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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卷二 独立日 第五十八日

所属书籍: 我的独立日

    在中心校的最后一天,祝今夏没能睡好。

    那天晚上,直到夜里十一点前,都陆续有孩子到访。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便趁机绕过操场,跑进小楼,小心翼翼敲开门,送来一封又一封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沿处还有毛边,信上有字有画,有的折成桃心形,有的折成千纸鹤。

    起初没看明白孩子们都鬼画桃符了些什么,直到看见某副“画作”的右下角标注:《我的老师》。

    祝今夏总算明白过来,画上那个惨不忍睹的火柴棍小人是她,背后的一堆火柴棍是孩子们自己。

    信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叫人啼笑皆非——

    亲爱的祝今xia老师:

    我是五年级的扎西志玛,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会很想你的。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长大后我一定会暴打你。

    祝今夏:“……”

    “报答”写成“暴打”,她把学生教成这样,确实该挨打。

    然后是丁真根嘎,信的开头,小家伙一如既往语出惊人:

    亲爱的祝老师:

    您好!

    第一次吃火锅那晚,我就被您的美貌深深迷住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当您的学生。幸运的是,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心声,他把阿包老师调走了!

    祝今夏:“………………”

    阿包要是看见这封信,丁真根嘎的屁股一定会开花。

    还有即兴发挥,写起小说来的——

    “叮铃铃”——

    上课了,是谁满面青春,自信洋yi地走上了讲台?是她,是我们的祝老师!

    她今年二十九岁,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睛好似闪闪发光的宝石。她大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她有一颗善良洁白的心,像冰心奶奶一样。

    ……

    祝今夏一一看完信,笑着笑着,眼眶又热了。她把它们悉数装进行李箱,这是大山留给她的礼物,她会好好珍藏。

    读书时她曾经很喜欢章良能那首《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在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作业纸里,祝今夏窥见了早已失却的童心。

    十一点整,睡觉铃响,小楼终于安静下来,再无人到访。

    在祝今夏看不见的地方,时序像门神一样孤身立于小楼外,一个一个赶走不知疲惫的小孩。

    “祝老师要休息了,回去吧,信给我就好。”

    他握着一摞厚厚的书信,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打扰,才回头看着那扇昏黄的窗。

    他没有上前,只是出神地想着,从明天起,小楼再也没有一扇窗会在每天傍晚点亮。

    ——

    次日天刚蒙蒙亮,祝今夏就醒了,起身叠好被子,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才拎着行李箱、背上双肩包,踏出这间住了两个多月的屋子。

    回身,目光从单人床、烧水壶和日用品上一一扫过,她拿出手机拍照留影。

    在时序宿舍里吃过最后一顿早餐,丰富到让人直呼校长破财的地步。

    顿珠全程跟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看着她,吃个饭都悲从中来,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痛哭失声。

    他抖着筷子嘱咐祝今夏,要是在城里呆腻了,欢迎回山里,中心校永远是她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他孩子的妈——

    桌子底下,时序一脚踩上去,用眼神警告他:有完没完?

    顿珠没反应,倒是一旁的祝今夏缓缓擡头,眼含热泪问时序:“找我有事?”

    时序:“……”

    祝今夏:“有事直说就好,踩这么用力干什么?”

    时序:“……”

    顿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哥应该是要踩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掐起来。

    祝今夏又拿起手机,飞快地拍下了这一幕,顿珠急忙说:“重来重来,让我换个帅点的表情!”

    “不用。”祝今夏低头看看,照片上的兄弟俩一如既往上演着《没头脑与不高兴》,“这样就很好。”

    吃过早饭,她特意挑在上课时离开,免得惊扰孩子们,可惜还是失算了。

    时序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顿珠背着她的小书包走在后头,三人正沿操场往外走时,教学楼上忽然有人大喊。

    “祝今夏——”

    祝今夏蓦然回首,擡头望去,看见了本该在上课的于小珊。

    她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大声呼喊,喊完,一群小脑袋瓜从她身后冒出来,大家争先恐后挤在栏杆边上,七嘴八舌大喊着祝老师。

    于小珊冲她挥挥手,笑容灿烂道:“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小孩们也鹦鹉学舌般,用尽全力呼喊:“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这一幕叫人轻而易举想起两个月前,祝今夏第一次踏上五年级的讲台,孩子们也像现在这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朗诵课文。

    那篇课文叫做《父爱之舟》,那时候祝今夏和时序吐槽,说这哪是父爱之舟,这是杀父之仇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而故事从哪里开始,仿佛就在哪里结束。

    祝今夏擡手,也用力地朝他们挥手,明明泪盈于睫,嘴角却高高扬起。她亦笑容灿烂冲他们喊:“回去吧,回去上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走廊上——

    一楼,二楼,三楼,教室里的老师们都暂停上课,带着学生出来了,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了离开中心校的这天早晨。

    他们纷纷朝她挥手,所有人都带着笑。

    祝今夏由始至终都高扬着唇角,笑到腮帮发酸,笑到面颊僵硬,直到最后出了校门,上了老李的卡车,把门一关,才伏在座前以手掩面。

    身旁传来关门声,时序也坐了进来,他默不作声任她哭,只耐心等待。

    他知道她总在人前克制,哭也要躲起来哭。

    卡车里很安静,祝今夏哭的时候没出声音,只发抖。

    时序侧头,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那里有一小缕头发被风吹散,又被眼泪浸湿,最后黏在侧脸。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动了动。

    他想替她拂去。

    时序移开视线,艰难地压下那阵冲动,表面云淡风轻,掌心却被指甲掐出了印迹。

    他不敢再多看。

    视线飘忽间,又落在她耳朵上,她哭得太用力,连耳根都泛红了,小小的耳垂玛瑙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

    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色苎麻背心,修长的脖颈露出衣领,连蝴蝶骨的一角也隐约可见。

    头垂得太厉害,更显得脖子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时序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她太瘦了。

    明明每天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虽然没多问过,但总在细心观察她的喜好,今天没碰两筷子的菜,明天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而哪道菜她但凡多吃两口,就会成为饭桌上的常客。

    可目光落在她嶙峋的肩背上,还是有种功亏一篑的无力感。

    他出神地想着,等她走后,大概更不会好好吃饭了。他和顿珠不在,卫城也已是过去式,她自己又不会下厨,日子不知道会敷衍成什么样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轮不到他来操心。

    千头万绪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叫人难以忽视。

    祝今夏伏在车前,只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收敛了,只身体还有轻微的颤动。她擡手擦眼泪,还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时序钝钝地坐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胸腔里似乎产生奇怪的共振,她每抖一下,心也跟着颤。

    他按捺住情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祝今夏嗓音沙哑说谢谢,伸手接……没接过来。

    时序攥着纸巾一端没松手。

    她怔怔地擡头望他,眼眶潮湿泛红,泪痕犹在,有种破碎的美感。

    时序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妄动,这才勉强把手松开。

    说来可笑,他这半生自以为是,总认为但凡他努力,世上无难事,却在今天发现能难倒他的事还挺多。

    光是克制住为她擦眼泪的冲动,就已经耗尽心神。

    而接下来,他还要亲自送她离开。

    时序踩下油门,借着引擎声的掩护,低声骂娘。骂完又自嘲地想,反正他也没娘了,骂骂也无所谓。

    卡车经过修车铺时,有人候在路边,时序猛地减缓速度。

    老李知道祝今夏今天要走,车还是他昨晚开去校门外的,特意嘱咐时序开车送行。他掐点守在这,双手举得高高的,大幅度挥舞。

    见车停了,又拎起脚边的纸箱,从窗外递进来。

    “喏,祝老师,这是咱们乡里产的松茸,我亲自晒的,拿回去炖汤!”

    祝今夏道谢,他又大大咧咧笑:“嗨,谢啥啊,你千里迢迢跑来支教,一分钱工资没拿,还倒贴了那么多书和文具啥的,该我们谢谢你才是!”

    四十来岁的汉子,久经高原日晒,也跟山里人一样黑了。明明是外来人,却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咱们乡里”,平常吐槽归吐槽,可只要时序一声召唤,他就扛着工具箱奔向学校,这里敲敲打打,那里修修补补。

    学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却自称是“编外人员”。

    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却还一直冲车尾挥手的身影,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诚如于小珊所言,宜波乡很小,小到时序多踩两脚油门,他们就已驶出乡界。可宜波乡也很大,大到足以容纳四海归来的旅人,不论是外来人士老李还是时序,不论是学成归来的方姨还是旺叔。

    一线天狭窄深幽,有贫瘠的土地,也有富足的灵魂。

    ——

    车行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今日天气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像是延续了昨日的坏天气,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兆头。

    就好像老天爷也舍不得她走。

    开上国道还没半个钟头,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

    高原植被稀少,多沙尘,尘土被风一卷,高高扬起,黄沙混合着石子噼里啪啦敲打车窗玻璃。

    沙尘之中,能见度骤降,天地间一片昏暗。

    时序眉头一皱,“要下暴雨了。”

    果不其然,沙尘肆虐了没几分钟,一场暴雨紧随其后。夏季雨水充沛,雨把尘土压下去了,却也很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积出水坑来。

    天际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刮雨器不间断地工作,前挡玻璃却始终一片模糊,卡车像是一叶扁舟漂浮在茫茫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前后甚至看不见一辆车、一个行人。

    风声雨声已经够大了,再加上道旁金沙江里湍急的水流声,一时之间极为震撼。

    路面不平,积起的水坑里还有狂风卷下来的落石,时序已经放缓车速,却因为看不见水下的“地雷”,偶尔轧上去,卡车无可避免发生剧烈颠簸。

    有好几次,祝今夏的身体都腾空了,颠簸后又重重落回座位,好在有安全带的保护。

    时序表情凝重,在某个岔路口猛打方向盘,当机立断改道离这最近的牛咱镇。

    “雨太大了,这个天容易滑坡,先避避。”

    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在暴雨中行进着。

    祝今夏心惊肉跳,“我明明查过,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暴雨。”

    时序道:“雨季的高原,说变天就变天,天气预报也做不得数。”

    他飞快地瞥了眼祝今夏那边,老李的车太旧了,车窗玻璃关不严,如今雨势一大,窗缝里就开始漏水。

    她的右臂已经打湿了。

    时序眉心一拧,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祝今夏生在四川盆地,长在成都平原,几时见过这样骇人的雨?听着窗外野兽嚎叫似的风雨声,冷不丁瞥见灰暗天幕中降下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惊雷轰隆隆从远处袭来,铺天盖地。

    她忍不住抓紧安全带,心都跳得更快了。

    时序目视前方,察觉出她的紧张,忽然没话找话:“怕吗?”

    “你问打雷?”祝今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小时候怕。”

    “现在不怕?”

    “……没那么怕了。”

    说话间,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祝今夏条件反射,赶在雷声到来前擡手捂住耳朵。

    时序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悟,“这叫不怕?”

    “……”祝今夏在雷声后讪讪地放下手,“马上三十的人了,怕也得不怕。”

    小时候还能在打雷天钻进祖母的被窝,只要把头埋在老人怀里,感受着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就能安然睡去。

    后来长大了,也就学会了独自一人听着雷声入睡。

    “你祖母今年多大岁数?”时序问。

    “八十了。”

    “身体如何?”

    “之前还算硬朗,这两年也不太行了。”提起这个,祝今夏有些感伤,“人好像不是一天一天老去的,而是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老了。”

    前头二十年,大家都夸祝奶奶年轻,老人家牙口好,胃口也好,每年都会跟老姐妹们一同参加夕阳红旅行团。

    直到前年寒假,祝今夏指导完最后一篇论文,在某个下午拎着箱子回家过年。

    她打电话问祖母在家吗,祖母答:“在呢,在家等你。”

    祝今夏:“……”

    她分明听见了那头的麻将声音,还有人高兴地念了句:“八万,碰!”

    果不其然,等她下车,才刚踏进小区,就看见前头有个老太太,踩点从小区棋牌室走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十来米,老人家驼着背、佝偻着腰,正颤颤巍巍往家的方向走。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竟然不敢认。

    那是祖母吗?

    祝今夏明明记得祖母的头发是铁灰色的,可眼前的老太太却是花白的头发,弓着腰,驼着背,整个人缩水一般,仿佛刚从童话里的矮人国走出来。

    她试探着叫了声奶奶,直到老人家迟缓地回过身来,她才确认那是祖母。

    祖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不仅动作迟缓,连眼神也像是失焦一般,眯起眼睛看半天,才认出祝今夏,然后笑得一脸褶子,说乖乖回来了啊。

    卡车外是铺天盖地的风雨声,卡车里是祝今夏极轻的一句。

    “那一刻我忽然清楚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离我而去。”

    那是一个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序依然目视前方,尽可能将车开得平稳些,使身边人免受颠簸之苦。

    只是在祝今夏未曾看见的地方,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显得过于用力了,指节都微微泛白。

    时序想起了九岁时抛下他的母亲,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走散的人们,旺叔养大了不少孩子,有的走出山里就没再回来,有的会在逢年过节上门拜访。

    他也想到了旺叔,想到了医生说的那句:“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车里陷入沉默。

    良久,时序才说:“人活一世,本来就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父母也好,朋友伴侣也罢,大多数人都只会陪你走一程。但走完一程,下一程还会有新的同路人,所以不必担心会孤身一人。”

    就像中心校,老师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面孔虽然在变,但对旺叔来说,只要一直循环下去,一切就有意义。

    祝今夏笑笑,说:“那我要感谢你这段路陪我同行吗?”

    “不用谢。”时序也笑笑,“我只希望这段路我走得还算快,跟上了你的步伐,没有拖后腿。”

    祝今夏默然不语,侧头看他片刻,看得时序逐渐心脏高悬,仿佛被人架到了半空。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头看她,只看着前方仿佛永不干涸的雨幕。

    半晌才听见她低声说:“何止,你非但没拖后腿,你简直托着我在飞。”

    来山里不到三个月,他给她上了无数课,昨日的果决,今日的自由,她的飞速进步无一例外与他有关。

    祝今夏说完这句,车里就再次回归岑寂。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牛咱镇的轮廓终于隐隐出现在雨幕中。

    镇上路窄,卡车进不去,只能和之前一样停在镇外的一片空地上。

    时序熄了引擎,松开安全带,在下车前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说祝今夏,哪怕这一程走完了,我也希望你能继续飞,飞远一点,飞高一点,哪怕隔着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也要让我看见。

    说完,也没等祝今夏回答,时序率先打开车门,飞快地冲出去。

    雨还在继续,车内没伞,就是有伞也经不住这狂风骤雨的折腾。

    时序从驾驶座绕到了副驾驶,打开祝今夏这侧的门,飞快地脱下皮夹克,将衣服高高举起,遮住了女人头顶的一小片天。

    “拿这个挡挡,跑快点,争取少淋点雨。”

    祝今夏一怔,看着他身上几乎是秒湿的短袖,伸手一推,“挡什么挡?你快穿上!”

    “山里长大的人,淋点雨不要紧。”

    “这么大雨,一件衣服挡得住什么?”祝今夏急了,又推他两把,“时序!”

    时序不为所动,“能挡一点是一点,拿着。”

    两人都很固执,奈何时序手劲大,祝今夏挣不过他,眼看着雨水跟瀑布似的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序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急了,赶紧跳下车,飞快地跑开。

    不知为何,时序并不诧异,仿佛早猜到她会有这个反应,也猜到他不可能拧得过她。

    这个女人倔得像头驴。

    他又气又笑追了上去,将夹克举过两人头顶。

    “这下行了?”他在夹克之下侧头睨她,语气很是不耐烦,“一起挡!”

    换个人也许会被这语气和眼神吓到,但祝今夏早知道时序是只纸老虎,她根本不怕他。

    擡头匆忙看他一眼,明知空间狭小,距离太近,明知姿势不妥,理应拒绝,可不知怎的,她没有做声。

    事实上夹克也挡不住多少雨,风那么大,雨水顺着风势就能拍在脸上。

    但她还是默许了。

    “跑!”

    时序一声喝令,两人快步朝镇上唯一的街道跑去。

    他刻意放缓脚步,她努力加快速度,两人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在雨里并肩狂奔。

    这叫祝今夏想起儿时的下雨天,若是在放学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同排路队回家的小伙伴们就会在雨中狂奔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像土匪似的一边大笑一边尖叫。

    夹克罩在两人头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像草,像风,像山间清爽干燥的树木,还带点皂味。

    衣服大部分都罩在她的头顶,而他的手臂还牢牢贴在她肩膀一侧。

    他只着短袖,她也穿着无袖上衣,皮肤与皮肤间仅有一层湿漉漉的雨水,又在跑动间相互摩挲,很快,冰凉的雨水也变得滚烫起来。

    祝今夏不知道时序是否注意到了,又或许只有她难以忽视,就算用尽全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右臂也逐渐滚烫,像是被火灼伤,叫人心神不宁。

    她不知道他们在往哪跑,雨太大了,她根本辨不清方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只是本能地跟着时序一同往前,去哪都不重要。

    好像跑了很远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时序终于停下脚步,拉住祝今夏跳上街沿。

    她喘着粗气擡起头来,看见了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

    长条木板一根一根卡在门缝里,时序一一搬开它们,把祝今夏拉了进去。

    水泥地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八仙桌上还摆着老花眼镜和一本翻开的书,墙边林立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中药柜——这是她第二次踏足这里。

    方姨人在山上,却又一次庇护了他们。

    屋内一片昏暗,时序浑身都在淌水,没顾得上开灯,随手将皮夹克扔在一边的凳子上,回过头来看着同样淋成落汤鸡的人,忽然笑起来。

    祝今夏正在门边抖水,闻声愣了下,回头看他。

    “雨太大了,你脑子进水了?”

    时序还在笑,一声接一声,笑声里有清晰可闻的愉悦。

    “……”祝今夏没好气,“你就幸灾乐祸吧!”

    现在走也走不成,回也回不去了。

    她嘀咕一句,扫了眼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真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是啊。”时序说,“是挺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祝今夏一顿,眯眼回头:“……你这语气,怎么还挺乐呵?”

    “不该吗?”时序的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脸上,又是一声笑,“下就下吧,我巴不得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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