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不知疲倦地吹着热风,房间里热得像夏天,衣衫随意地散落在地,床单上更是凌乱不堪。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似乎都变得潮湿,要知道高原的气候常年干燥,此刻却有如身在雨林,被不知名的藤蔓环绕簇拥,万物发芽。
祝今夏从未如此尽兴,也从未如此失态,印象里她似乎向他求饶了,时序却只微微停顿一瞬,声音里带了点别样的笑意。
“祝今夏。”
“嗯?”她迷迷糊糊睁眼应道。
昏暗的房间里,窗帘在飞舞,热流在涌动,她的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时序将她翻了个面,不带一点犹豫地从后来过。
她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听他在身后闷声笑。
“这种话停在男人耳朵里,只会是兴奋剂。”
随之而来的,是疾风骤雨般的印证。
祝今夏嗓子早已哑掉,起初是因为感冒,后来大概是喊得厉害,再张口已是模糊的气音。
明明眼前昏暗无光,又好像五彩斑斓,她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感受着那种难耐又尽兴的滋味。
隐约察觉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在肩背上,是时序的汗。明明温度不高,触及皮肤却像是火星子一样,险些将她烫伤。祝今夏浑身一颤,身体不由自主紧绷。
她仿佛在做云霄飞车,一次一次被抛向最高处,视线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灵魂与肉身都在颤栗。
……
结束后,时序倒在她身旁,两人都在平复呼吸。
“洗澡吗?”他问。
祝今夏依然把脸埋在枕头里,过了一会儿才说:“让我缓一下。”
他的笑声里有清晰可见的愉悦。“该说不说,你这个反应像是对我的褒奖。”
侧头看了眼,担心她一直这个姿势会憋坏,时序伸手捞了一把,“把脸埋枕头里干什么,难为情?”
祝今夏被翻了个面,又被他轻轻带进怀里,两个人都汗涔涔的,贴在一处并不舒服,但她却不想挪动。
“是累的。”她嘀咕,忽然想起什么,扭头望着他,“不是说男的第一次都……”
“都什么?”时序好整以暇,“都很快?”
“不是吗?”
“是不是你应该比我清楚。”时序反问,“我快吗?”
“……快的反义词吧。”
时序又笑了,显然这时候带着埋怨的控诉对他来说与赞美无异,可赞美也不能抵消她所说的话带来的联想。
“不过,祝今夏——”他慢条斯理问,“你是怎么知道男人第一次都很快的?”
“……”
“看来是前人栽树了?”
祝今夏小声抗议:“喂,哪有这种时候提这些的!”
是有点煞风景。时序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那去了,被她一问还怔了怔,随即笑自己像个毛头小子,早已过去的往事还能跟鱼刺一样卡他一卡。
尤其是,他还用一种比较的心态去与前人一较高下,实在幼稚。
“是我不对。”他从善如流认错,“以后不提了。”
“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祝今夏说,“说不记得也不准确,但没有再想起过。只要你不提,我就一直想不起。”
时序抱着她笑,把她用力地摁进怀里,说好。
他们肌肤相亲,毫无间隙地拥抱彼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性别带来的差异在此刻清晰可见,男性的力量与女性的柔软形成鲜明对比,造物主的神奇让迥异的弧线恰好严丝合缝地扣上。
时序收拢手臂,明知他们都在冒汗,却不肯松手。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他三十三年的人生里,不曾有过父亲,即便旺叔成了像父亲一样的存在,但毕竟不是。他虽也有过母亲,但相处的九年时间里,她醉生梦死地游离在他生命中,连一个坚实的拥抱都不曾给过,直至临别时分,才短暂地给过他一点温情,稍纵即逝。
时序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物质匮乏的童年,连爱意也稀缺,即便旺叔在,可他一个人的爱要给到整所学校,给到顿珠和扎姆,时序又如何敢苛求更多。
他一头扎进书里,求知若渴地汲取着养分,未尝不是因为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能牢牢掌握住。可精神世界的富足是永无止境的,读越多书,越觉察到自己的匮乏,他始终没有过脚踏实地的归属感。
而今时今日,他以世俗的方式与另一个灵魂紧密相贴,肌肤相亲,即便不知未来如何,至少此刻她是切实存在的,她满足了他对爱的所有期待,也填满了空白已久的罅隙。
这一晚他们说了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话,更像是青少年时会说的泛着傻气的情话,一个问得天真,一个答得认真。
祝今夏问他:“会不会睡过以后就没那么爱了?”
“不会。”时序反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小时候我很爱看书,什么书都看,包括言情小说,从小学开始就看了不少。”
那个年代还流行哈韩小说,郭敬明和韩寒的时代也才刚刚来临,台言像旋风一样席卷了校园。她在书里提前认识了爱情,它来临时有如飓风,带着炽热的火焰,以不可抵挡之势将人卷入其中,目眩神迷。
原来心会不受控制乱跳,呼吸会紊乱,唇与唇相贴会让世界毁灭。
书里的一切都极尽美好,接吻是炙热的,做|爱是绚烂的,那些爱情故事点燃了青春期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却从未告诉过她们在一起之后的故事。
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就没有以后了。
而在她读过的绝大多数言情读物里,感情明朗后,故事也就告一段落,接下来只会出现零碎的番外,时间线一跳,金手指一开,她只能短暂地窥见主人公的生活一隅,譬如说他们结婚的场景,譬如说他们生宝宝了。在那些惊鸿一瞥里,永远只有幸福的碎片,没有生活的柴米油盐。
直到她自己进入了爱情的后半程。
她很快就不接吻了,缺乏激情的唾液交换只会让人不适。
后来他们也不做|爱了,中年夫妻没有性生活的铁律在她这一代提前来临,不只是她,袁风也好,学院里的其他同龄老师也罢,大家都在为生活忙碌,偶尔聊起这个话题,都是一样的反应——
“生活已经把我强|奸得很彻底了,没必要晚上回去再进行这项活动,被强和强人,我都没兴趣。”
这是袁风的原话,话糙理不糙。
时序听得一顿笑,末了,他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
“山里和山外也许不一样。”时序说,“于明你知道,他很早就结婚了,他太太在另一所小学教书,因为离得远,基本上寒暑假才能见上面。”
“嗯,有听他说过,也看见过他们见缝插针在课间视频通话。”
“据我所知,他们很要好。”时序是斟酌片刻,才用了要好这个词。
祝今夏凑过去挑眉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很要好?”
“男性之间,说话会比较粗俗,没那么多顾虑。有几次他没睡好,顿珠问他怎么了,他说想老婆了,想得睡不着。”
祝今夏噗嗤笑出了声。
“还有拉姆,你记得吧?”
“记得,你老相好嘛——”
“祝今夏。”
时序的手很快覆在她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捻,她立马紧绷起来,连连讨饶。
他眼神一暗,几乎又有冲动,但强行按捺住了,有些事情不急于一时,他想先和她解决眼下的问题。
“拉姆和他先生关系也很好,结婚好几年了,上次去面馆吃面时你也看见了,他们依然会旁若无人在厨房里亲吻。”
“有印象。”
“如你所说,也许有城市生活过于繁忙的原因,才会让人回到家中疲惫不堪,没有精力陪伴彼此。也许是因为物质过于富足,娱乐方式多样,比如电子游戏,比如泡吧、唱K、洗脚,再比如时下流行的桌游、密室,琳琅满目的娱乐活动也同样会带给人大量多巴胺,爱情的占比也就减少了,甚至没有爱情也可以。可山里不同。
“山里生活简单,娱乐单一,也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内容——当然,除我之外。”时序笑笑,揶揄自己,“大部分人抬头就是日出日落,低头身边就一个伴侣,他们习惯了相依为命,习惯了彼此占有对方生命里的很大比重,大概因为这样,爱才会经久不息。”
时序说,大概美好的东西都需要花费时间与精力。花园需要精心打理,文章需要精雕细琢,人也不例外。若是想起来时说句话,想不起来便扔在一旁置之不理,那不叫伴侣,那叫饭搭子。
祝今夏噎住了一瞬,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抬头,他很认真地说着话,她也便承认是自己对号入座。
“那我们呢?”她问时序,“现在是在山里,会不会将来如果离开这,我们就……”
“就什么?”
“就重走我的老路?”她话音渐弱。
时序说:“不会。”
听上去异常笃定。没等她多问,他就低下头来亲亲她的眉骨,他说:“你大概不知道,虽然做的时候也很快乐,但比起刚才,我更喜欢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了?”
“现在这样无话不谈,说过往,说以后,听你说你的童年,再回想我的从前。”时序说,“哪怕什么也不做,我也觉得心满意足。”
祝今夏略一迟疑,心里有点怵,“你的意思是,刚才的体验不好?”
时序一顿,“你哪来的这个结论?”
“要不怎么……”她嗫嚅着,“才刚刚做完,就告诉我说还不如盖着棉被纯聊天……这不是说明刚才的体验并不好吗?”
男女的脑回路永远存在鲜明差异。
时序本想跟她说理,看她这霜打茄子的蔫样,索性拉住她的手往下一带。
祝今夏正发愁,手心忽然触到一处滚烫,它跃跃欲试,探头探脑,颇有再来一次的势头。
……嗯?
她愁绪全无,抬眼看时序,双唇微张,一脸不可思议。
“现在呢?”时序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依然有热浪涌动,“现在还认为我只想盖着棉被纯聊天吗?”
“……”祝今夏触电般缩回手,想想,又轻轻拍了拍它,“我觉得还可以再聊聊,让它好好歇一歇。”
这一拍,它势头却好像更猛了,时序唇边滚出很闷的一声,想把她就地正法,却还惦记着她的踌躇。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问出刚才的问题,怕激情褪去,怕爱情不再,怕又一次沦为饭搭子。
时序先去浴室拧开水龙头,等待热水的间隙,将祝今夏也一起拉进来。
祝今夏还不曾跟人一起洗过澡,南方城市长大的姑娘,连学校的澡堂都有隔间,如今跟人共同待在逼仄的浴室里,只觉得呼吸不畅,动都不敢动。
稍微一动,就会挨着对方。
“你先洗,洗完我再来——”
不等她推门离开,又被人拉了回去。
“节约用水,以后一起洗澡吧。”时序老神在在。
“……”
抠还是他抠,第一次听人把洗鸳鸯浴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前半截,洗得确实很清新,他只是帮她洗头,动作很轻很温柔。洗头的间隙,除却哗啦啦的水声,祝今夏听见他在身侧很平静地说。
“祝今夏,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不只有世俗欲望。”
“……”
“之前没在一起,我不敢肖想什么,但即便如此,还是克制不住地喜欢。你在的时候,会想着每天为你做什么饭,听你说上课的趣事。你不在的时候,会盼着小孩们来宿舍借手机给你打电话,又或是听你在微信上分享一点日常琐事。
“这些与情欲无关,是只要想到生命里有一个你,我就感到高兴。
“你大概不知道,那天晚上在绵水的大学城里,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东西很好吃,夜景很好看,可是因为身旁一起散步的是你,所以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小摊小贩,吃的每一口食物,看得每一道街灯,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服你,你之于我不只是激情而已,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在话的最末,时序这样说。
祝今夏起初还眼含热泪,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心悸,胡乱地冲掉泡沫,回头抓住他的手,“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只能让时间来证明了。”他用食指揩走她鼻尖上的一小撮泡沫,笑笑,“紧张什么?”
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相信承诺的人,类似的话大概也听过,但就这一次,让我做个毛头小子,说点幼稚热血的话吧。”一声笑意后,他低语,“毕竟从来没说过,也没机会说。”
“你说。”她在水雾里捕捉他清亮的眼。
“我是大山养出来的,山里的时间过得很慢,人很朴素,像方姨,像旺叔。”
时序在热水里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声音也因此模糊,但听在耳边却务必真切,无比清晰。
“所以祝今夏,只要你不变心,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过往,却也有着相似的灵魂。他们都缺乏爱,对人生过于理智,却在彼此相遇之事上变得不够理智,仿佛双双坠入曾经错失的青春期。
爱会让人变得鲁莽,变得柔软,变成小孩。
只是心智有如小孩般炽热单纯的两个人,动作却渐渐变得不那么单纯。他们说着情,却做着爱,仿佛要将不知如何证明的爱意用动物性的本能发泄出来。
水温不算烫,烫的是他的话,她的眼眶,和彼此的体温。
那一天,祝今夏好像落泪了,又好像只是沿着面颊落下的热水,她分不清。他们在氤氲的雾气里又做了一次,冰凉的玻璃与沸腾的体温像是生命里最极端的两种感受,有关于失去和获得,像憾然逝去的年少情怀和汹涌而至的热爱。
从浴室再到床上,湿漉漉的水渍到处都是。
她掐着他的手臂,哑声叫着他的名字。
时序。时序。
世界已然失去时间与秩序,但不要紧,爱就是此刻所有的逻辑与规则。
他们睡得很少,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祝今夏很难去评判他到底技巧好不好,但有一点她不得不感慨,大山养出来的人,体能确实不一样,明明看着也没有健硕的肌肉,可时序并不清瘦,起伏的弧线和轻薄紧实的躯体让她不由自主攀附住。
她有牢固的精神与独立的灵魂,但偶尔的偶尔,她也愿意有所皈依。
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窗外渐渐出现起伏的青山与壮丽的红日,而她在朝露未晞的清晨,枕在时序肩膀上沉沉睡去,做了个很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