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时序在长凳上醒来,下意识扭头看天。
……雨已经停了。
他阴沉着脸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背。
卧室里的人还在睡觉,均匀的呼吸声隔着布帘隐约可闻,时序在帘子外面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走出院子。
他站在屋檐下,无语地看着天上那轮红火大太阳,老天爷变脸太快,哪还有半点昨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痕迹。
可理智知晓,雨也不可能真下到世界末日,偷来一天已是意外之喜。
这样想着,时序回头看了眼卧室的小窗,窗帘没拉严实,隐约可见床上的被子隆成小山,里头的人蜷成一团,睡姿像个小孩,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侧卧着,朝着他的方向。
太阳歇了一天,又开始耀武扬威,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嚣张地爬上她的脸。
祝今夏开始睡不安稳,眉头渐渐蹙起。
时序知道,按照山里这紫外线强度,她很快就会被烫醒,可窗帘在屋里,他鞭长莫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上前几步,站在窗外用身体挡住了那条缝。
这下光骚扰不了她了,全打在他脸上。
时序感受着滚烫的热度,又在心里骂了声娘,他在干嘛,站岗吗?校长没当够,改行当保安,还是假装遮阳伞?
这种傻逼行径很不像他,更像是顿珠才干得出来的事。
他漫无边际在心里嘲讽自己,顺带嘲讽一通兄弟,可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地挡在窗户前。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线移动,他还偶尔回头看一眼,调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严严实实。
风吹林叶,时有鸟鸣。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吓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记起来了,昨夜一场大雨困住了他们,时序改道牛咱镇,在方姨的诊所里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干嘛?
她费解地看着他像个影子一样立在外头,随着光线移动,偶尔还挪下步子……
目光一动,祝今夏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帮她挡光。
因为他的存在,没有一点阳光漏进窗户。
……他在外头站多久了?
像是还未成熟的果子被挤压出汁,心里一片饱胀的酸涩。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
“时序?”
时序背影一僵,回过头来,“醒了?”
下一秒就看见她没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脚,眉头一皱,“地上凉,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干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来到床边,顺手薅了薅凌乱的头发,努力让它看起来不像个鸡窝。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的一撮漏网之鱼上,忍了忍,没忍住擡手替她拂下去。
“在骂街。”
“……骂谁?”
“老天爷。”时序淡道,“都让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结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亏我昨天还说老天爷开眼。”他略显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评价,“只能说开了,但不多,就一条缝。”
祝今夏没绷住,哈哈笑起来,再看他,骂归骂,眼里还是一片坦荡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伤过后,他们依然要上路,何不开心一点?
两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接下来的一路果真很轻松,又恢复到了往常插打科诨、你怼我还的状态。
离开牛咱镇时,时序带她去镇口的面店吃早饭,他大概对全家福有什么执念,又给她弄了一碗加料豪华牛肉面,他那碗照旧平平无奇。
还问她喝牛奶吗,他去隔壁超市买。
祝今夏想想,点头要了盒纯牛奶。趁他买东西的功夫,她把碗里的牛杂牛肉拼命朝他碗里拨。
等到时序回来,就看见碗里已经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着手臂说有福同享,嚣张跋扈的样子叫人想起她初来乍到时,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捞箱子的模样。
那时候无语至极,而今竟有些怀念。命运送来的盲盒总是出乎意料。
时序站在门口,好半天才踏进去,勾了勾唇,他将吸管插入牛奶,递给她,看她吨吨狂喝的样子,又道:“饿死鬼投胎?喝慢点。”
祝今夏叼着吸管哼了一声,“咋了,雨没下到世界末日,还想让我喝到世界末日啊?”
时序:“……”
时序:“可以,哪儿痛你往哪儿捅,这是觉得自己马上要远走高飞了,我鞭长莫及,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是啊,你能怎么样?”她轻飘飘睨他一眼。
时序轻笑一声,“祝今夏,你是回绵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个车就能去你家门口蹲点干架。所以给你一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日后好相见?
祝今夏心中一动,回嘴的话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却成了:“那就一言为定。”
时序一顿,“一言为定?”
他不是在说干架的事吗?
祝今夏咕噜几口将牛奶喝完,往外走时扔下一句:“我等你来绵水找我……”
片刻后,“干架!”欲盖弥彰的补充。
时序看着她的背影,嘴边溢出一声笑,拎起大包小包,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面馆就在镇口,出门不远就是停车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缓速度。即便手里的行李箱确实很沉,也有种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远别到目的地的念头。
可惜山长水远,终有归期。
坐上卡车,时序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买了些零食饮料,路上时间长,饿了垫一垫。”
祝今夏一顿,打开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类,还多了两瓶氧气罐。
“翻折多山的时候有断氧层,高反了就吸两口。”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条斯理说,“别回了绵水,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路人磕头。”
“……”
祝今夏想骂人,可对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声。
“知道了。”她翻了个白眼,“一不留神让你占了个大便宜,还能到处让人占便宜吗?”
时序反问:“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后,他没再说什么,瞥见祝今夏的手里还拿着刚才早饭时没吃的卤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抠门气质,她也变得爱惜粮食了,没吃完还学会自觉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没有急着发车,从她手里拿过鸡蛋,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啪,壳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脑门。
“你干嘛!”
“手伸出来。”时序抽了张纸。
“……?”祝今夏怀疑地摊开手。
他将纸巾铺在她手心,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开鸡蛋,壳都放在她手里。
祝今夏后知后觉:……当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冲出喉咙,他已三下五除二剥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鸡蛋来,最后连纸带壳一同收走,拿蛋来交换。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鸡蛋,又看看时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酒吧喝酒那晚,时序曾经给她讲过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关于母亲如何将他独自扔在大山里。
他说九岁那年,女人临走前,最后一次送他上学,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镇口的面馆吃早饭,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剥开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嘴里的鸡蛋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干哽如沙,祝今夏擡眼看时序,从他微沉的眼神里看出,他同她一样落入了时间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为离别。九岁那年,母亲以在他眼里盛大的方式将他留在一线天里,而今他以同样的方式送走她,是因为他也认为这是永别了吧。
嘴里说着还能再见,可是没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见。
她清楚记得童年曾有无数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每一个分开的时间节点,大家都难舍难分。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哪怕去了不同学校,我也会每周给你打电话。”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的时候他们都当真了,可是随着新环境新朋友的诞生,一周一通的电话终究还是慢慢落空,没有谁会永远是谁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宝座上永远会有人坐着。
他说得对,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别离。
祝今夏艰难地吞下鸡蛋,扯出一抹笑来。
她说笑一笑吧,时序,四郎拥金说得对,你长得太凶了,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
时序没笑。
她又伸出手来,迟疑着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会消失不见。”祝今夏说,“从绵水到宜波乡,也就一天一夜的车程,我随时可以杀回来。”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你信我。”
虔诚的样子像在许诺。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无忌也没关系吧,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这里,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别。
时间的洪流冲散过太多人,她不希望时序亦是其中一个。
……
金沙江上,万叔又一次鸣着汽笛,破旧的渡船划破泛着波光的江面,将时间温柔地拨回原点。
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从县城回绵水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就要等次日。
车站不大,很有上个世纪的风格,站内连墙壁都是上白下绿。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觉,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检票口迟迟不进去,絮絮叨叨执手相看泪眼。
祝今夏没能拗过时序,票是他买的。
她来一趟,他似乎总在花钱,这么一想,早点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给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规定,送行的人不能进检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严格,时序跟安检人员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进去了,还开玩笑说:“送女朋友啊?”
时序礼貌笑笑,没说话,祝今夏也缄口不言。
大叔就当他们默认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对!”
“在这等我。”
进站后,时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上车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将东西都放好,才又转身下车。
等到他将行李箱也放入车下层后,只剩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司机大着嗓门儿吆喝:“都上车,全都上车,要开始检票了!”
祝今夏回过身来看着时序,他亦沉默地望着她。
皱巴巴的黑T恤,破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擡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抽风?”
她示意袁风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帮我放放?”
袁风飞快地打开后备箱,“你自己放放,情况紧急,快点上车!”
等到祝今夏一上车,屁股还没坐稳,他已经猛踩油门,一脚飞了出去。
祝今夏问:“你换车了?”
“哪能啊,这我舅的车。”
“你车呢?”祝今夏一问三连,“干嘛把我删了?还有你这造型,刚抢完银行吗?”
“别提了。”袁风摘下墨镜,摘下帽子,最后一把扯了口罩,没好气地说,“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让我来接你,不止拿我手机把你微信Q|Q全删了,还叫上几个闺蜜来南站蹲点,说是逮着我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连自己的车都不敢开,就怕他们认出来!”
豆豆是袁风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经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发的,她和祝今夏一个学霸一个学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对方。
但祝今夏为人疏离,又是讨好型人格,绝不会对人不礼貌,所以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见她。
不待见的原因很简单,祝今夏和袁风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据说婴儿时期还一起洗过澡,光着屁股睡过觉。
即便他俩纯洁得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样,豆豆还是不乐意袁风和她来往。
刚开始时,祝今夏三天两头发现自己被袁风(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后来她和卫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注意力转向袁风身边的其他女性。
也因为这个,祝今夏和袁风的联系一度变少,直到后来都进了绵水大学,因为工作的缘故擡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又恢复常态。
祝今夏皱眉:“怎么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开始疑心我了?”
袁风一脸生无可恋,“她说你马上离婚了,又有可乘之机了……”
“……”
祝今夏侧头看发小,曾经还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发腮发福,外加偶尔发癫,豆豆在担心什么?
“我瞎吗?”她揶揄袁风,“真那么饥渴,放着好好一个校长我不要,来跟你瞎搞?”
“哎哎,怎么说话呢!”袁风没好气,“咱俩得一致对外,你怎么朝我开炮啊?”
大概也是被豆豆折腾得够呛,袁风叹口气,说她都三天没给他好脸了。
“你是过来人,要不你给点情感建议?”
“建议什么?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一律建议分手。”祝今夏面无表情说,“分手就能解决的事,吵什么闹什么啊。很爱吗?很爱为什么吵架?”
袁风:“……”
打扰了,是他脑子进水了,找一个离婚人士咨询感情。
但袁风还是没忍住说她:“祝今夏,我发现你现在这个心态有点问题啊,谈恋爱怎么能随随便便提分手?那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又算什么呢?”
祝今夏冷笑:“算海苔。”
袁风:“………………”
得,别聊感情相关了。
为给山里归来的变形计选手改善伙食,袁风预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车子七弯八拐,驶入曲径通幽处。门口的绿竹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踏入园林,竹制灯笼照亮了小桥流水。
祝今夏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山里努力追赶城市的步伐,而城市却妄图重返自然。
席间,袁风问她终于结束变形计,要不要来点酒,祝今夏拒绝了。
“那你喝点什么?”
她下意识说:“酥油茶——”
话音未落,怔了下,又改口说:“可乐吧。”
袁风瞧瞧她,没说话。
两个人一桌菜,剩下大半。临走之际,祝今夏叫来服务员打包。
袁风说打什么包啊,咱俩都不是会在家开火的人,算了吧,带回家也是放冰箱里坏掉的份。
祝今夏低头看看这一桌佳肴,笑笑说:“还是打包吧,明天微波炉叮一下,我会全部吃光的。”
袁风又看她片刻,叫来服务员打包,拎着打包盒重新上车,将祝今夏送回小区。
熟悉的路线,明亮的街灯,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祝今夏出神地望着窗外,明明只是几个月没回来,却忽然觉得陌生。
路遇绿灯,车短暂地停留片刻,有个老太太拎着竹篮在马路边上兜售栀子花,举起一串问她要不要。
“麻烦给我两串。”
祝今夏也不议价,付了钱,一串缠在领口的纽扣上,一串递给袁风。
“你可饶了我吧,这要拿回家,铁定给豆豆发现。”
祝今夏挑眉:“真不打算告诉她你来接我了?”
“活着不好吗?”袁风幽幽道。
“还是实话实说吧,坦诚点,她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要是说谎被发现了,信任感就崩塌了。”
祝今夏把玩着那串栀子花,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过的话。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她低声重述,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袁风,“谎言没办法支撑对方的,我的建议是,说实话吧。”
车内寂静一瞬。
晚风轻送,栀子花香无声涌动。
袁风侧头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忽然说:“祝今夏,我发现你进山一趟,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祝今夏问:“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袁风看着她,慢慢地笑起来,“就觉得好像更真实,更接地气,也更松弛了,不像以前。”
“以前怎么了?”
“以前总端着,死装,现在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了。”
“……”祝今夏没好气说,“我谢谢你啊。”
“我认真的。”
袁风想起她临走前对她的祝愿,他是真心认为祝今夏属鸟的,只是从前都关在笼子里,好不容易飞出去,理应飞高点,飞远点。
如今看来——
“山里的水土果然养人啊,看看你,去一趟,小脸还圆润不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想起山里那条件,祝今夏慢条斯理说:“那要不我帮你申请一下,你也去支个教?”
“那你说说,山里都有啥?”
“有山有水,有秃鹫,还有成群的牛马——”
“可拉倒吧,单位还缺牛马吗?”袁风一听就没兴趣了,“我是,你也是。天天一上班身边个个都是牛马,还用得着去山里看?”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一扭头,到家了。
她从车里拎出行李箱,背上大包小包,回头跟袁风道谢,目送黑车绝尘而去才回过头来,没走两步,忽然停下。
小区大门外停了辆小卡车,深蓝色,遍布灰尘,和老李那辆一模一样。
祝今夏心头狂跳,下意识朝驾驶座看去。
……不是他。
中年男子敞开车门,坐在里头等客人,车上装满苹果,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原产地红富士,10元三斤。
她在想什么啊?
祝今夏几乎想笑,看见一辆差不多的卡车,就以为是他。
不过,确实也该跟他说一声。
心跳又恢复正常,祝今夏松开行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的头像万年不变,一副极简的简笔画,白茫茫的底上,寥寥几笔蓝勾勒出山来。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给他发消息:“我到了。”
时序回的很快:“这会儿才到?”
祝今夏:“没,到了一会儿了。朋友来接风,吃完饭刚回家。”
那头停顿片刻,才显示“正在输入”。
时序:“好,平安抵达就好。”
下一条:“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社交软件是如此苍白,它隔绝了表情,屏蔽了语气,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
它让时序的语气显得遥远又疏离,官方到近乎冷漠。
祝今夏若有所失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拎起箱子继续往家走,到家后,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又洗了个澡,都在擦头发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想了想,她又一次戳开那座山。
另一边,时序正在教室里,电脑上登着微信,又连上了PPT大屏幕,下面坐着中心校全体教职员工。
州里临时发了个紧急文件要大家讨论,时序也就紧急招来大家,电脑上开着微信,他直接打开群里的文件供大家浏览。
新消息抵达时,还以为是群里的通知,毕竟和祝今夏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群里的消息却还在继续。
“校长,是不是有新指示了?”台下有老师提醒。
右下角图标的一闪一闪,时序不疑有他,没想到一点开,新的对话窗蓦地弹出。
“见外了啊时校长,人才刚走没到24小时,就开始跟我玩陌生人社交这套了?”
不等他关闭,第二条又弹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叫拔|diao无情吗?”
时序擡起头来,看着刚才还犯困吐槽教育局有毛病、大晚上折腾人的全体教职工,此刻正炯炯有神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