,又没忍住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三十三怎么了?三十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懂什么,不还是栽了棵又快又小的树吗?
又一次,时序开始使用起比较级。
在能力这回事上,不分年纪和文化程度,只要是男人就有一颗永不服输的心。
酒店里。
祝今夏刚刚转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看见雪白一片的天花板,正中还吊着老式水晶灯,非常传统的酒店装潢。
思绪顿时被拉回现实,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倏地回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时序呢?
地上原本凌乱的衣物都被捡起来了,整整齐齐堆迭在椅子上,却没有一件是他的。她叫了两声时序,房间里除了回音什么也没有,无人应声。
除去身旁凌乱的被单与轻微凹陷的枕头,她找不到他曾存在的痕迹。
祝今夏有点心慌,也顾不上穿衣服,爬起来四处找手机,睡前放在枕头边上的,如今却不见了。
哪去了?
后来才发现大概是床上运动过于激烈,期间手机掉进了床头柜的缝隙里,又因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谁也没发现。
她捞起手机,正要给时序打电话,也就在这一刻,门外有人嘀的一声刷了房卡,下一秒,门被推开。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衣着整洁,手里拎着两袋外卖餐盒;一个一|丝|不|挂,拿着手机。
起初双方都怔在原地,几秒钟后,时序眼神微暗,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虽然我不介意再来一次,但我的建议是,先吃饭填饱肚子?”
“并没有要再来一次!”
祝今夏用手挡住身体,整个人像煮熟的虾,红温发烫,条件反射四下搜寻,奈何椅子离她过于遥远,够不着可以蔽体的衣物,她只得飞快地又钻回被窝里。
身后传来餐盒放在桌上的声音,伴随着一点塑料袋的哗啦作响,紧接着有人来到床边。
“不饿吗,还睡?”
祝今夏把头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说:“你先出去,我,我要洗个澡,穿衣服……”
“出哪去?昨晚还躺一张床上,今天就要我去大堂等你?”时序笑了,“祝今夏,到底是谁拔|吊|无|情?”
显然,他意有所指,在翻上回她大晚上发消息叫全校老师笑话他的旧账,当时他百口莫辩,好一阵解释。
祝今夏噎了噎,“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啊,昨晚上黑灯瞎火也没开灯,现在,现在太亮了……!”
大概也不只是太亮了,她躲在厚厚的被窝里,想起昨晚失控且失态的种种,总觉得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太慌了,太羞赧了,激烈的情与欲叫人忘乎所以,难为情却在天亮后姗姗来迟。
察觉到被子外面有双手在轻轻拉开她最后的保护膜,祝今夏死死揪住,连呼吸都忘记了。
然后听见两声很轻很无奈的笑,时序问她:“那你准备在被窝里待多久,天荒地老?”
“也不是不行。”她相当倔强。
外面静了静,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脱外套的声音,祝今夏一惊,稍微松手,露出两只眼睛,他果然脱掉了外套。
“你干嘛!”
“你不肯出来,我进去陪你。”时序老神在在,作势要掀开被子。
祝今夏目瞪口呆,总算投降,“你别进来,我起来,起来就是!”
时序笑了,笑得难以自制,一声一声撞进她心底,像放起璀璨的烟火,令人心神荡漾。
他转身走到玄关处,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浴袍,又回到床边,敞开浴袍的同时闭上眼睛,“起床吧,我保证不偷看。”
大龄少女的娇羞,他也是很懂体谅的。
他像个谦谦君子,恰好沐浴在窗帘隙缝里透出的一缕阳光下,整个人都散发着值得信赖的气息。
祝今夏慢吞吞从被窝里钻出来,背对他,然后飞快地一手一边,钻进浴袍的袖口中,正准备让他松手,时序已经主动松开。下一秒,他的手环过她的腰间,猝不及防贴在她的小腹处。
祝今夏一顿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却不紧不慢,十分认真地环住她,替她系好腰带。
“先吃饭,吃了再洗澡。”
说完这句,手里的蝴蝶结也系好了。他果真没有乱来,什么也没做,可不管是说话的声音,还是耳畔的鼻息,不管是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是那个慢条斯理系得极为规整漂亮的蝴蝶结,都让她心跳紊乱。
以至于吃饭的全程,祝今夏除了本能的狼吞虎咽,就是在上下左右地打量他。
着实是饿狠了,两人也没顾得上吃相,主打一个饿死鬼投胎。
可对面的目光过于炙热,时序不得不放慢了进食速度,最后抬头看她,“是我抢得太厉害,你有意见吗?”
“不。”祝今夏放下筷子,困惑道,“我只是在想,明明我们之中我才是有经验的那一个,为什么显得游刃有余的是你,真奇怪。”
“不奇怪。”时序也吃好了,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又慢条斯理抽了一张擦擦嘴,抬眼笑笑,“我早说过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祝今夏没忍住还嘴:“我说校长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骄傲使人落后?”
“没有,我只听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祝老师。”
“……”
可给他能耐的。
饭后,祝今夏很快冲了个澡,吹头的间隙想起什么,问时序:“你几点醒的?”
时序收拾好了餐盒,放在房间门口,倒回来倚在门边看她吹头,“比你早一个钟头。”
“起来就出门买饭了?”
“没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玩手机?”祝今夏从镜子里瞧他,她知道时序并不是一个爱用电子产品的人,手机里干干净净的,连个游戏都没有。
“没。”时序若有所思地笑笑,说,“听演唱会。”
……?
祝今夏不明就里,“听谁的演唱会?”
正寻思他也没戴耳机,她不可能睡得那么死啊,他在旁边公放演唱会,她都毫无知觉?
然后就见时序唇角轻扬,淡道:“你的。”
她的?她开什么演唱会?难道说梦话了?
怔愣两秒钟,祝今夏回过神来,眼睛都瞪大了。
她大概率是……
打,鼾,了。
镜子里的人面红耳赤吹头发,门口的男人好整以暇望着她,吹风机轰隆作响,浴室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栀子花香。
好半天,她才开口练练解释,一定是感冒了,鼻子堵住了,她平常睡觉不会打鼾,谁家美少女睡觉打鼾啊!
时序但笑不语,从善如流地点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人生其实不需要极乐与极悲,多一些诸如此类的时刻就好,它让岁月显得平和悠长,像散步在雨后初晴的沙滩上。
——
当天是个周日,下午六点前学生们即将返校,作为校长,时序需要守在学校里清点名单,维持秩序。
他们没在酒店耽搁太久,两点左右就踏上归途。
两人俱是睡眠不足的状态,时序监督祝今夏饭后又吃了一道感冒药,上车后就放倒副驾的座椅靠背,让她在路上打个盹。
“时间不够了,我们直接回学校,到时候把车给于明,让他上山接袁风和顿珠。”
在感冒药的作用下,祝今夏很快又睡着了。时序将车开得四平八稳,山路也变得平坦起来,她仿佛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间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细碎的美梦里。
一觉睡到学校大门口,时序唤醒她,替她把外套裹严实了,才说:“走吧。”
祝今夏拉住他,在下车前摈弃羞赧,凑过去轻轻地啄了一下。时序笑了,惦记着孩子们返校,没法加深这个吻,此刻若是轻举妄动,身体的反应大概没那么快平复,他只得遗憾地扫了眼她潋滟的唇瓣,说:“记账上。”
祝今夏被逗笑了,看着他有些克制,连看都不敢多看她就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点幼稚的得意。
你看,游刃有余的校长大人也不总是那么从容的。
祝今夏心情很好,回小楼换了身衣服,又在操场上闲逛,一时与于小珊聊聊大星期是怎么过的,一时和陆续返校的孩子们打声招呼。更多时候,她的视线都在校门口的时序身上打转,他身姿笔挺负手而立,像高山之巅的雪松一般不可接近。
可偶尔回头与她对视时,那点难以接近瞬间冰消雪融,连眉梢眼角都染上些许柔和的笑意,像春回大地。
祝今夏洋洋得意,笑得一脸稚气,像拥有了孩童时期心心念念却从未得到的电动娃娃,只要摁下开关,它就会咯咯笑起来,然后唱首歌。
时序就是她姗姗来迟的童年礼物。
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车灯亮起,银白色面包车重新出现在大门外,于明载着袁风雨顿珠从山上归来。
祝今夏笑意一敛,慢慢吁出口气来。
手机里还躺着无数的未接与未读,她一条都没看,这一天太过快乐,她想没有心理负担地先过完白天。
可该来的终究会来。
祝今夏远远地看着一行人走进校园,扎马尾辫的小少年面色沉郁停在时序面前,两人开始说话。
时序说得少,顿珠单方面输出居多。
孩子们还在陆续返校,时序似乎想晚些时候再聊,可顿珠不依不饶。
虽然时序说过这事由他来处理,但祝今夏并不准备置身事外,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穿过操场。
兄弟俩因她的到来停下交谈。
祝今夏对时序点了点头,转而望向顿珠,“让你哥清点学生,我们先聊聊。”
顿珠看看她,又看看时序,眼圈都红了,最终小马尾一甩,亦步亦趋跟上了祝今夏。
学校里人多口杂,祝今夏带着顿珠一路走到校外,穿过马路,停在江边。
天已近黄昏,初冬是山里的旱季,江水没有夏日那么充沛,水位下降不少,依然沉默而不知疲倦地向前涌动。天色暗下来后,两岸的高山显得肃杀而冷清,看着很有压迫感。
但并不妨碍这一天之于祝今夏的意义,不论天色与环境如何改变,在她心里这依然是温柔又美好的一天。
“吃过饭了吗,顿珠?”这是祝今夏的开场白,闲话家常般。
顿珠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平日里在时序的宿舍里对坐闲谈时,她还是那么温柔,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隔阂。
可隔阂早就出现了,顿珠并不傻,也许是迟钝了点,于男女之情不通透了些,但他分明察觉出在每日三人一同相处的时间里,他越来越像个局外人。
他不愿意多想,遂告诉自己兄长只是对祝老师多加照拂,这是做校长应尽的职责,况且时序素来如此,身为家中的大哥,他对所有人都有同样的责任感。
可随着祝今夏二次支教生涯的开启,顿珠无法说服自己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她与时序越来越亲密,那些无处不在的默契和四目相对间无法掩饰的情意,足以叫他这个懵懂的旁观者都觉察得一清二楚。
昨夜他们没有回到山上,顿珠如坐针毡,想起两人离去时轻快的背影,他隐有预感,这一次他是真的会彻底被排除在外了。
为了缓解焦虑,他在吃饭时不停询问两人此刻会在做什么。
方姨说:“能做什么?我们在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呗,吃饭休息放大星期。”
袁风说:“你管那么宽干嘛,是饭不好吃,还是我们比不上他俩下饭啊?”
顿珠气鼓鼓说:“你跟下饭有关系吗?看着你就倒胃口!”
“嘿,咱俩到底谁看着倒胃口啊!”袁风拉来洛绒扎姆评理,“妹妹,你摸着良心讲,我跟你哥这黑不溜秋的煤炭比,是不是要秀色可餐、如花似玉得多?”
扎姆:“……”
虽则只是高中毕业,但她也有基本的语文素养,作为天才时序的妹妹,书读得还算不错,乍一听袁风的用词,还是会被他出类拔萃的成语水平“惊艳”到。
总而言之,感谢袁风的插科打诨,顿珠昨晚也没那么难过了。
但此刻与祝今夏站在江边,他看着她温柔的神情,余光注意到校门口的兄长也一直望着他们,顿珠的心还是不可避免沉了下去,像被人浸在冷冰冰的江水里。
即便与祝今夏站在一起的是他,不是时序,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才是游离在外的那一个。
他没有回答关于自己是否吃饭的问题,只轻声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吧,祝老师?”
“我知道。”女人不妨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稍微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点头轻声说,“我也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照顾,顿珠。”
“只是感激,却不肯喜欢我。”顿珠的声音染上几分自嘲。
“我喜欢你,当然喜欢,中心校有谁不喜欢你呢?去问问小朋友们,比起你哥来,所有人都更喜欢你。”
祝今夏用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小少年即便没有时序那么高,也高出她半个头来,还带着稚气的容颜上流露出些许哀伤,与平日里的欢快模样大相径庭。
说实话,她一直不肯把话说破,就是不想看到如今这一幕,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好。
顿珠很聪明,立马会意她没出口的话,“喜欢,但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
“对。”祝今夏毫不迟疑点头,“我对你和你哥对你是一样的,想看你开开心心的,想送你出去念书,想你永远无忧无虑,做中心校的没头脑,别做不高兴。”
“你骗人。”
“哪骗人了?”
“你刚才说,中心校所有人都喜欢我,比起我哥来,大家都更喜欢我。”顿珠红了眼圈,粗声粗气道,“可你不一样,你就更喜欢他!”
祝今夏没忍住笑了,她叹口气,摊手说:“顿珠,你总要讲点道理吧,这么多人都更喜欢你,分我一个去眷顾一下时序也不行?”
“不行!”顿珠倔强地说,“我宁可大家都去喜欢他,只要你喜欢我。”
真是个孩子。
祝今夏哭笑不得,“你也不想想,你哥多可怜啊,做的是脏活累活,比牛马干得都多。操最多的心,得最少的爱,你就忍心?”
“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顿珠高昂着头,嘴上硬,心里却不由自主软了几分,他当然知道时序的辛苦和隐忍,正是他顶在前面,自己才能安安乐乐跟在后头,只做点他指缝里漏出来的琐碎任务即可。
思及至此,他又硬着头皮说:“大不了我多爱他一点,我来帮他分担工作,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是他自己不放手,非要把我们送走,逼着我们念书。”
顿珠又问祝今夏:“如果我来帮他当牛做马,我多爱他一点,你能不能不要同情他,转而同情我?”
这是什么问题,祝今夏硬生生被他逗笑了。
“顿珠,你以为我喜欢的是牛马吗?谁当牛做马,我就喜欢谁?”
“……”
“还有,我对你哥不是同情。”她语气轻快地说,“人不会因为同情和谁在一起,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人,恋爱不是没谈过,婚又不是没结过,能再一次踏入火坑,一定是因为遇见了值得奋不顾身的人。”
生平第一次,她这样坦然地把自己描述为“离过婚的人”,在世俗的定义里,这似乎并不是一块带着荣誉的勋章,而是一道不应轻易示人的疤痕。可当祝今夏这样说时,她觉得明亮又快乐。
人生苦短,世间事很难一一体验,有多少人一个工作干到老,一条路走到黑,可她弯弯绕绕,兜兜转转,竟然体验了不一样的岔路口,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谁又能说这不是她历练之后的荣誉奖章?
顿珠怔怔地看着她,她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祝今夏只是温柔,却带着内敛的沉默与克制,她不轻易提及私事,也总是在人群之外游离观望,可今天的她肆意又快活,仿佛没有了顾虑。
是谁给她的信心与勇气?
还有,她把时序描述为“值得奋不顾身的人”。
顿珠彻底失语,他看不出自己还能如何争取,说我喜欢你是这样苍白无力,因为她早就心有所属,她的坚定比他更胜一筹。
祝今夏看出他纷乱的心思,如往常一样伸出手来,原本觉得揉揉他脑袋的动作放在今天可能有些不妥了,但想了想,还是这样做了。
他是时序的弟弟,也是她的弟弟。
“顿珠,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独生子女,我其实一直很想有兄弟姐妹。”
顿珠想说什么,她没有给他机会。很快继续往下说。
“人跟人之间产生好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当初一起爬山的时候看见路边刚出生的小牛,我们不也很喜欢?一年级那个总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眼睛很漂亮,我们也喜欢;你哥不也说过吗,之前杂货铺来了个新店员,你每次到镇上都喜欢凑上去聊天;还有超市的收银小妹,县城小学的那个阿多老师——”
“她们和你不一样。”
祝今夏顿了顿,说:“是不一样。我们相处的时间比你跟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你的喜欢会更多一点,但本质上只是量变,其实还是一样。”
“你不是我,你凭什么评判我的喜欢?”
顿珠察觉到自己眼眶发烫,一阵急剧的酸楚接踵而至,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没出息透了,争取不到心上人的喜欢,还在她面前软弱地掉眼泪。
他大声说:“不要拿你自以为是的过来人经验安慰我,你可以不接受我,但不能质疑我!”
话音刚落,铁门里的人已经把现场交给了于明,自己还是不放心地走了过来。
隔着半截马路,时序沉声道:“你吼什么,冲谁吼呢!”
他不来还好,这会儿情敌见面,顿珠更加眼红,气急败坏揪住兄长衣领:“你还说,你还说!”
时序从来没被他这么推搡过,当下目光一沉,脸色也冷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
顿珠怔忡一瞬,随即大声叫道:“我想揍你!”
“来啊——”时序厉声道,“只要你敢!”
声音比他更大。
什么情况?
祝今夏吓一大跳,刚才不还好好的。她赶紧拦在两人中间,“不是,有话好好说,你俩干嘛呢。”
她去拉顿珠,“我话没说完,我们继续。”
然后推时序,“你走,回去当你的校长,看你的小孩,我俩说话没你的事。”
时序一把拉住她的手,二话不说朝学校走,“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就一长不大的巨婴,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还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
话音未落,顿珠已经一拳砸了上来,时序压根没想到他会真动手,当下一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捂住侧脸回头。
祝今夏也惊呆了,她下意识推开顿珠,急切地去看时序的脸。
“你怎么样?没事吧?”
顿珠站在马路中间,看着咫尺之隔的两人,一个是他敬重的兄长,如今与他反目;一个是他的心上人,眼里却全是时序,情急之下还重重地将他推开。
其实一拳上去时,他已经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时序动手,看着时序一个踉跄,他觉得那一拳好像砸在自己的胸口,下意识要上去扶,却被祝今夏一把推开。
等到时序回过头来,他看见兄长眼中森冷的目光,终于明白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顿珠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